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熙凌见着韩非的时候,那人正靠在湿冷的墙壁边灌酒,说是灌也不太恰当,但若要换成品……
赵熙凌看着韩非抬高的手腕摇了摇头——那还不如说他是在灌呢。
韩非一遍喝着酒,一遍曲手击打着大腿,嘴里哼着不知名的调子,仔细听来却是齐鲁之地流传的小调,看上去恣意极了,丝毫不像是隔壁那发髻散乱不知今夕何夕的罪人。
他哼着那小调,结尾的地方却不唱了,赵熙凌见他轻咳了两声,那声音压在他的胸膛,被他压制着,拉扯出呼噜一声痰响,烈酒拖垮了韩非本就不太好的身子。
再加上最近几月劳心劳力机关算尽,他已知晓自己将要走到最后了。
该做的努力他都皆已做过,他并没有什么不满。
若要说还有什么放不下,也只剩他留在韩国的妹妹红莲了。
人各有命,他自以为是做的很好了,若叫他再来一次也不会比现在更好,韩非想到离开小圣贤庄之前常做的那个梦,梦里他的下场似乎便是如此,虽说细微处有些变化,但他并未改变多少。
韩非含着口中的酒,闭着眼,陶醉的品。
那酒是秦王宫里送来的好酒,与他先前在韩国所尝到的滋味不同,香味浓郁,尝起来更烈些。
赵熙凌在韩非的牢房外绕了两圈,用细沙布了个障眼的阵法,这才现身在韩非面前。
韩非扫了她一眼就闭上眼,复又唱起《诗经》里面的一篇来,那模样看的赵熙凌的额角突突直跳。
常年浸在酒业的喉咙不像是张良那般清透,但唱起小曲儿道别有一番韵味,若是能忽略那五音不全的调子,听这样一位公子唱曲儿倒也是一桩美事。
“公子为何要上书存韩伐赵?”
赵熙凌像是在韩国时一般,跪坐在他面前。
韩非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摇头晃脑地说道:“你叫我一声公子,难道不知道为什么吗?”
进了大牢的韩非同往常相比似乎有些不一样了,像是将身上最后的重担放下,做回了自己本身的模样。
“可……”
赵熙凌不知道接下来的话该不该说,那话实在有些无理。
韩非似是知道她要说什么,他也没恼,只笑道:“你不懂。”
赵熙凌当然不懂,说实话,她对这个时代,甚至对秦国都没什么归属感,在她心中,她自始自终都是一位中国公民,顶多算的上是秦后人。
她也崇敬这些历史上的名人,崇敬他们的为人和学术,却并不代表着她能够理解他们的执着。
她并不理解韩非对于韩国的忠诚。
若是韩国待韩非好便罢了,可韩国是如何看待韩非的?
他只是韩国国君用来换取一时安稳的弃子罢了。
如此国君,怎是能够辅佐的明君?
哪怕被如此对待,韩非却是对韩国鞠躬尽瘁。
就算嬴政如此欣赏他,他哪怕心中略有挣扎,也抵不过对祖国的忠诚。
“你从小在江湖长大,是像盖聂卫庄那样的人,你诚于自己,自然不会理解我们这些诚于国的人。”
韩非将酒瓶朝下抖了抖,瓶口已没有一滴酒液,他不甚在意地将酒瓶往地上一放。
“你这样很好,你诚于自己,又天生的好心肠,有你这样的人,百姓才会好过。”
韩非看着她的眼神很欣慰,赵熙凌对那眼神熟悉极了,他看张良的时候也是这般眼神。
“你竟觉得我是个好心肠?”
“眼睛骗不了人。”
韩非笃定,眼前这位姑娘就是为好心肠的好人。
“你是来看我?还是来救我?”
韩非问道,却不等赵熙凌回答便自己答道:“你若是来救我,就快些动手,我还想回去见一见我的小妹妹呢。”
韩非含笑说着,却见赵熙凌片头听了听,,猛一挥衣袖,扬起一阵细沙,接着整个人消失在空气中。
赵熙凌不着痕迹地解了地上的阵法,那脚步声已经近到韩非都能听的出了。
脚步轻缓,没有特意收敛,是两个人,其中一人不会武功。
赵熙凌看着李斯身着灰蓝的儒衫,走进了阴湿的牢笼。
“师兄当年是意气风发的弄潮儿未曾想过会有今天罢。”
李斯老成的面孔上挂着讽笑,他要看看,落魄至此的韩非会对他说些什么。
韩非的手指把玩着地上已经空了的酒瓶,就是不看李斯一眼,他甚至当着李斯的面哼起了韩国的小调。
李斯恼火极了,韩非此人,桀骜不驯,又颇得老师青眼,哪怕在山庄之中屡次顶撞教学先生也从未吃过罚,倒是他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走完了求学路,生怕惹老师不高兴,便被一气之下逐出师门。
这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他曾记得有位师兄,未撑过老师的考核便被老师找了个借口随意打发走了。
韩非不仅贵为韩国公子,还从未将他放在眼里,现在因为他落到如此田地,也不见他对自己说一句软话,实在叫人气闷不以。
“师兄没有什么想说的吗?”
李斯面上微寒,表面上撑起来的笑意已消失不见,撕下了伪善的外壳,露出了令人厌恶的善妒嘴脸。
韩非对这见风使舵的小师弟已没了半点爱护的心思,若李斯仅是为了秦国将他送进监狱,他现在还能和他说两句,可他晓得,李斯是为了一己私欲将他送进来……
对这样的人,他没必要多给一分面子。
李斯见韩非油盐不进的模样气的甩袖哼了一声,而后从他身后缓行而出的,是阴阳家的星魂大人。
韩非很是诧异:“星魂大人屈尊降贵来到此处,也不怕这里的泥水沾湿了鞋?”
“我们阴阳家最近偷跑出了一个调皮的小虫子,我来看看她是不是闻着味儿寻到你这里来了。”
星魂环视一眼几乎穷徒四壁的牢房嘲弄似的笑笑:“现在看来倒是我多虑,先生这里哪里能有什么能藏人的地儿,如有唐突,还望先生海涵。”
韩非心中惊诧,他原以为赵熙凌是找借口偷跑出来,没想到却是直接从阴阳家溜了?
先生二字从星魂的嘴里说出来是十足带着讽刺的意味,眼前这人是个人精,又身负高深功法,远比李斯难以糊弄,韩非担心应对有破绽,再叫赵熙凌被人捉了去,便没与星魂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