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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宴会
    偶阅横井也有的俳文集《鹑衣》,十二卷中佳作甚多,读了令人垂涎,有《俳席规则》二篇,系俳谐连歌席上饮食起居的约法,琐屑有妙趣,惜多插俳句,玩索久之不敢动笔。续篇上卷有一文题曰“俳席规则赠人”,较为简单,兹述其大意云:
    “一,饭宜专用奈良茶。当然无汤,但如非奈良茶者,则有汤可也。
    一,菜一品,鱼鸟任所有,勿务求珍奇。无鱼鸟时则豆腐茄子可也,欲辩白其非是素斋,岂不是有坚鱼其物在耶。
    一,香之物不待论。
    一,如有面类之设,规则亦准右文。
    一,酒因杯有大小,故大户亦以二献为限。
    酒之有肴,本为劝进迟滞的饮酒之助,今既非寻常宴会,自无需强劝的道理。但肴虽是无用,或以食案上一菜为少,如有馈遗猎获之物,则具一品称之曰肴,亦可任主人之意。又或在雪霜夜风中为防归路的寒冷,饭后留存酒壶,连歌满卷时再斟一巡,可临时看情形定之。角牴与戏文的结末易成为喧争,俳谐集会易流于饮食,此亦是今世之常习,可为斯道叹者也。人皆以翁之奈良茶三石为口实,而知其意旨者甚少。盖云奈良茶者,乃是即一汤亦可省的教训,况多设菜数耶。鱼生鱼脍,大壶大碗,罗列于奈良茶之食案上,有如行脚僧弃其头陀袋,却带着驮马挑夫走,须知其非本姿本情之所宜有也。汉子梅二以此事为虑,请俳席规则于予,赏其有信道之志,乃为记馔具之法以赠之。”
    这里须得有些注释才行。奈良本是产茶的地方,这所谓奈良茶却是茶粥的别名,即以茶汁所煮的粥。据各务支考《俳谐十论》所记,芭蕉翁曾戏仿《论语》口调云,吃奈良茶三石而后始知俳谐之味,盖俳人常以此为食也。坚鱼和文写作鱼旁坚字,《东雅》云即《闽书》的青贯,晒肉作干名鲣节,刨取作为调味料,今北平商人称之曰木鱼,谓其坚如木。香之物即小菜,大抵以米糠和盐水渍瓜菜为之,萝卜为主,茄子黄瓜等亦可用,本系饭后佐茶之物,与中国小菜稍不同。肴字日本语原意云酒菜,故上文云云,不作普通下饭讲也。前篇上卷《俳席规则》一文中有相类似的话,可以参考:
    “汤一菜一,酒之肴亦以一为限,卸素斋之咎于坚鱼可也。夏必用茄子,豆腐可亘三季,香之物则不足论也。”这两篇文章前后相去有二十八年,意思却还是一样,觉得很有意思。又续篇上卷中另有规则补遗三条,其第二条云:
    “夜阑不可问时刻,但闻厨下鼾声勿惊可也。”此语大有情趣,不特可补上文之阙,亦可见也有翁与俳人生活态度之一斑也。
    梁葵石著《雕丘杂录》七,闭影杂识中有一则云:
    “倪鸿宝先生《五簋享式》云:饮食之事而有江河之忧,我辈不救,谁救之者。天下岂有我辈客是饮食人?《诗》云,以燕乐嘉宾之心,此言嘉宾,以娱其意。孔作盛馔,列惊七浆,作之惊之,是为逐客。然则约则为恭,侈反章慢,谨参往谋,条为食律。八馈裁诗,二享广易,天数地数,情文已极。彼君子兮,噬肯我适,文以美名,赏其真率。一水一山,清音下物,髡心最欢,能饮一石。五肴,二果二蔬,汤点各二,饾饤十余,酒无算。二客四客一席,不妨五六,惟簋加大。劳从享余酒人一斤,或钱百文,舟舆人钱五十。—此式近亦有行之者,人人称便,录以示后人,不第爱其词之古也。”明李君实著《紫桃轩又缀》卷二亦有自作《竹懒花鸟檄》,后列办法,檄文别无隽语今不录,办法首六则云:
    “一品馔不过五物,务取鲜洁,用盛大墩碗,一碗可供三四人者,欲其缩于品而裕于用也。
    一攒碟务取时鲜精品,客少一合,客多不过二合。大肴既简,所恃以侑杯勺者此耳。流俗糖物粗果,一不得用。
    一用上白米斗余作精饭,佳蔬二品,鲜汤一品,取其填然以饱,而后可从事觞咏也。
    一酒备二品,须极佳者,严至螫口,甘至停膈,俱不用。
    一用精面作炊食一二品,为坐久济虚之需。
    一从者每客止许一人,年高者益一童子,另备酒饭给之。”
    倪李二公俱是明季高人,其定此规律不独为提倡风雅,亦实欲昭示质朴,但与也有翁的俳席一比较,则又很分出高下来了。板屋纸窗,行灯荧荧,缩项啜茶粥,吃豆腐茄子和腌萝卜,虽然写出一卷歪诗,也是一种雅集,比起五簋享的桌面来,大有一群叫化子在城隍庙厢下分享残羹冷炙之感,这是什么缘故呢?据我想,这一件小事却有大意义,因为即此可以看出中国明清时与日本江户时代的文学家的不同来。江户时文学在历史上称是平民的,诗文小说都有新开展,作者大抵是些平民,偶然也有小武士小官吏,如横井也有即其一人,但因为没有科举的圈子,挎上长刀是公人,解下刀来就在破席子上坐地,与平民诗人一同做起俳谐歌来,没有乡绅的架子。中国的明末清初何尝不是一个新文学时期,不过文人无论新旧总非读书人不成,而读书人多少都有点功名,总称曰士大夫,阔的即是乡绅了,他们的体面不能为文学而牺牲,只有新文艺而无新生活者殆以此故,当时出过冯梦龙金圣叹李笠翁几个人,稍为奇特一点,却已被看作文坛外的流氓,至今还不大为人所看得起,可以为鉴戒矣。长衫朋友总不能在大道旁坐小杌子上或一手托冷饭一碗上蟠干菜立而吃之,至少亦须于稻地放一板桌,有鳘鱼鲞汤等四五品,才可以算是夏天便饭,不妨为旁人所见,盖亦诚不得已耳。
    宋小茗著《耐冷谭》十六卷,刊于道光九年,盖系一种诗话,卷二有一则云:
    “康熙初神京丰稔,笙歌清燕达旦不息,真所谓车如流水马如龙也。达官贵人盛行一品会,席上无二物,而穷极巧丽。王相国胥庭熙当会,出一大冰盘,中有腐如圆月,公举手曰,家无长物,只一腐相款,幸勿莞尔。及动箸,则珍错毕具,莫能名其何物也,一时称绝。至徐尚书健庵,隔年取江南燕来笋,负土捆载至邸第,春光乍丽则出之而挺爪矣。直会期乃为煨笋以饷客,去其壳则为玉管,中贯以珍羞,客欣然称饱。咸谓一笋一腐可采入食经。此梅里李敬堂大令集闻之其曾大父秋锦先生,恐其久而遂轶,录以示后人者,今其孙金澜明经遇孙检得之,属同人赋诗焉。”许壬瓠著《珊瑚舌雕谈初笔》八卷,卷七有一品会一则,首云:“少时尝闻一久宦都中罢游林下者云”,次即直录上文,自康熙初至入食经,后又续云:“余以为迩来富贵家中一品锅亦此遗制欤。”《雕谈初笔》作于光绪九年,距《耐冷谭》已五十四年矣,犹珍重如此,可知大家对于一品会之有兴味了。这种吃法实在是除了阁老表示他的阔气以外别无什么意思,单是一种变态的奢侈而已,收入食谱殆只是穷措大的幻想,有钱者不愿按谱而办,无钱者按谱亦不能办也。王徐与倪李的人品不可同日而语,唯其为读书人则一,一品会与《五簋享式》《花鸟檄》雅俗似亦悬殊,然实际上质并无不同,但量有异耳,若是俳席乃觉得别是一物,此固由日本文人的气质特殊,抑亦俳谐的趣味使然欤。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四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