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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节
    杨晟真心中不悦,略微垂眸,发现她此刻正俯身为自己上着药。豆绿色短袄的白领向前倾斜,白皙的肌肤也现出一片来……
    旋即他侧眸,可是任他怎么清除方才的记忆,脑海里还是浮现出白皙领口下的一颗米珠大小的黑痣。
    “二表兄,好了。”洛宁坐直身子,看出他的心不在焉,随即刻意柔声道,“二表兄?药膏怕是还得晾一会儿才会好。”
    “多谢。”
    “二表兄客气了。都是洛宁该做的,二表兄不怨我就行。”
    又在这里看了一会儿《说文解字》,待雨小了些,洛宁跟杨晟真借了一柄油纸伞,便悠哉悠哉地回去了。
    回到流云院,洛宁想起自己病的这几日,也没有去看看杨嘉雨如何了,之前她将舍不得吃的椰蓉奶糕拿给自己吃……
    虽然觉得有时候杨嘉雨很聒噪,但是比起姑母,杨嘉雪等人,还算是真心对她的人了。
    云销雨霁,彩彻区明,经过昨日大雨的冲洗,今日的天空格外明朗。洛宁赶早做了一叠子白玉霜方糕,去了隔壁的院子。
    本以为是这几日雨太大了,杨嘉雨才未出门,没想到再次见到她时洛宁心中猛地地一痛。
    圆润的脸庞消失了,下巴也变得瘦削,显得眼睛愈发空洞无神。她穿着一件鹅黄色的寝衣,靠在引枕上愣在那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六妹妹,在想什么呢?”洛宁走上前去,在她的床沿坐下。
    “洛姐姐——”还没说几句话,她就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洛宁从后面轻轻拍着她的后背替她顺气。
    “怎么病得这么重?不是风寒吗?早应该好了啊。”
    杨嘉雨面色苍白,无奈地摇了摇头,“洛姐姐不必担心,我这是老样子了,我打小和一般人不同,生病了就很难好……咳!”
    “看看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洛宁打开食盒,将盘子里的白玉霜方糕端到她的面前。那日她见杨嘉雨给她吃的椰蓉奶糕,就想起了以前阿娘教过她做这种,口味是类似的,不知道名字叫法是否一样了。
    “这是白玉霜方糕,我亲手做的。”洛宁将碟子端到她的面前,“你尝尝味道如何?”
    杨嘉雨眼眶有些湿润,一边咀嚼糕点,一边竟然默默啜泣,“洛姐姐,你对我真好,那天若是没有你,兴许我死在祠堂也不会有人发现!”
    她情绪更为激动,一时间想抱着洛宁,却又怕把病气过给她,只能一边吃着白玉霜方糕,一边哭得稀里哗啦。
    洛宁见状,心里也是难受,拿着帕子替她擦着眼泪。
    “你要快些好起来,等几日后,老太太寿辰,府里定然是要大办的,到时候会更好吃的糕点。”
    “谁都没有洛姐姐做的好吃。”
    片刻后,杨嘉雨又摇了摇头,“祖母寿辰也没有什么意思,反正都是大房三房那边的热闹……”
    杨嘉雨垂下眼眸,直愣愣地看着被子上的迎春花纹,“洛姐姐,我觉得我们还是别去了吧……到时候太原王氏和荥阳郑氏那边的姐姐妹妹也会来……”
    洛宁见那她死死咬着嘴唇,一时关切地看向她,等待着她的后文。
    “六妹妹,究竟怎么了?”
    “哎呀,反正就是别去了!”杨嘉雨突然神情慌乱起来,眉眼间满是忧虑,“若是去了,母亲定然会斥责于你……”
    第8章 藏猫儿
    “到底为什么啊?”
    洛宁不解,她还想借着此次机会在杨老太太面前露露脸,也好博得老太太欢喜,以后她在这杨府的日子才好过一些。
    “六妹妹,府里这么大,我也是生平第一次来京城。老太太是次辅大人的母亲,寿辰办的肯定和我这样的普通人家出来的不一样,我想去看看……”洛宁抬眼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知道为何她说姑母不让自己去。
    “要不我再去找姑母商量商量,这样没准我们俩就都能去了。”
    杨嘉雨垂首深吸了一口气提在心底,死死咬住唇瓣,接着抬起雾蒙蒙的眼眸,舒缓的眉头又蹙在一起,“真得不能不去吗?其实没什么好玩的。”
    见洛宁沉默,杨嘉雨握住她的手,沉声道,“若真要去,洛姐姐记得千万不要戴——”
    “六丫头!”
    一阵熟悉的呵斥声响起,杨嘉雨不自觉地往洛宁那里缩了缩。
    见到姑母突然到来,洛宁眉心一跳,怎么她总是喜欢这么悄无声息不敲门就进来。
    也是,姑母如今是二房的太太,自然有如此权利,只是以后她说话做事须得更加小心才是。
    洛宁转过身来,微微缓和了面色,“姑母来了。”
    韩氏一进门就避开洛宁给杨嘉雨甩了一记眼刀。旋即又恢复了平日里满脸温和的面容,“六丫头还病着,你也没好透,相互蹿走间又惹了病气该怎么办?再说等几日就是老太太的七十大寿,你要是养不好身子,我也不敢让你就这样病歪歪的出去见人。”
    “还有你,六丫头,你都病这么久了,也不见好,这次就在房中养病吧,免得落下什么病根,回头老太太和大太太又说我苛待你……”
    洛宁听见方才姑母说的话,抬眸间正杨嘉雨的视线。转瞬,杨嘉雨被韩氏数落的又垂下眸子。
    没一会儿,便被姑母差人送回了流云院,洛宁拖腮俯于窗台前,怎么想都觉得方才的事怪怪的。杨嘉雨说姑母不让自己去寿宴,而她在姑母的话语里听出,分明是想让自己去的。
    最后杨嘉雨面色凝重,说不让她干什么来着,就被姑母打断了。
    只是,姑母来得也太巧了,她不得不怀疑这其中别有用心。
    现在姑母也不让她去杨嘉雨那里走动了,她实在得不到一点消息。
    如今,只有等了。
    在雨水的润洗下,流云院的桂花香气愈发清淡。杨老太太的寿辰也在今日如期而至。
    杨府门前早已挂满了灯笼红绸,更是有不少的王宫贵胄,官员才子,夫人小姐们纷至沓来。
    尚在院中,便能听见东跨院内的丝竹管弦、觥筹交错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洛宁坐在妆台前,轻轻抿了抿蚕丝唇纸。看着镜中的自己思量着那日杨嘉雨说的话。
    “今日府中会来不少贵人,姑娘可是没见过那种场面吧。”云芝从螺钿妆奁里拿出一支金簪,插到她乌黑的发髻上。
    洛宁回过神来,微微侧头想避开。她平日里都不用金簪,无非是那些东西太过笨重,压得脑袋疼。在湖州时她和阿娘都喜欢带绒花和通草花做得发簪,那样既雅致又轻巧。
    还没动,就被云芝按回去,继续插着方才蝴蝶牡丹嵌珠金簪。
    “姑娘别动了。你是不知道,那些夫人小姐们,一个比一个金贵,穿金戴玉,富贵滔天。不过,任谁也比不得咱们府里。咱们大老爷是内阁次辅,大姑奶奶也就是老太太的嫡亲女儿,如今是梁王妃。”
    见洛宁不再动了,云芝不屑地扫了她一眼,桃红褙子绿襦裙,怎么看怎么俗气。“这支金簪,可是门面,还有姑娘身上这身,虽然太太去的时候拿晚了,只剩这两种花样了,但这都是上等的香云纱。也不是不让姑娘穿你那些衣服,毕竟放在今日实在拿不出手……”
    洛宁直直注视着镜中自己漆黑的眼眸。她抿了抿唇,一言不发,指甲紧紧陷入骨肉。
    如今一个丫鬟也敢在自己面前评头论足,丝毫不掩饰面上厌恶,甚至连表面功夫都不愿做。可是,何止是香云纱,便是蜀锦云锦,她也是穿过的!若不是姑母抢走了父亲留给她的积蓄,又何至于带一根金簪都要被拿来撑脸面!
    何况还要穿这身丑衣服。
    走在路上,洛宁还在回想杨嘉雨到底要说什么。她身上这些衣裳头面,全是姑母的,碍于云芝在旁,她不敢明显反抗。现在都来了东跨院了,总不能当众换下。
    洛宁垂下眼眸,紧紧握住手中装着徽墨的锦盒,心中暗暗希冀,待会请安时杨老太太见到她这么喜庆的装扮,会不会开心一些呢?
    刚走到假山附近,从中钻出来一个五六岁大的小丫头,梳着双螺髻,两边系着垂着珍珠的五彩绸带,随着她的动作晃晃悠悠的。
    见她朝跑过来,洛宁微微朝她一笑。抬手摸了摸她绒绒地发顶。
    “姐姐,你好像一颗桃子啊!”
    “……啊!是,是吗?”
    洛宁心里又何尝不知,只能尴尬地笑笑,同一个孩子计较什么呢!
    不多时,又有一位身着雪青褙子的少女迈着迅速地步伐匆匆而至。见到洛宁身旁的小丫头,才松了一口气。
    “你跑哪儿去啦!”
    “姐姐,你看这个姐姐长得像不像大桃子!”
    “丽珠,可不能这样说。”宋海珠掀起眼帘悄悄向前轻扫。而后过去牵住妹妹的手,“抱歉哈,这位妹妹,我小妹年幼不知事,她不是有意这样的。就是这……颜色太像桃子了,孩童看到自己见过的事物,往往就想到那个。”
    “不打紧的,小妹妹倒是挺可爱!”
    洛宁知道今日府中来得都是些贵胄,就算真的不开心,又怎么能直说呢!
    “哎,对了,刚刚我过来找我小妹,那边园子里的正在玩藏猫儿1,我冒然离开也未与她们说,现下正差了一个人,妹妹不如先替我补上,等我将小妹送到我母亲哪里再过来。”宋海珠轻快说道,细长的黛眉间流露出一丝轻快,“妹妹不必担心,都是我们这般年岁的姑娘,她们方才邀了我,我急于找丽珠忘了说了,妹妹先替我补上等我回来就替上,如何?”
    洛宁浅垂眼帘,思量着既然都是同年岁的姑娘,而且能来杨府贺寿,包括眼前的女子,都应当是达官贵人的女儿。若是不去,万一得罪了眼前这女子改如何是好?她若是去了,说不定也能跟那些贵女结交一二,将来在京城也有些人脉。
    洛宁佯装犹豫,良久才抬头看她,怯生生道,“那我先去试试,等姐姐回来了我就离开。”
    秋凝湖旁的菊花五颜六色争奇斗艳,馥郁芳香。岸边的园中便聚集了围城一圈的姑娘,中间的姑娘以红绸缚目,漫无目的地寻找附近的姑娘们。
    洛宁咬着唇瓣,在旁看了一会儿,将手中的漆盒交给云芝后便加入了她们。跟着那些姑娘们一起往四周躲着中间缚红绸的女子。
    “九娘,你是不是在这里?”
    银铃般的声音从中间传来,那女子身型高挑,身上的锦缎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如同振翅翩翩飞舞的金蝶。“等我捉到了你,你那把琴就是我的了。”
    “哈哈哈,姐姐现在尽管先说,什么都给你,不过还是等抓到我再说!”
    姑娘们随着女子的动作小幅度的轻跑,钗环步摇有规律的叮当作响。
    还有些活泼的姑娘笑着甩子帕子逗弄中间那姑娘,折腾地她四处奔波。
    洛宁很快便熟悉了规则,随着她们一起躲避,无奈间却被一个小娘子踩到了长裙,撞到了前面的白衣姑娘。洛宁也被撞得一个趔趄,头上的簪子都被撞飞了去。
    “唔!”
    杨嘉萱缓缓从地上起身,掸了掸白色裙子上的灰尘,看清洛宁后面色深沉,冷冷道,“怎么是你,海珠姐姐呢?”
    周围的人都是不熟悉洛宁的,但是和杨嘉萱还有宋海珠确是熟识的,骤然来了个陌生人,便纷纷停下来聚在一旁观看。
    听见她提起宋海珠,洛宁顿时想起了方才那一身雪青色眉眼含笑的姑娘。
    “宋姑娘前不久离开去寻找她小妹了,叫我去替代她,等她来了我便离开。对了,八妹妹,方才我不是故意撞到你的,对不起。”
    洛宁察觉杨嘉萱面色不善,想侧过脸去避开与她对视,奈何余光一扫发现周围的女子都在看她。洛宁心里涌起一丝羞恼,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揪起了帕子。杨嘉雨曾经和她说过,八妹妹杨嘉萱虽然刚及笄的一个小姑娘,但却是出了名的高傲难相处。
    “萱妹妹,她是谁啊,怎么平时都没见过?”
    其中一个小姑娘见洛宁穿得新奇,长得美艳,方才玩闹时未看得清,这回特意凑近询问。
    “她是二伯母的侄女。”
    “啊?就是她啊,听说他父亲为了娶一个妓子甘愿脱离家族,真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这样的人,我才不屑于与她玩。”
    “这么一说,原来她的母亲是妓子啊!那我也要不跟妓子的女儿玩。”
    洛宁站在人堆里,垂眸不语,指甲几乎都陷在肉里。这一刻,异乡的孤独感就像周围聚拢的人群那般,将她层层包围,近乎窒息。
    她想为父亲母亲正名,告诉她们父亲母亲根本不是她们说的那样。父亲虽然为了娶阿娘闹得脱离家族,可是阿娘是值得的。阿娘不幸流落风尘,可是她温柔善良,待人宽容,更是精通琴棋书画的才女。父亲虽弃文从商,但是也白手起家建立了许多商铺,不仅默默供养家族还资助了很多家贫的读书人。
    但是她没法反驳,也不能反驳。每日里看着阿爹阿娘柔情蜜意,洛宁也是觉得幸福的。何况,父亲母亲如此疼爱她,若是没有那一段才子佳人的邂逅,又何来她呢!她感谢父亲母亲给予了自己生命,更同情父亲母亲被世俗重创的遭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