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黼长叹一声,“本官已经错了一次,万万不能错第二次啊!”
原因很简单,如果自己在没有遇上杨凌之前,这个时候王黼想的绝对是逃出太原,拥立一赵氏子孙为新君,可是他现在身上已经牢牢的打上了杨凌一党的烙印,逃了,背叛杨凌,自己也不可能为其他士大夫所接受,所以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
天色渐渐明亮了起来,冷而惨淡的阳光,照在太原府城头。
城内城外,一片狼藉景象。从太原府四门向外,道路上践踏出了大片大片的脚印,连远处的麦田,都被踏平成泥泞,深深车辙纵横,铺满了太原府城四下大地。
绵延十余里上,满是倾倒的大车,丢弃的细软,破衣烂衫,踩掉的鞋子,间或还有孩子的啼哭声在这片变得死寂的府城之外的荒凉土地上响起。这却是在夜中和父母走散的孩子在无助哀哭。
城内城外,到处有黑烟冒起,有的尚翻卷着火星,有的却是黑烟转淡,渐渐熄灭,廓内廓外,不知道多少屋舍被主人匆匆放弃,有人趁乱打劫放火,在吴敏走后,半个府城都被映照得一片通红!
女真鞑子兵锋抵达楼烦的风声传来,满城官吏人心惶惶,尚幸太原城头,还有大宋军旗飘扬,胜捷军太原府后路大营之军,还是以微弱兵力,留在此处,在满城皆逃之际,死死的钉在此间!
太原南门敞开,一群群的人被押解了出来,一个个灰头土脸,身上雕花刺青,正是原来太原府城中的破落户青皮,尽是昨夜趁乱打劫放火之辈,被擒获之后,一批批的押解出来,垂头丧气的跪倒在引汾河之水灌入的护城河沿,一队疲倦万分的胜捷军甲士在后看守着,只等着将主传来将这群垃圾如何处置的号令。
在这群被擒获押解出来的人渣之后,两眼熬得通红的花荣也带着十余名亲卫匆匆而出。
昨夜满城惊溃,花荣赶到安抚衙署,已经是人去衙空,太原城中到处燃起火头,到处都是奔走哭喊的百姓,局势已经混乱到了极处,这个时候女真鞑子只要遣二三百骑而来,说不得就能借势冲入太原城,而花荣这区区数百骑,就要被惊乱的百姓裹挟,哪怕就是想死战到底,都无能为力!
其时局势,已经达到了危急的顶点,花荣这个时候只能挺身而出,将麾下甲士一队队的分遣出去,捉拿趁势作乱之人,组织人手救火,遣甲士保护重要的官仓武库,恨不得一个人做两个人使!
幸得太原府几十万军民,终还有不愿意弃故土而走之人,在胜捷军甲士们挺身而出之际,也纷纷站了出来,跟在这一队队甲士之后,四下奔忙。
好容易等城中逃难人潮出城而去,城中局势稍稍平稳之后,花荣又飞速赶去接过城防,另外赶紧传令回后路大营,让他们组织车马人手,尽力将后路大营囤积的如许多重要物资赶运入城。
到了后半夜,当太原府城之内又赶回了一个步军指挥连同千余辅军民夫之后,才勉强将城上城防布置出点模样,除了南门保持开启之外,其余三门用土石堵死。
这个时候,花荣也只能做依着城墙防御死战的准备了,没时间也没人手将防御体系一一布置完善,如在城门外扎下硬寨,在羊马墙布置兵力,遣出硬探将城中哨探放出更远之类准备工作,根本不能做此幻想。
太原府城内外居民大半逃散,民壮征发不到,守军空虚异常,幸亏王黼而女真鞑子据说就在二百里外的楼烦,说不定已经在兼程向此间疾进。
花荣能做的打算,就是背城借一,死守到底,他甚而都不敢幻想能支撑到北上晋王大军的到来。女真大军打到太原府城之下,就代表已然隔绝了河东路的南北交通。他只是盼望靠着自己这一点寡弱人马的死守,能坚持到韩岳两军撤退下来,汇聚于太原府城。
虽然晋王在河东主力那个时候必然被女真大军分割在两个战场,可是集中主力,尚有一拼之力。
花荣不去想当局势恶劣到这种程度,晋王是不是还能掌握住麾下大军,朝中之敌地方强镇会不会先将晋王掀翻。
至少那时可以和袍泽们并肩痛痛快快厮杀一场,就算战死,也是尽到了自家本分,没有辱没了胜捷军这个历史虽然短暂,却让他从内心中觉得无比自豪的军号!
花荣出得南门,正迎上一大队从后路大营处匆匆而来的队伍,上百辆大车之上,装得满满当当都是军械粮秣,压得车子咯吱咯吱乱响,几百胜捷军留守后路军士在军将的率领下人披甲刀出鞘,警惕的戒备着四下。
在堆得高高的车子上,还有七八个孩子坐着,脏兮兮的小脸上全是泪花,这个时候哭得倦了,抓着军士给他们的麦饼有一口没一口的啃着,这些孩子,都是途中走散,给军士们撞着捡回来的。
而在每辆车子后面,都拴着一队队被捆着双手踉跄而行的人物,这都是昨夜想趁乱弃军而逃,甚而想在营中作乱,抢掠大军粮饷的那些逃兵。
花荣拍马迎上,队伍中指挥的军将也赶紧过来,朝花荣行了一个军礼。
花荣也没寒暄的心情,劈头就问:“营中还有多少物资留存?”
那指挥挠挠头:“营中司马和掌书记还在统计,末将也不知道实数,不过堆积的粮秣,至少还有二三十万石,草料数十万束,羽箭驽矢甲胄等军械无数。饷钱绢帛等军饷犒赏财物,加起来也有数十万贯的规模,依着末将看,怎生也要抢运个七八天!”
花荣苦笑,这哪里还有时间?他是第一时间尽力抽出点骑士四下哨探而去,一则是通报太原府城这边变化,二则就是重点打探楼烦方向女真兵锋到底距离太原府还有多远。
这个时候,昨夜遣出去的哨探才走两三个时辰,还未曾回转,不过身负如此责任,不能心存侥幸。楼烦距离太原府不过二百里,兼程而至太原府,按照此前女真鞑子前锋南下的速度,也许到今日白昼中,就能看见女真鞑子丑恶凶悍的身影!
后路大营堆积如山的粮秣资财,无论如何不能落在女真鞑子手中,不然只是壮大了女真鞑子的实力,他花荣就是百死,也承担不了这个罪过!
看到女真鞑子再放火,虽然能多抢出来一点物资,却也是最不保险的,那么多物资,那时候到女真鞑子冲进大营当中,也不知道能烧多少。大部分还是要被女真鞑子得去,只有在女真鞑子杀来之前的这点时间,尽其可能将这些抢运不完的物资烧光!
花荣咬牙,猛的摆手:“传令给后路大营主持之人,不要抢运了,放火罢!”
指挥浑身一震,瞪大眼睛看着花荣。
太原府后路大营堆积的这些粮秣物资,都是河东一路尽力筹集,且不断从汴梁运来,才汇聚成如此规模。不仅支应着韩世忠所部的神策军,同样要转运向代州大营,从代州大营出发。再供应着卢俊义的大军,要是一火焚之,南面通路再告断绝,胜捷军和神策军两支大军,又能支撑多久?
花荣摇头,狠下心道:“总比落在鞑子手里强!城中积储,总能支撑胜捷军和神策军一阵,足够让俺们拼死和女真鞑子战一场了!再说晋王还在赶来的途中!”
话虽然如此说,可花荣和这名指挥使如何能不明白,河东战局已经到了最为危险的时候?
女真大军抄击到太原府之前,野战大军孤悬在北,晋王还远远在南,在这天倾之际,若是没有奇迹挽回局势,大家也只有拼到最后一死而已矣!
指挥使默不作声的策马而向大营去,花荣就默然勒马道旁,看着一群群的逃兵和青皮给押到护城河边跪下来一片,看着那些孩子被从车上抱下,被粗手大脚的军士小心翼翼的抱入城内安置,看着太原府城内城外,那一片凄凉景象。而北面被所谓大宋强军放进来的狂涛巨澜,已经逼到了眼前!
怎么就俺们晋王所部,在拼死而战,从燕地打到云内,打到河北,打到河东!俺们只求能毫无挂碍的杀鞑子,怎么就有这么多人,恨不得俺们死!这大宋,到底是怎么了?
不知道等了多久,远处后路大营所在,燃起了一点火光,接着火势就冲天而起,滚滚黑烟,直上天际。
南门城上城下,多少军民默默而望,气氛已然阴郁到了极致。
而花荣就勒马于途,目眦欲裂,胸中血气涌动,犹有余创的肺叶震荡,让一股腥甜之气直涌上喉头。激愤之下,花荣只觉得摇摇欲坠,忧愤之心,不可断绝!
就在这个时候,突然城头上有人大呼一声:“南面有军马来!”
花荣浑身一震,大呼下令:“城外列阵,接应大营中人马退入城中!”
一直在城门内待命,随时准备应对变化的一个步军指挥,顿时披甲列阵而出,在南门外摆开阵势,而花荣所领的骑军指挥,也散布两翼压住这个遮护城门的步军指挥阵脚,更有一队轻骑突前而出,迎向南面卷起的烟尘。这队轻骑既是哨探又是硬探,要是敌人也有小队尖哨直迫城下,说不得就要死死的缠住他们。
城墙之上守军纷纷执起弓弩,以为援应,辅助守城的民壮在侧立起旁牌以为遮护,而护城河边那些跪倒在地的逃兵青皮们也起了骚动,看守他们的军士挥动刀鞘狠狠砸下,砸得一个个头破血流。
花荣却一时顾不得了理这些家伙,飞也似的弛回城中,下马就冲上城墙,直上敌楼最高处。身后亲卫背着旗号紧紧跟随,准备传达花荣随时下达的号令。
急冲至敌楼高处的花荣,放眼向南看去,就见烟尘高高升腾而起,铺天盖地而来,弥漫四下,正不知道有多少军马,正向着太原府城而来!
而城上城下,只有单薄寡弱的兵力据守,北面后路大营那里,火光才起,女真鞑子就这么快杀到了太原城下?如此声势,到底有多少人马?在他们赶来之前,能不能将后路大营囤积的粮秣物资烧掉大半?而在这样卷动的声势之前,自家这点军马,又能不能坚持到王禀王将主到来?
花荣竭力站稳身形,这个时候,不能表现出半点心虚怯弱,城中守军能够灵活调动的胜捷军只有九个指挥,其余都是辅军民夫,自己稍有惊惶,这太原城就只有崩溃陷落!
幸得麾下胜捷军健儿,始终是中流砥柱,在这等危局之中,在城外列阵的步骑两个指挥的不大方阵,仍然稳健如山。而不过二三十骑的骑军硬探,仍然坚定的冲向那铺天盖地而来的烟尘!
烟尘卷动,而背后城外后路大营的黑烟也越升越高,终于从烟尘中,显现出扑来军马的身影。
上千甲士当先,披着宋军的甲胄,兜鍪上飘动着一片片的黑色缨羽,这上千甲士簇拥着几十名未曾着甲的骑士,而在这些骑士的身后,是漫山遍野而来,无穷无尽的大宋百姓!
是昨夜从太原城出奔逃亡的安抚使衙署节制的军马,是昨夜哭喊着从太原城逃亡的万千百姓!
他们如何回来了?他们怎么就回来了?
城上城下,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心潮激荡,却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那几十骑迎上的硬探,终于与烟尘中浩浩荡荡而来的大队人马接触上,接着就以更快的速度拼命回返,一路毫不顾惜马力的狂奔疾驰,一路就扯开喉咙狂呼乱叫,也不管这距离,城上城下到底是不是有人听得见!
花荣心中砰砰乱跳,似乎想到了什么,却怎么也不敢相信这个念头,只是死死的看着弛回的哨探。
终于呼喊声隐隐约约的传来,依稀可以听见,“是黑云都……晋王已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