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 没有办法了吗?”
孩子气的黑发男人戴着眼镜坐在木凳上,双手交握撑着额头,手边是如同父亲般的老者, 他正躺在病床上沉沉睡去无知无觉。
再强悍的剑客也抵不过岁月流逝,银狼早就老了,他的钟声已经被敲响。
“对不起, 仅这个月就已是第三次……人力有尽时。”与谢野医生将厚厚一沓病危通知单并病情分析放在江户川乱步旁边的床头柜上, 到现在已经没必要瞒着他了,也瞒不住。
“我不想听这个!难道就连【请君勿死】也没有办法?”他可怜巴巴的看向她,女医师摘下眼镜压了压发酸的鼻根:“如果有用我难道会吝于使用?像这样勉强用药物熬日子, 社长也很痛苦。国木田说昨天又听到他含含糊糊喊夫人的名字……大约是,疼得厉害。”
“……”
“……抱歉, 我有点难过。”
他再次低下头, 依恋的将脸靠在福泽谕吉手边:“太宰和谷崎在侦探社。”
名侦探能推理出一切。
“谷崎和国木田昨晚守夜,太宰带着敦今天过来。社长这次病发昏倒前不许大家把时间都用在陪护上,他……他留了话, 要求我不再继续使用药物, 他想埋在薰夫人旁边, 不回中津。”
与谢野晶子急忙挪开视线看向窗外, 借以掩盖颤抖的表情。
“我知道了。”
江户川乱步垂下头:“镜花呢?”
“已经通知过她,正在赶回来的飞机上。”与谢野医生深深叹了口气:“这次恐怕,是真的不得不告别。”
尾音有些走调, 她忙抬手摸摸头发, 顺势盖在嘴上,过了一会儿才去劝最依赖社长的乱步:“社长还清醒的时候让我叮嘱你, 不要胡来。”
“我不会。”黑发男人摘下眼镜将它小心翼翼收进口袋:“我不会再让社长替我担心。”
“我只是按照常理去做一个儿子该为父亲做的事而已。”
他站起来向女医师鞠了一躬:“麻烦你了, 有什么事请及时通知, 我现在要去一趟内务省见种田长官。远行时身边总要有亲人和朋友对吧?我们都是社长的亲人,眼下还在世的老友……就只有种田长官一人了,总不能把森鸥外弄来。”
最关键的是异能特务科那里有本书,他要用。
只要名侦探想,就没有名侦探做不到的事。当然了,一二助手也是必须的,所以他决定去找太宰治商量,至于谷崎润一郎……是个好用的工具人。
……
一睁开眼睛他就察觉到事情不太对。
床头坐着已经五十年未曾再见过的母亲,还有记忆中嫁了个乡绅日子过得傻乎乎却也心满意足的妹妹。窗外有人影走来走去,听动静就知道是兄长在廊下转圈。
福泽谕吉坐起来环顾室内,发现正身处少年时代贫寒家中的卧室。他抬起手掌低头看了看,眼神里带着几分迷茫……清楚记得闭眼前已经是阿薰回来又早逝,过去了十六年,老病倒比她多陪自己了这么长时间。
命运总是挑挑拣拣,十有八九不肯成全,能与人道者不足一二。
如今再一睁眼,竟然回到五十年前的中津乡下。这种事发生在自己身上,怎么想都觉得匪夷所思。
“阿吉你终于醒了?”
母亲端了药盏和清水放在他身边:“赶紧吃药,你哥哥前几日已经去近藤家替你定下了他家养女阿薰,近藤家满口答应把女孩儿嫁来……”
“怎么就突然昏过去了呢?”福泽夫人忧虑的看着小儿子,带着些许疑惑:“是拜访夏目先生累到了?”
想想也不至于啊?
儿子身体看上去一向健康,送他回来的好友福地君也说他们没在府城吃用什么外面不干净的东西。好端端的人突然间昏倒在地,怎么想怎么觉得心惊肉跳。
“会不会是那个孤女有什么地方不大好?收养了她斋藤大人夫妇两位就……”
她这么疑惑着,也就这么问了出来。起身端着药的福泽谕吉顿了顿手,放下药碗低垂眼睑什么也没说。
有什么好说的呢?母亲眼里自家孩子有什么不是必然都是别人的问题,身为人子又怎么好与她讲这个道理。他已经六十六了又不是十六,自然明白家里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况且这种冷漠、麻木与愚昧也不是母亲天生想要如此,现实对女子的桎俈与残害使得她们扭曲而不自知,转而成为迫害其他同类的主力。
没人肯花时间教育女子。
没人告诉她们外面还有更广阔的世界,没人告诉她们女人能像男人一样修身立业活得挺胸抬头扬眉吐气。
见到母亲时的孺慕之情瞬间就凉了下来,浓浓疲惫从心底浮上眉间:“我自己有宿疾,与别人何干。”(注)
福泽夫人听完有些惊慌,她都不知道儿子哪里有什么毛病,平日也没注意……虽说是幼子,养到这么大好不容易拜得名师又定下婚事,说不得将来重新光耀门楣的事要着落在他身上。这种时候万一出个好歹真是得心疼死——她心疼的到底是什么,只有她自己心里明白。
“要不,还是赶紧先把阿薰接到家里来吧?”她立刻就换了主意,虽说长子未娶按规矩底下的弟弟妹妹们就得等着……但,但这不是情况特殊么?
再说了,一个孤女,娶嫁的礼仪完备不完备又有什么关系?如果儿子确有宿疾早早接她来也能早早有个孙子可以放在膝下重新教养不至于全无希望,如果儿子一切尚好将来有了成就也可借着礼仪不全之故打发她走人另娶高门贵女。
就算阿薰不愿走也没关系,她可以收她做个养女遣出去另嫁,保证让她后半生安稳。
这年头多得是乡绅人家这么做,福泽夫人丝毫不认为有什么地方不对,甚至觉得她又不要阿薰去死又不逼她去寺庙落发,已经是天大的良善。
世情如此,生而为女就是罪过,人人都是这么苟且着熬了一辈子,凭什么就你熬不得?
福泽谕吉只听她一提议就知道她在想什么。
之前也是这样,阿薰从桥上跳下去后母亲对她的同情比纸还薄,眉宇间隐隐藏着几分得意与窃喜——别人家的女孩用命给她的儿子铺了条路。
又是孝顺又是贞洁又是重诺,阿薰越是被传得令人心怜福泽家得到的好处就越多。一天都没过完她就将视线放在其他家境更好的女孩身上重新继续张罗……
她已经习惯了,不但将旁人物化,就连自己,也只不过是为了完成早逝丈夫心愿而甘于牺牲一切的物品。
就是这“习惯了”三个字才最令人心寒悲凉,也正因如此,他才会头也不回离家出走,一走就是一辈子。除了为母亲送葬守丧,无论兄长娶亲还是妹妹嫁人,都再没回过中津。就连后来阿薰过身也被他留在横滨海边的公墓里,本来打算把自己埋在她身边,没想到再睁开眼竟然回到了五十年前,已经结束的人生以另一种荒诞的方式再次站在分叉路口。
算算时间,他知道明天阿薰就会从桥上跳下去,就算此刻带着她逃离也逃不过现实的恶意,倒还不如和她一起跳下去算了,也省得一错身就过去三十年,短暂聚首又是劳燕分飞。
少年重新端起药碗一口气将药汁灌下去,面无表情抿了口清水:“随母亲安排。”
福泽夫人有一瞬间觉得儿子好像快要融化在空气里似的即将离自己远去,可是在听到他安静恭顺应喏后就高兴的立刻把这点违和感给抛到脑后,拉着女儿去计算里外要匀出多少活计交给将来的儿媳去做。
总算有人来帮把手,这么多年独自拉扯四个孩子长大成人,她也想歇歇……
母亲和妹妹离开后兄长跟着回去休息,自始至终也没走进房间靠近些探望弟弟。忧心是真的,怕被弟弟过了“风邪”也是真的。虽然大夫说这并不是会传人的病症……但万一呢?万一是缠着人的邪魔呢?
四周重新恢复平静,福泽谕吉起身把房间打扫干净,用过的书籍笔墨收得整整齐齐,连旧衣也叠好放好。在乡下道场做监修时得到的工钱在养家之后还有些盈余,这段时间积攒了点,也放在一眼就能看见的地方免得母亲兄长找不到。
父亲所留后来又伴随了他许久的刀也取下安置在刀架上,他只穿了平日惯常的青衫坐在房间里,提笔与老师夏目漱石留了封长信解释来龙去脉。
这一写就是一夜,直到天亮前他才放下笔墨将信叠好压在案头。少年熄灭油灯开门去取水,又像曾经每天都做的那样替母亲分担清晨家务。
虽然笨笨的总也做不好,但是他这次一走,今后就再也不会有人替她做这些了。
不知不觉天光大亮,福泽谕吉等在廊下。
大门被锦织慌慌张张敲响,一切都和曾经发生过的一样没有任何不同。他耐心听她蓬着头发流泪央求,带着种奇异的放松感对她道:“多谢报信,你要是想出门,最好直接往关东去。”
独身出户离得不够远也少不了总被父母兄弟上门刁难,何必呢?
说完也不管那憨厚淳朴的姑娘能不能懂,拂袖独行追向近藤家已经出发了一阵子的牛车。
少年挤过蹲在地上抢着捡米的贫人,越过前来观礼的乡老,一直追到送亲队伍的尾巴上。远远看着牛车在慢慢爬到拱桥制高点后突然停顿,身穿白色嫁衣的少女撞破窗户跌跌撞撞摔在地上,她顾不得疼痛,慌忙手脚并用爬上桥柱震慑监视的护卫。
手腕间磨破的皮肤红得刺眼,额头上也印着几块红肿,少女宁为玉碎也不愿屈服于现实,真是倔强。
太倔强了。
正是因为有一个个如她一样倔强的人存在,历史车轮才能碾压着殉道者的尸骨缓缓前进,才有无数人因此悚然觉醒。
他推开人群站到她面前,哗然的声音再也不能干扰判断,也无需犹豫踌躇。看到少女眼里闪过的惊讶与破釜沉舟的决断,银发少年抢在她向后倾倒的同时追上桥栏。
雪白的白无垢被山风卷起,与青色袖袍缠在一处再也分不开,就如同被更改的命运,即便此后持刀相对却也相伴而生。
无论如何,这次都不会再让你一个人面对艰难坎坷。
落入深涧前他看到她黑琉璃般的眼睛刹那蒙上一层血红,怔愣间撞击在水面上的冲击力让人眼前一黑,再次睁眼就看到窗外灿烂夺目如同云雾的浓紫色。
银发少年挣扎着扭头左右寻找,想不明白为什么病房里只有自己一个人。
福泽谕吉:“……”
问题有点大,现在有点慌,我那么大的一个老婆,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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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呼声比较高我也比较好写的番外(一块儿跳)。
注:三次元福泽谕吉六十六岁死于宿疾脑溢血,借用这个设定。
整体背景就是重新相聚后没能解决掉斑纹的后遗症,阿薰活到二十五岁就……十六年后社长死于疾病,江户川乱步伙同太宰治从内务省偷了“书”,两个文豪在上面写了成全社长和阿薰在一起不分开的可能。于是社长就稀里糊涂被坑回去重生和老婆玩蹦极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