许多流光溢彩的缎子在我眼前展开,以前那样遥不可及的东西,现如今,终于是触手可得,但是正因着触手可得,反倒是觉着,没什么新鲜的。
舅妈打量着我,笑道:怎么样,小姐可有相中的?咱们家的缎子,不敢说京城第一,那也是数得着的,哎,可惜,咱们家不曾有了姑娘一般美貌的小姐,要不然,穿上了这一方的绫罗,活脱脱的便是一个衣裳架子……
你们家,以前有过一个外甥女吧?我望着舅妈:好像,也是我这样的岁数。
外甥女?舅妈的脸色白了一下子,咳了两声,道:这个么……小姐也知道?哼,那外甥女据说倒是出息了,嫁到了富贵人家,将她娘也接走了,无奈,我们不沾光!
我靠在柜台上,问道:却不知道,那一位外甥女,是如何嫁给富贵人家的?难不成,是您给说的媒?
不算是咱说的媒,可也差不多。舅妈翻了翻白多黑少的眼睛,甩开了手帕,打开了话匣子,道:若不是我们帮着她签下了那个文书,她如何一步登天的,虽然不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情,不过嘛,也是我们的功劳,要不然,只怕现如今,还要跟着她娘东奔西跑去躲债,总归要带累了我们这些个老实本分的亲戚,谁愿意跟着他们沾包?以前,咱可没少帮着她们,现如今啊,白眼狼便是白眼狼,喂饱了,可不是就跑了……
咳咳……有人在内堂里清了清嗓子,沉声道:什么话不好说,说起了这个来!像是什么样子?
正是舅舅出来了。
舅舅本来也是十分风流俊逸的模样,可是后来婚后发了福,慢慢的变成了一个面目寻常的大叔。
怎么了?那舅妈翻了一个白眼,道:你们家的穷亲戚,还不让人说?本来也是,你们江家,没一个好东西,个顶个的忘恩负义!
你!舅舅还是这样,敢怒不敢言,虽然有点不大高兴,可终究也不敢多说什么,瘪了嘴,自来翻弄绸缎。
二掌柜和阿河见状,自然知道在这里尴尬,具寻了借口往门口揽生意去了,店堂里面,只剩下了舅妈和舅舅。
说的也是,我含笑点点头:若不是为着那个卖身契啊,可不是也没有那一天么?生死归主家,啧啧啧,舅舅那笔法,可是苍劲有力。
我这话一出口,舅舅和舅妈的脸色,刷的一下,全白了:你,你这话是一个什么意思?
我用自己平时最习惯的动作靠在了柜台上,喃喃道:阴间太冷,又思念舅舅舅妈两位阳世里的亲人,这不是趁着有功夫,出来探探亲,无奈铺子阳火大进不来,这个姑娘路过,便借了身体,过来见见舅舅舅妈。
咿呀!俗话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舅妈听了这话,险些栽了下去:你,你说什么?
舅舅大眼睛也登时瞪的跟茶盏一般:咱咱咱听不懂姑娘在说什么……
舅舅怎地连自己个儿的外甥女也不记得了?我含笑道:当年娘欠债还不起,不是舅舅帮着写了江菱我的卖身契,生死归主家的?后来,可不是我就给抬着进了罗侍郎家里,跟死鬼配了死婚?所幸那个死鬼在地下还有些个能耐,现如今我呀,将我娘,可也接到了另一个世界里去了,舅舅舅妈,不然你们也跟着走一遭,瞧瞧外甥女在那边的风光?
我手指头一划,五鬼之术一动,几个五颜六色的鬼物自地上钻了出来,盯着舅舅和舅妈。
舅舅和舅妈自然吓的周身乱颤,哪里还撑得住,早便信了:啊呀,好江菱,舅舅和舅妈可不敢沾光,你,你的孝心,我们只心领了……
舅舅舅妈可不是太客气了么!我笑道:我得了今日,可得多谢舅舅舅妈,下去喝点茶,也是好的。
哎呀,那个卖身契,我,可不是我想帮着写的!舅舅大概怕我把他给捉了去,两手只死死的抓住了柜台,忙道:好江菱,你听舅舅说,你可以问问你娘去,当年,不写那个玩意儿,实在是不行啊,你以为,舅舅想卖了自己外甥女么?咱们好歹,也是血浓于水啊!全,全是因着那个鸿福赌场的公子,那个公子能迷魂似的,也不知怎地,糊里糊涂,只记得了一个不要钱,只要人,不给人,就砍人……我,我也是为着护你娘,便签下来了!
那个公子?自然,便是那个根黄杨道长交易的公子了,我便问道:那个公子是谁?舅舅倘若胡乱搪塞,那便请舅舅下去喝一喝我们那边的酒水,烧开了的铜汁做的,味道鲜美的很!
铜汁下肚,自然要给人烫一个肠穿肚烂的,舅舅和舅妈吓的连连摆手:可莫要那样客气!那个公子,一身的黑衣,旁人,旁人只管他叫什么夏公子的,不过,该不是紫玉钗街的本地人,咱们,咱们从没见过的!
夏公子?我搜索枯肠,怎么也不曾想起来,有一个什么夏公子的。
是么?我接着问道:也不知道那夏公子,生的一副什么模样?
那,那个夏公子,在帘子后面,不见人的,舅舅不曾见过,舅舅忙道:你若是想请人喝铜汁,便请了那夏公子,舅舅听了那几个帮工的说起,那个夏公子,好像正是存心设局,让你娘输了一个底子掉的!这才是一个实至名归!
对对对!舅妈忙也附和道:正是该请他,再没错!
如此,我便去寻一寻那个人去,我含笑望着舅舅和舅妈:却不知道,舅舅喝舅妈,可有什么话,叫江菱跟母亲带了去?
这……那舅舅踌躇了一下,才说道:江菱,你跟你娘说,他日里,若是能跟你爹泉下相见,可不要怪舅舅,那件事情,是你姥爷叫舅舅做的,要寻,只管寻你姥爷说,跟舅舅,一点关系也没有!
什么事情?我立时皱起了眉头来:我爹爹,不是跟旁的女人跑了么?
啊呀,原来你爹果然还没死,不曾往地下跟你娘和你姥爷算账?这也好,这也好,舅舅忙道:舅舅是提前跟你说了,你那个亲爹,实实在在不是人,乃是一个妖怪哇!老长老长一条白练似的东西,谁也不知道是什么!那一日,不留心,给你姥爷发觉了原形,原来半夜三更,总要蜷缩在水缸里面的,这才叫舅舅在那妖怪的水缸里面,搁了砒霜和雄黄,妖怪后来不见了,也,也许只是逃了,倒是不曾死的,横竖,横竖全是你姥爷的主意,万万莫要怪了舅舅!
我那个跟别的女人私奔了的爹,是妖怪?
那,那些个你爹跟邻村刘寡妇私奔的事情,是,是舅妈传出去的,舅妈也哆哆嗦嗦的说道:舅妈不过听说刘寡妇正要跟王三狗逃到了西川,便将这件事情,推到了你爹头上,这,这也全怪你姥爷出主意,可不要怪舅妈多事!说起来,可怜天下父母心,谁愿意,自家孩子,跟妖怪生儿育女?实话告诉你,你姥爷不让你和你娘回本家宅子,也是怕你有了你那妖怪爹的血性,到时候,胡乱害人的……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我娘心心念念的,等了那样一辈子,原来,等的是这样的一个啼笑皆非!
你们说,我爹,我爹唤做什么名字?我死死的攥住拳头,不让自己的身躯抖的太厉害:他又是一个什么模样?
你,你爹?舅舅忙道:啊,这也难怪的,你爹不见了的时候,你还不曾认人,你爹的名字,唤做夏幽茗,生的倒是好皮囊,乃是难得一见的翩翩佳公子,这才将你娘迷了一个神魂颠倒!便是离开了家里,可也得随了去的,若不是你姥爷,想必,你也是一个小妖怪吧?哎呀,都是天命注定,可怪不得旁人的!
夏幽茗是么……好巧不巧,怎地也跟鸿福赌场那一位一样,也姓夏?
这个人,是我爹?
现如今,他怎么样了?是生是死,身在何处?
本,是来相问那个神秘的设局更魂人,不成想,倒是叫舅舅舅妈,惊吓之下,将这件事情,给说出来了……
江……江菱?舅舅半张着嘴,小心翼翼的望着我:你,你可想好了,寻仇,去寻姥爷,去寻鸿福赌场那个不敢露面的公子,你舅舅,全然是无辜的哇!
就是啊,就是啊!舅妈忙也说道:这个,冤有头债有主,你舅舅舅妈,乃是清白无辜的本分人哇!
是了。我清了清嗓子,作出一种如梦初醒的模样来:咦,我怎地,怎地往这里来了?
与此同时,将五鬼之术也收了。
舅舅舅妈只当我的魂魄不再附身,已经走了,这才松了一口气,烂泥似的瘫软在了柜台上:姑娘,你不过是,走错了路,下一次,可万万莫要再来了!
我只是假充一副莫名其妙的模样,便讪讪的去了。
走在了紫玉钗街上,满心里,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又是怅惘,又是无奈,还有些个惊慌。
若,那个设计更魂的人,便正是我的那个父亲,可如何是好?
都是为着,当年的伤害,再来报复么?
他会不会,以为是我娘伤害了他,才出手,将我也从娘身边夺走了?
时隔多年,才来做这件事情,会不会,是因着当年的伤,十几年之后才好?
我满腹的疑问,步履也有些个不稳当。
不知不觉,走到了龙神祠左近,香火袅袅,里面还是安安静静的,一个人也没有。
我很想将自己的疑惑全数问出来,却不知道问谁好。
啊呀,你回来啦?我回过头,只见梅树正攀到了树上摘柿子,还冲着我晃了晃:吃不吃?
我下意识的点点头:甜么?
不好说。梅树自树上利索的跳下来,在自己的衣衫上蹭了蹭,将还带着点白霜的柿子塞给我:若是心里苦,吃什么也不甜。
苦?我答道:好像,比起苦来,更坏的是,什么滋味也尝不出来。
干嘛这么伤感?梅树将一个熟透了的柿子咬开了小口,只从小口里面吸那柿子的汁水:人生好比吃饭,不饿一个前胸贴后背,怎么知道饭食有多么好吃?
我一怔:是。
梅树笑道:车到山前必有路。
我点点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那个鸿福赌场里面的公子,梅公子识得么……
梅树眨了眨弯弯的眼睛,道:哦哦,你说他?神神秘秘的,没人见过真容,不过,一般'用这个换那个'的,往往不是什么好人,有的时候,根本不是人。
紫玉钗街上便有一个哄小孩儿的怪谈,说是夜间,会有一个唤做宵婆的老太太,用凡人的心愿,换取凡人最珍贵的东西,一个劝人莫要贪心的劝世故事。
宵婆的故事,我小时候也听说过的。我笑了笑:也许,那一位是宵婆的孩子吧。
花穗小姐!阿芳忽然跌跌撞撞的跑来了,满头的大汗,急的话也说的慌慌的:可算是寻得了你了,胭脂河边没有,鸿福赌场没有,紫玉钗街上找了一大圈,这才寻的了,说着,伸手来拉我的胳膊:快,快随着我往太清宫去!
太清宫?我忙道:阿芳,怎地了,这样着急做甚?
陆公子……阿芳眼泪也流下来了:陆公子落进了胭脂河里去了……捞上来的时候,脸色惨白的一点血色也没有,水是控出来了,可是到了现在,一直也不曾醒,花穗小姐,赶紧回去看看吧!
我只觉得脑袋哄的一下子,满眼都是金星,礼也顾不上跟梅树行,提起了裙角,跌跌撞撞的便往太清宫跑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