汴梁岁月,身周景物越是繁盛,这虚假的感觉就是越为浓烈,入眼之处,却是一片废墟景象,还有无边无际的尸骸,可现在,自己终于有机会,从这个噩梦中挣脱出来了,虽然这皇城之下,只是一个开始而已,就让这气运变动,来得更猛烈些罢!
把你们的这些刻毒,这些阴狠,这些用内斗毁灭这个文明的力量,都对着老子使出来罢,让这一切,从今夜开始粉碎,耿南仲轻轻掰开了赵恒紧紧抓着他胳膊的手指,转向向着这里望来的诸军,突然拔出腰间佩剑,举而指向杨凌,“诸军听令,拼死向前!撞开城门!先破宫门者,封节度,赏五十万贯!若擒杨贼者,不论生死,则裂土封藩!这是新君亲口许下!河东云内燕地,尽为藩国之属,但有勇烈之士,自去取来!且禁中府库所积,新君清君侧之后,则为全军之赏!若然食言,请将老夫之头去!”
如此重赏,震得诸军一时俱呆,全都看向站在大车之上的耿南仲,封藩之类的且不必说了,撞破宫门就是五十万贯,而且汴梁府库所积,俱为诸军之赏,这就是天大的厚赐,新君亲口许下,则诸军一哄争抢,谁还能阻拦不成?
俺们军汉手中兵刃,却也不是吃素的!突然之间,乱军当中就发出一声怪叫,多少指挥的军将,带着部下就来争抢各色器械攻具,一群乱军手快,一下就抓着了攻城撞木,扛上便走,剩下人等就抓着旁牌,以为撞木遮护,人人都是大喊,“俺们是破燕军,这五十万贯重赏,当是俺们的了,新君切莫忘怀!”
当号称破燕军的百余军汉拼命抢前之际,更多军士发疯也似的向着城墙靠近,羽箭如雨,只是向着杨凌攒射,万一让杨凌中了一箭,说不定就是封藩有命,城墙上箭雨也更猛烈了,大队涌进的乱军甲士翻卷般一排排倒地,可是红了眼睛的乱军甲士只是拼命朝前,也要向着杨凌身形发出一箭,这等重赏鼓起的军心士气,自然不是正道,也不足以支撑起一场大战的始终,但是在一时之间,真有人人舍命之势!
这样的箭雨下,饶是杨凌,也不得不后退几步,掩入高大的城垛之后,乱军之中,又发出一声巨大的欢呼:“杨贼败矣!”数千甲士,就以比之此前更猛烈十倍之势,撞向了火光中的宣德门!
无数火炬汇成光焰,似乎将汴梁夜空都涂成了血色,宣德门前,数千甲士就如狂暴的海潮!无数人在奔走呐喊,穿着文臣袍服之人也状若癫狂的指挥调度,无数羽箭飞射向宣德楼,而城墙守军也立起早就预备好的旁牌遮护,旁牌之上,密密麻麻的箭杆有如刺猬一般,更有亡命乱军,立起数十面长大旁牌,遮护着另外一队扛着铁头撞木的乱军,向紧紧关闭的宣德门撞去!
如潮一般狂乱的宣德门前,耿南仲紧紧卫护着赵桓,端立大车之上,就如这海潮中突出的岩石,为万军所仰望,耿南仲这一世,只怕也没有这般光辉雄壮的形象,这位耿老夫子,向以刚严端正形象示人,然则却是在仕途上热衷之极一人,才入仕途未久,本来他是赵楷的侍读,师徒名分既定,然则赵桓得人望之后,又拼命钻营为新君詹事,从此为新君师,转过头来,却对原来学生百般鄙薄。
在没有杨凌的时空,赵佶内禅大位与赵桓之后,赵佶本来还拥有一定的影响力,老臣宿将,不是赵桓初接大位就镇得住的,还需要赵佶发挥影响力,让这些老臣宿将服从中枢调遣,至少起着招牌的作用,但是耿南仲在国难当头之际,还积极动政变,将赵佶囚于龙德宫。
女真压境,摧破河北河东,宫中父子两人还撕逼大战,寒了多少人之心?中枢威权,自此一落千丈,而耿南仲辅佐赵桓,威福自专,这个中枢不仅葬送了多少军马。在反攻太原失败之后,耿南仲还在签书枢密院事差遣上主动遣散义军,指望再割更多的土地子民,换取与女真再度和议。
如此中枢,如此君王,第二次汴梁之围的时候,竟然已无多少勤王之师赴援,其间固然有能战之军基本打光的原因,也有河北京畿志士心寒,不愿再集义师为这个皇帝,这个主政的中枢卖命!
最后汴梁城,居然要靠郭京的六丁六甲神兵来保卫,郭京虽然荒唐,可也是条汉子,六丁六甲神兵哄散之际,郭京依旧力战而亡,可这耿南仲断送了他一直辅佐的赵桓之后,还觍颜在张邦昌的伪楚求官!
如此人物,在伪楚都呆不下去,逃归江南赵构朝廷,然后就一路贬斥下去,如此国家罪臣之一,最后虽然郁郁,但居然也得善终,大宋厚待士大夫,真是南北两宋数百年,厚待到狗身上去了!
此人在道貌岸然的外表之下,为权势真的是能不顾惜一切,杨凌宫变将耿南仲赶下台来,还给他留了一条性命,可这对于耿南仲而言,过杀父之仇夺妻之恨不知道多少倍来着,今夜终于等着这个机会,耿南仲还顾惜什么?无非就是红着眼睛与杨贼拼到底而已!
在耿南仲一手持剑,另一手抓住赵桓胳膊,坚定的当在新君之前的光辉形象之下,眼中只有宣德门的乱军,自然没有注意到,是赵桓死死的抓着耿南仲的胳膊,连声哀求:“耿师,耿师!孤才得脱大难,现下终有机会,就是走了也罢!不然杨贼苦心孤诣布下此局,就是要将吾等全部一网打尽!耿师,孤向来一切都托付与你,这个时候,容孤一条活路也罢!”
耿南仲回,瞪大眼睛死死看着赵桓,眼睛里面血丝密布,吓得赵桓腿又是一软,“臣今日定扶保新君杀入禁中,迎养太上,让新君真正正位,此时此刻,杨贼都已然退避,正是人心如焚之际,岂能在此刻退缩?杨贼就数百人,这宣德楼前,义师何止数千?臣请新君,再不要出此言,看着臣等为新君成就大业!”
耿南仲恶狠狠的话语,堵得赵桓什么话也都再说不出口,他仍死死抓着耿南仲胳膊,突然之间,两行泪水就滚落出来,喃喃自语:“只随你们,只随你们,只求莫要害孤!”悲情模样,但有忠臣义士在此,直可催人泪下,不过所谓史上这背了父亲黑锅的赵桓,同样是历史耻辱柱上的罪人。
第一次汴梁解围之后,赵桓尚有重整河山的机会,但是就是这位在接位之前,隐忍朴素,博取声明,仿佛为天下之望的新君,继位之后,囚父亲与龙德宫,赶兄弟去女真营地送死,大宋上下因而离心,胡乱指挥反攻太原之战,葬送精兵强将,失败之后,又畏缩怯弱,遣散义军,准备割让更多土地与女真求和。
女真面对如此猪对手,懒得等他们一点点送了,干脆再度杀过来自取,赵桓为女真擒送五国城,同样妻女姐妹遭受女真摧残凌虐,可他坚持得比自家老爹还要长,足足活了二十余年,在淮河两岸,关陕四川,湖广之地,无数汉家男儿在舍死忘生保卫汉家文明江南余烬,用性命洗刷靖康之耻,喊出了直捣黄龙迎回二圣的口号之际,赵桓这位二圣之一,却觍颜为仇敌渤海郡公,但有女真盛会,就班列其中为女真贵人所戏!
而后百余年,当南宋终于亡天下,文天祥做最后抵抗,被俘而送大都之际,也是赵家最后一个皇帝,来劝文天祥投降蒙古,天下何负于赵家?唯赵家负天下而已矣!
在耿南仲一意孤行,赵桓只有软弱啼泣之际,兴如狂的乱军,已然闯过城墙上守军的箭雨,铁头撞木,终于撞上了宣德门。
轰然一声响动,两扇宫门巨颤,灰尘簌簌而落,而数千乱军将士,只是齐齐一声大喊!似乎在下一刻,就要杀进宣德门中,擒斩杨凌,扶新君正位,而他们这些人物,从此就有天大的富贵!
而在城墙之上,汤怀冒着箭雨,探头向下看了一遭,回转过来,对着在宣德楼下静静而立,冷眼而对城下翻卷乱军狂潮的杨凌行了一礼,“晋王,这些鸟军马没什么大用,用旁牌遮护两边,头顶却是老大空挡,用起撞木来也老大没气力,只要调一队射士压在他们头顶,就射散了这帮鸟货,还有这个时候,他们都想不到放火,和他们纠缠,真是丢了俺们老神策军颜面!”
汤怀这般不满,城墙上的守军也只觉得老大不耐烦,虽然箭频率比此前略快了一些,但是还远没到酣战的程度,每从旁牌探出箭,还有慢悠悠较亲的余暇,这些老卒不时都向杨凌方向望来,只觉得老大的不过瘾,什么时候晋王才能下令,让俺们痛快的厮杀一场?
杨凌一笑还未曾说话,就见到星星点点的火光,突然从下直入夜空,然后向着宣德楼前俯冲而来,汤怀今夜似乎有点乌鸦嘴,才说出乱军不懂放火,不知道乱军当中哪一队,突然灵光闪现,寻了火箭,就向高耸入夜空之中的宣德楼乱了起来!
宋时军中火箭,自有形制。倒是有点像后来名震河北李全红袄军的梨花枪,就是箭杆上绑一礼花也似的火筒,燃着了射向目标,落地之后火星乱溅,再杂以硝磺,引火度相当之快,这时数百火箭腾天而起,箭杆上火筒乱喷,火树银花漫天飞舞,倒是别有一番壮丽景象。
这火箭轻重不甚平衡,不是军中老手,难得有射的远的,不少酒在途中掉落,洒落在那些拼命撞门的乱军之上,火星四下乱溅,烧得他们哇哇乱叫,一时纷乱。
不过也有不少落在了宣德楼上,火星飞溅,火筒烧到后来纯是硝磺,迸出一团又一团的火焰,宣德楼本来就不是沿边雄城那种纯为战事而建的敌楼,油漆彩画得富丽堂皇,一下就燃着了十余处,烧延起来,火舌喷吐,让城下乱军,又是一阵巨大的欢呼呐喊之声!
如此景象,让刚才还老大瞧不起乱军的汤怀只觉得面子大损,熊熊火光之间,汤怀只是向杨凌一抱拳:“直娘贼,让这些反贼欺到俺们头上来了!晋王,请准末将出去厮杀一场,让他们知道俺们的厉害!”
火光燃动,照亮了更大范围,除了杨凌立足的城墙上有一两百守军之外,整个皇城城墙之上,到处都有值守军士的身影,或三十步,或五十步就有一名,默默的在监看皇城四下动向,要是乱军调动兵马攻击其他地方,也马上就能示警反应。
除了他们之外,在被狠狠撞击的宣德门内,更有一支近两百骑的甲士,人则披挂青唐瘊子甲,戴着铁面,如一尊尊铁塔一般,马则也全身披挂,如一头头钢铁异兽,外间呐喊声连天,宣德门被撞得不住颤动,可是这支重骑,却连人带马,都不一声,只是在默然等候。
汤怀要是带领这队人马冲杀而出,只怕真能将乱军杀退数百步,赶得他们满城乱窜,可是杨凌,所要不仅仅如此,不能让这些乱军,这些群集起来的文武百官,流散到汴梁之外各处,打起各色各样的勤王旗号,将这个帝国扯得四分五裂。
自己只能困守汴梁河东等地,在对抗女真的同时,还要应对他们一一的攻击,必须一网成擒,必须一下就将他们震慑得再无反抗之念,必须要从各个角度,都将他们压服!
太上皇帝在手,他们攻击禁中的举动,越激烈越好,这样自己的大义名分,也拿得越来越稳!自古以来,只有父打子,断无子伐父的道理,而每将他们牢牢的拖在皇城前一刻,自己的万千大军,也就离这汴梁城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