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圣贤庄大门处的人渐渐多了起来,赵熙凌见儒家当家伏念站在门口,远处又能看见两座轿子的尖顶,明白是儒家今日要招待的大人物到场了,时近正午,太阳毒辣的很,赵熙凌不愿再在前面多呆,又想去与许久不见的荀夫子下棋,便散去身形。
在出现之时,已是在荀夫子在庄内为她留着的园子里了。
三年未曾来过,这里的摆设却也没怎么变,她才入屏风,换了身及地长裙,门扉便被扣响。
“赵先生,夫子请你过去。”
赵熙凌边系好腰间最后一根系绳边回道:“我知道了,辛苦你跑一趟。”
“不辛苦。”那小童是个耿直的,应了一声,便回去复命。
待赵熙凌缓步走到前厅之时,荀夫子早已坐在棋盘前等着了,听见她微不可闻的脚步声,荀夫子掀了下眼睑,入目便是女子一身雪白衣裙的模样,这衣裙虽然是长及地面,但越往脚踝处却越是如水般透彻起来,倒是道家的风格。
赵熙凌穿衣服一向算是颇为规矩了,那个道家的晓梦他是见过的,若是赵熙凌穿成那样坐在他庄子里面下棋,他说什么也不会为这样的小辈在庄内留一个房间。
赵熙凌见荀子合了眼等,知道自己该拿些东西出来,否则眼前这个顽童又会自己憋着生气了。
她翻手取出一张布帛:“这是我云游之时偶然得到的棋谱,其中棋路颇为新颖,赠与夫子,还望笑纳。”
她将那布帛放在棋盘上推过去,荀夫子展开了,只一眼,便知道这东西不是寻常物件,当下叠好,放在一边。
这就是等下便要细看的意思了。
“一别三年,以你的资质在修为上的进益不用我问,只是你这棋艺……可曾落下?”荀子沉声问话。
“夫子与我下过便知。”赵熙凌笑道。
荀夫子这里,是她难得能够放松的地方,他们见面,从未谈论过学术与政见,只论棋道,也算是忘年之交。
话以至此便可,剩下便是手谈,待日头西斜之时,两人已接连下了十多局。
张良来时,方一入厅,就见得那挺直的背影,他的脚步忽然顿住,院外萦绕的竹香此时仿佛都成了醉人的酒,萦绕在鼻尖,叫他有些目眩神迷。
他看见赵熙凌铺开在身后的裙摆,那料子是时下最好的绸缎,能纺出如此薄雾流水之感只怕也废了不少心思和银子。
但她向来不缺银子,至少他从来没见过她缺。
张良站在门口的时间太久,久到赵熙凌与荀夫子又下完一局。
张良听见荀夫子夸赞:“九华的棋艺又精进了,看来是我老了。”
“哪里,夫子谬赞。”赵熙凌拱手一礼。
张良这时才走进去,坐在棋盘另一边,他扫了眼棋盘,可以看出,这一局九华少见的猜到了黑子,以她神思敏捷,复杂多变的下棋风格,这一局竟赢了荀夫子十子还多些,看来老师是与她酣战了一天,此时已是有些体力不支了。
而那时候他感受到的气息也不是错觉,就是眼前这人。
“前院都有何人来?”荀夫子问到。
“回先生,是阴阳家星魂与楚南公,法家李斯以及名家公孙玲珑。”
赵熙凌偏头看回话的张良,觉得他今日似乎也有些乏,许是前院的事情多了些?那些人很难应付么?
“我没有见李斯,他是如何做的?”荀夫子挽起袖子,一粒一粒亲手去收棋子,这一套是九华送与的,选料上好,他颇为爱惜,平常使用,不经小童之手,生怕弄坏哪怕一颗。
赵熙凌与张良自然不能干看着长辈干活不动,两人也收拾棋子起来,张良还回道:“只说了些关于园景的话,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便离去了。”
赵熙凌收棋的手顿了一下,李斯这人极好面子,在阴阳家与名家之人面前落了脸,恐怕要将今日之事一直记在心上了。
她心里想着事,没注意到棋盘上只剩下一颗棋子,她去收时张良已经将那棋子捡起,她这一探扑了个空,反而抓住了张良的指尖。
荀夫子闭了目,只做没看见。
张良拿着棋子,见九华还怔怔出着神,指尖微微动了动,终是压下了想要反手握住那一丝细软的冲动,却也不唤她,只等她回过神。
赵熙凌惊觉手感不对,定睛看去,才发现手中的根本不是什么棋子,而是身边那人的手指,顿时羞意化作粉红,染上耳尖,纵是如此,她还强作镇定,放开那人微凉的手,告罪道:“失礼了。”
“呵。”张良笑了一声,眼见着那耳尖的红顺着耳廓往下滑,染上了脖子,他才缓缓说道:“无碍。”
我欢喜
他在心里补上后半句,将那最后一颗棋子放进棋筒,借着立起来的筒子边做遮掩,摩挲了一下指尖,那如玉的感觉还停留着,一丝热顺着指尖慢慢爬进他心里,只叫人觉得熨贴。
待张良盖上棋筒,荀子这才睁开眼睛,招来小童,扶他站起:“这十几局棋也叫我有些乏了,赵姑娘便在此处留些时日,我们改日在谈。”
赵熙凌不敢与荀子对视,只梗着脑袋点了点头,荀子见她耳根有些泛红,觉得子房这些年倒似乎也没有白等。
荀子的离去叫这空气都静了下来,只听到风吹着竹叶飒飒作响的声音,等到小童点上了厅内的灯,那忽然亮起的光才让二人惊觉——时间已经过去了如此之久。
“道家天宗讲究出世,与你一直以来的理念不同,你在赤松子门下可还好?”张良没话找话。
赵熙凌纵使是拜到农家,想必也是坚守自己的道路,不会后悔,也不会回头。
“我很好。”她回答,然后终是看向了灯下的青年。
他是个青年了,与刚相见时完全不同,变了一番模样,往日垂在腮边的姬发式也剪做碎发,与年少时比起来更添一分君子气概,他眼里落了细碎的光,这光好似一杯月光下的酒,还未去尝就叫人已经有些醉了。
她怔怔看着他的眼睛,只觉得这世上再没有人能够有这般灵动的双眼了。
“与赤松子求学的三年,可有什么趣事?”张良笑问,掩在桌下的手却悄悄握紧了拳,但凡她说心悦任何一人,他想他都是要发怒的。
张良与赵熙凌对视,那双金瞳一如记忆之中一样有些淡漠,如今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烛光的缘故,总叫人有一种她眼里全是他的错觉。
不能再看了,张良将目光上移停留在她的额间,她的眼中常常是什么也没有的,又怎会有他呢?
“趣事倒是有些。”赵熙凌说道。
张良心中一紧,仿若有一丝细线系着胸膛,这细线连着眼前人的舌根,她说一个字都叫人觉得难过。
“整日研究奇门遁甲,对我来说便是最大的趣事了。”
张良见眼前的姑娘笑起来,心里的那根线好似突然断了,稀稀疏疏的被解开放到一边,他忽然觉得就算她有了心悦之人,他又舍得冲她发怒?
要怒也不过是气自己不层早迈出那一步罢了。
再等等,他对自己说,待这山河落成,待人民安康,再等等。
待她眼中有他
便怎样都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