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失败了一次,应州又苦战一场,一向大胆豪快的银可术,就显得有点古怪了,应州这个地方,南面有娄室,北面宗翰大军正在赶来,据说要不了七八日就能大队而来了。现在安全得跟什么一样,头顶虽然有了应州城,但就几十名残兵败将,封住山路,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银可术部南下以来正是打得最苦的,还不抓紧这点时间赶紧休整将养一下,反倒每日巡哨加倍,每日银可术一早一晚亲自巡营周遍,有的时候半夜里爬起还要走一遭,难道两场血战将银可术胆子打小了?
不过纵然是礼法粗疏,形制简陋的女真人,也没有大庭广众之下议论自家贵人的道理,大家对望一眼摇摇头,也只能埋头继续吃饭,心情坏了,本来就难吃的马肉更是味同嚼蜡,作为银可术麾下,自然都是小部族出身的居多,甚而还有斛律这般的杂种。
靠着银可术在宗翰面前的地位,大家才勉强能与那些出身高贵的完颜子弟相当,要是银可术给打掉了胆子,不得宗翰重用,大家以后又该如何是好?到时候只有打的仗苦,分的战利品少,还只能干瞪眼,谁说女真人粗蛮,自家人之间就不会耍心眼的……
走出屋外的银可术,自然不知道麾下军将居然已经有了点小心思,对他这位将主原来无条件的信任已经微微有些动摇,他呼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精神为之一振,抬头看去,天色已经就要黑了下来,铅灰色的乌云低垂,低低的似乎要压着了地面。
乌云之后就要西坠的日头,晦暗无光,有气无力,而应州城就高悬在头顶,仿佛摇摇欲坠一般,而那面飘扬在寨墙上军旗,每看一次,仿佛都要刺得眼睛痛,困守在那儿的,就是那支给了他惨败经历的南朝军马!
之前的应州会战,折损了他近半的嫡系,女真灭辽之后,可以说最惨重损失,竟然出自他银可术手中,无论如何。也再不能让困守在应州城的这点残兵,逃出自家的掌心!而且银可术总有一种预感,会有人来救这支残军的,虽然南有娄室,北有宗翰,周遭崇山峻岭,冰天雪地,但是这支南朝军马,一定会来!
应州城安安静静,只有城墙上巡视的军士脚步声在夜中轻响,从上朝下望去,脚下女真军马营地火光星星点点,将雪地仿佛映出了血色,虽然女真军马大半在前几日南下,可留守的女真军马还是牢牢将应州城四下围住,连那条秘密通道直通往的后山都留有营寨,这些军马,仍然超过应州城残存兵马的十倍,前些日子,随着女真军马的减少,冰天雪地崇山峻岭往返数百里只若等闲的石勇也悄然潜出,不过这等事情那个逆天的石勇做得,对其他人来说却是难若登天,几十人的动静,如何瞒得过日夜巡视不停的女真军马?
这支应州军的坐骑全部丢掉了,就算是能潜下去,冰天雪地中徒步跋涉,又能逃出去多远?到时候在雪野中为女真鞑子追杀,死得更憋屈,大家也不指望有什么援军能够到来了,只盼着石勇将大家在应州血战到底的消息带回给韩世忠,河东还有自家神策军大队人马,有岳将主,有韩将主,还有汴梁的杨凌!告诉他们,大家没丢神策军脸,和女真鞑子拼到了最后,大家就在这层云之上,看着杨凌带领大军,为所有人死战在这里的袍泽弟兄们报仇!
而且自家也一直守在这汉家疆土最北,亲身披甲上前步战,一路血战到最后,大家都是大好男儿,还有什么放不下看不破?只是留守在这里,等女真鞑子攻山,多拖几个垫背的也罢!
既然下定了决心,应州城中,就一切如常,该上城墙值守的值守,到休息时候该吃就吃,该睡就呼噜扯得震天响,军容不减,纪律仍然森严,虽然几十人的孤军,仍然有铁军气象,应州城中,也从来没有喧哗哄闹的军心瓦解模样,始终显得安静凛然,冷冷的对着山脚下围了一重又一重,每日里耀武扬威,呼哨往来的女真鞑子。
今夜也如常一般安静,在那条通往山下的山缝密道之旁,两名军士轻轻的在那里走动值守,出口已经盖上木板,大雪一铺,浑然没有半点痕迹,这条通路无论如何都要确保不能出事,对于这几十名残存军将士卒而言,还有一个念想,觑着机会,看能不能将送出去,大好儿郎,死便死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落在女真鞑子的手里,那是男儿的奇耻大辱!
正在城中无声之际,巡守军士突然听见那木板之下传来掀动之声,两人对望一眼,全都拔出兵刃,挨了上去,同时一人已经举起手中火把,朝着城墙方向划了几个圈子,城墙上值守军将顿时发现了这里动静,还没来得及他召集巡守军士赶过来,这块木板就在两名离得最近,死死握着手中兵刃的军士眼中,一下掀了过来!
两把长刀,顿时逼了过去,就听见一个犹自还在变声期的声音急切的低声招呼,正是大家听得熟了的石勇的声音,“是俺,是俺!”
两名军士顿时丢下兵刃扑过去,七手八脚的将石勇扯了上来,火光之中,就见这瘦瘦的小奚奴满脸傻笑,白牙明晃晃的,亲热的扯着两名军士的手,嘿嘿笑着一时说不出话来,一名军士揽着石勇,情不自禁的就埋怨他:“石勇,你还回来做什么?”
石勇在营中很受喜爱,他的姐姐乃是薛永在燕地的发妻,虽然是奚人,可是大家都是对这个小家伙关照得紧。
另一名军士朝着城墙上招呼:“是石勇!”城墙上值守军将三步并成两步赶过来,先沉着脸下令:“快将通道口掩上!动静小点!去回去禀报薛将主,石勇回来了!”
接着就给了石勇脑袋一巴掌:“直娘贼,你还回来送死作甚?这么点岁数就嫌命长了?到时候老薛不得骂得俺在地下都不得安身!”
石勇捂着脑袋只是嘿嘿的笑,虽然才回来就挨了一阵劈头盖脸的臭骂,可是对于这个小奚奴而言,就是觉得亲热,不管是在姐夫身边还是随便神策军的那支军马当中,不等那军将遣出人手去通报回禀,薛永那里早就被惊动,就这么屁大点的城子,薛永睡觉都睁着一只眼睛关注着城子里面的动静,他早就做好准备,女真鞑子攻山,无论如何也不能活着落在这些骚鞑子的手中,要和这些同生共死的儿郎袍泽们拼杀到最后!
石勇回返闹出的动静虽然不大,在自家房舍中还远远没有睡下的薛永就已经大步而出,正撞上汤怀,两人都是衣不卸甲,出来得极快,举步就朝这里赶来,薛永远远就看见石勇在那儿傻笑,粗眉高高挑起来了,快步冲了过去,一巴掌就拍在石勇脑门上:“还笑个甚么呆鸟样给谁看?谁让你半路回来的?军令是什么?违抗军令,该当何罪?回来送死做什么?”
那军将这个时候又改了口风,帮着石勇解释:“那鸟娄室大军朝南去了,石勇论不定就是撞上了女真巡骑,过不得才回来,须怪不得他。”
然后又对着石勇痛心疾首的跺脚:“你出去了,就算过不去深山老林子里面找个洞子蹲着就是,你的本事,还能饿死不成?巴巴的赶回来作甚?俺们死人,多你一个就能把鞑子品拼光了?直娘贼你要是死了,到时候老薛抱盆打幡都没了人!”
石勇抱着脑袋,薛永那一记真是没留情,打得脑门子生疼,跟中了一箭也似,嘟嘟囔囔的解释:“俺见着了韩将主,然后又回来了。”一帮人从薛永以下,顿时都做目瞪口呆状,你小子才走几天啊?就算韩世忠带领军马北上,估计也远在上百里开外,崇山峻岭冰天雪地,还有女真鞑子阻隔得绕远拣偏僻山路走,你小子居然都打一个来回了?还一副轻轻松松浑若无事的样子,薛永先收了惊讶,静静看着石勇:“真见着韩将主了?”
石勇憨厚的点头,看着他那模样,谁也不会怀疑石勇这句话有假,薛永轻轻道:“我的书信递上去了?”
薛永书信总共二三十个字,还有一半的错别字,亏他说那是信还毫不亏心,石勇愣愣的又点点头,薛永松了一口大气,照着石勇脑袋又是一巴掌:“那你回来作甚?我说的话是耳旁风?论公我是将主,论私我是你的姐夫!给我掉头滚蛋!怎么来的怎么回去!走得了一次你就走得了第二次!”
骂完薛永转身就走,同时下令:“把这混小子赶下去!再爬上来,就给我砍他!”石勇终于急了,跳着脚忙不迭的道:“要走一起走!”亏他这个时候总算挤出了一句话,还说得字正腔圆的汉话。
“你走罢,我们走不掉的。”薛永只是长长的叹了一声,石勇呆呆的指向北面:“可韩将主派兵来了啊…………”
“是哪个带兵?”
“卢俊义,杨再兴!”
所有人再次做目瞪口呆状,韩将主派兵来了?难道已经杀破了女真娄室所部,大军已经直逼此间?
可为什么银可术所部,却半点没有应对的调动?这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群山之间,已经能隐隐约约的看见远处龙首寨那一点火光,夜色之中,那一点火光就这样倔强的孤零零的闪耀着,偏僻山径之间,百余名矫健战士正粗重的喘息着前行,每个人都是轻装,只带短兵刃,身上厚实的皮衣,都在这几日穿行在艰险山径之中磨得破破烂烂。
卢俊义就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他身后,全是所部精挑细选出来的军中熊虎之士,饶是都熬得苦走得长路,厮杀苦战不知道经历了多少,如此冰天雪地中翻山越岭而行,也让大家都吃足了苦头。在卢俊义身后半步的,就是向导之一,那个推荐上来的鲁达。
这个沉默寡言的汉子上次巡哨过程中大放异彩,一个人就干翻了女真鞑子半个蒲里衍,如此勇力,罕见罕闻,更不用说应州到武州这条路他走过一遭,也算是多少有些熟悉。
一路鲁达沉默寡言如旧,这个时候总算冒出了一句话:“应州。”
卢俊义回头看了他一眼,尽力抬高手拍拍这条巨汉的肩膀,这巨汉饶是以卢俊义的英武强悍,都是觉得有些吃惊,气力极大,别的军士疲累了,鲁达不吭声的就将他们的负重分担过来,到了最后跟骆驼一样扛着一大堆,别人朝回抢他还不给,要是硬撕扯他就晃晃那砂锅大的拳头表示你再抢试试。
阻隔山路几百斤的石头,他轻轻松松就能掀下山间如拈一根灯草也似,所以那些军中精锐看鲁达亮出砂锅大的拳头一般就很识趣的退开了,又不是和鞑子分生死,和这夯货较劲不值得嘛……哈哈,今天天气真不错,雪下得哗哗的,风刮得嗖嗖的,直冷到囚攮的骨子里……
而且别的身形极长大的壮汉,力量大往往就耐力不行,鲁达耐力虽然不如那个黏上毛就是猴的石勇,可仍然是超过常人,一路上就没感觉他多疲累。还有那个石勇,又灵活又敏捷,跑得快走得远,凭这份灵敏,身手也差不到哪里去。
跟着这百余名精锐行军,一副受拘束的样子,如此精锐轻装强行军脚程已经是在这个时代数一数二了,可石勇就是一副要是让俺放开跑让你们先走两天的意思,眼看得还离应州城有一天路程,卢俊义干脆就让他先行一步,去和应州城联络上做好准备。
一声令下,嗖的一声石勇在山径之间就剩下远远一个背影了,有的时候,卢俊义也未免有些感慨,也许真的是有英雄应运而生,天底下的豪杰之士,才会自然而然汇聚麾下,然后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
可卢俊义并不知道,汉家虽然不管在哪个时代都有如许多的豪杰之士,可在他所身处的真实历史上,却根本没有展露光芒的余地,就算是他,在历史上闪耀了足以光照千古的光芒之后,还是有那足以痛彻千古的风波亭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