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的声音清脆中带着决绝,回荡在他一个人的耳边。
贺兰辰再次回过头去看的时候,小师妹的身影已经消失不见,只余皓月当空,夜风飒飒,卫国公府彻底因为这“抓贼”二字闹腾了起来。
他只能对着这般的热闹弯了弯唇角,转身出了卫国公府。
从卫国公府的内宅到长安城的街道,只有不到三里的路。
但当贺兰辰终于停下脚步的时候,他却恍然有种自己仿佛走过了漫长一生的错觉。
因为用法术隐匿了身形,月光照下来,从他身上穿过,连个影子都没有。
连影子都没有了,这大概是世间最深的孤独吧?
贺兰辰望着地上空荡荡的一片月光,前半生如同走马观花一般从他脑海里一一闪过。
他从记事起,就没有得到过父皇的宠爱,他的母妃,原本只是一个地位卑下的女子,不过偶然得幸有了他,才得以封妃,并不得圣心。
而母妃性格懦弱,很多事情还是要他自己去面对,他稍稍长大一些,就要想方设法去照顾母亲,保护幼弟。
他虽然辛苦,却并不觉得难过,好歹他总算是个有娘的孩子。
后来母妃薨逝,他伤心过后,也还能缓得过来,因为他还有胞弟贺兰月要照顾。
再后来,他被父亲送到了蓬莱,有师父,有了同门师兄弟姐妹,虽然因为乌鸦嘴,大家都不怎么喜欢他,但也无妨。
他的人生经验告诉他,人生不过如此而已,虽无大喜,但也不用大悲。
可此刻……贺兰辰捂着胸口的位置,在街边坐了下来。
长安城的街道宽阔整洁,四通八达,月色朦胧中也带着人间繁盛的华美。
就是在这长安城,那个笑容明亮的少女蹦出来,替他打抱不平,替他觉得不值,对他千般讨好,就算是他利用她赚取给弟弟的银钱,就算他利用他试探大周皇帝对于南离战事的态度,她都没有真正生过气。
可今晚,他感觉到她真的生气了。
就是那种气到连一句解释都不想听的生气。
其实想开了,不过是小师妹又生气了,他回头可以道歉可以解释可以赔罪,但他此刻就是,就是觉得特别难过。
心口抽抽得有点儿喘不上来气的那种难过。
贺兰辰无力地闭上眼,靠在身边的石壁上,直到听见身边有脚步声响起,他才再次睁开了眼睛。
皎洁月光下,一身银白色衣衫的男子身姿飘逸,渺然如仙地站在他面前,笑容微微,如清风朗月。
可贺兰辰从未觉得尉迟嘉如此刻这般面目可憎。
“是不是很开心?是不是很称意?”贺兰辰仰头看着尉迟嘉,自嘲地笑道。
尉迟嘉摇摇头,笑意不减:
“她被自己向来敬重的师兄毫不留情地丢到了险境中,我有什么可高兴的?开心称意的人,该是贺兰师兄你才是啊。”
“你明明那个时候可以拦住我的……”
“拦住你?”
尉迟嘉挑挑眉,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我尉迟嘉何德何能,能拦得住你这样爱护弟弟的好哥哥?”
说完也不待贺兰辰辩驳,直接冷笑斥道:
“你看看你,即使在语凝海做了那样的梦,即使预感到将来你的弟弟并不会因为你的付出而感激你,你却依然还是那样做了,所以,我拦你做什么?总之在你心里,襄襄是你的小师妹又如何?她在你心里,永远也比不过你的胞弟重要!”
刚刚还翩然如仙,笑意盎然的人,忽然之间严词厉色,贺兰辰所有想辩解的话都被堵在了喉中,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空旷的街道因为两人之间突然的沉默而更加寂静,过了许久,贺兰辰才站起身来,对着尉迟嘉行了个礼。
“你这是做什么?”尉迟嘉横眉冷对。
“我是谢你,来替小师妹,出了这口怨怼之气。”贺兰辰直起腰,神色已然恢复如常:“如今我才相信,小师妹喜欢你,是值得的。师兄在此,恭祝你们来日,能够比翼双飞,白头偕老了。”
尉迟嘉不说话,目不转睛地盯了贺兰辰半晌,才忽而一笑:
“那就借贺兰师兄吉言了。”
“告辞。”
贺兰辰再不多说什么,转身离开,衣袂翩翩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逐渐淡薄的月色中。
直到转过街角,他才站住脚,擦去了眼角那一丝朦胧水气。
一失足成千古恨,再回首已是百年身。
小师妹的性子摆在那里,有些东西,一旦破碎,是再也拼凑不起来的。
而自己……即使在蓬莱沾了多年的仙气,他也还是摆脱不了毗陵皇族出身的本能,在看见贺兰恪受辱之时,明知道自己将事情闹大,带给小师妹的会是什么样的危险,可他还是习惯性地随机应变,竭力将自己弟弟的利益最大化。
所以,还有什么可说呢?
在尉迟嘉这样一个真心爱护小师妹的人面前,他还有什么话可说呢?!
卫国公府,卫襄在床上辗转反侧,始终睡不着。
她心烦气躁地朝着床头摸去,却伸手摸了个空。
她怔了一下,才慢慢地缩回了手。
已经重生将近一年了,她又忘了,小花已经不在她身边了,它再也不是前世那个忠心耿耿的小花了,这种心里难过的时候,又剩下她一个人慢慢捱了。
窗棱中间透进来的月光已经渐渐地西斜了,卫襄瞪着眼睛,盯着头顶帐子上的花纹好一会儿,眨巴眨巴眼睛,眼角一片湿凉。
自从重生以来,她自问除了尉迟嘉,对跟自己相关的人都是掏心掏肺,好生对待,再也没有如同前世那般只顾着自己心中痛快而毫无顾忌。
可是贺兰师兄给她的,又是什么样的回报呢?
“我都变得这么乖,这么憋屈了,怎么,怎么还会遭这种报应呢……”
她实在是想不明白。
“这不是报应,这是他有眼无珠,不知道珍惜对他好的人。”
卫襄自语刚刚出口,枕边忽然就有人接了话。
“谁?”
她立刻掀帘而起。
“是我。”
帐外,面容绝美的男子站在淡淡的光线下,见她掀起帘子,粲然一笑,昏暗的屋内光线顿时都明亮了几分。
“香兰,香兰!”
卫襄立刻扬声喊人。
尉迟嘉却是一点儿不慌,甚至还悠闲地往床边又走了几步,用床边的银钩将帘子挂起来,才开口道:
“你这院子里的人,都睡着了。”
“睡,睡着了?你,你这个混账!”
卫襄一时明白过来,愤怒地蹦起来拽了外衣来披上,咬牙切齿地踹了尉迟嘉一脚。
于是暗淡的月光里,眼角泪痕未干的少女立刻就从让人怜惜的小猫咪变成了张牙舞爪的大老虎。
尉迟嘉看她这副又慌又凶的样子,忍不住好笑,想了想还是忍住了,撩了衣摆,在床边坐下,拍了拍床榻:
“好了,过来坐下,其实我……”
“你怎样?你这个流氓,居然随便闯别人的闺房,不要脸!”
卫襄哪里肯过去,如临大敌地盯着尉迟嘉,凶巴巴地骂道,唯恐一不留神再被他占了便宜。
“我……”好吧,尉迟嘉估摸了一下眼前的局势,决定还是把下半句“我什么没见过”咽回去吧。
若是真让她知道了其实自己上辈子把她已经看光光了,她还不得当场剁了他?
尉迟嘉稳了稳心神,从袖中拿出一张帕子递了过去:
“擦擦眼泪吧……其实我就是知道你受了委屈,所以来看看你,你别多想。”
“我多想?”
卫襄气结,合着之前动手动脚的,不是这个混账吗?
她一把挥开尉迟嘉的帕子,冷笑道:
“那还请尉迟世子告知,你这半夜闯人闺房,让我该如何想?”
“你就当我是小花好了,在你伤心委屈的时候,过来陪陪你,看看你,不就好了?”尉迟嘉含笑回道。
提起小花,卫襄神情顿时又低落了些:
“你哪里配和小花相提并论!”
尉迟嘉:……
请问这种醋,他吃还是不吃?
月色溶溶,尉迟嘉好一会儿没再说话。
卫襄也不说话,她伤心难过是真的,但被这混账这么一搅和,没那么伤心难过了也是真的。
索性自己的床是回不去了,眼前这混账她是没能耐赶走的,卫襄冷静了一会儿,转身走去桌子前面给自己倒了杯茶,一气儿喝完,直接摊在一边的软榻上,彻底不理会尉迟嘉了。
要不是考虑着傍晚她喊了一声抓贼,闹腾起来将大嫂吓了个够呛,她这会儿绝对喊人来将这登徒子打出去!
不是喜欢夜闯闺房吗?那就让他跟窗前的月色好好聊聊好了。
尉迟嘉自然是不会空度这般美好时光的,山不来就他,他就去就山好了。
不多时,尉迟嘉手里的帕子就再次出现在卫襄眼前。
卫襄正趴在引枕上生闷气,一见这帕子更生气。
不过这一次尉迟嘉没等她挥开,就拿着帕子捂在了她的脸上,将她脸上交错的泪痕揩得干干净净。
男子手法利索而轻柔,没等卫襄反应过来,就已经擦完了。
卫襄怔住了。
这感觉……怎么这么熟悉?
“小花……”她抬头,怔怔地望着尉迟嘉。
前世她遇上伤心事难过的时候,因为柱国公太夫人的原因,根本没有人敢理会她。
只有小花,虽然是只猫,但还知道举着小爪子,揪着帕子,将她眼泪擦得干干净净。
“小花……”
卫襄又喊了一声,然后抱着尉迟嘉的手大哭起来。
尉迟嘉心口一顿,差点儿以为卫襄是知道了前世他和小花的渊源,但听着这哭声,他又放了心。
他对他的襄襄太熟悉了。
这明明就是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想好好地哭一场啊。
“哭吧哭吧,哭完了就不伤心了,贺兰辰不算什么的,还有我在……襄襄你是世上最好的襄襄,贺兰辰那般对你,是他脑子有坑,并不是你的错……”
尉迟嘉躬身安慰着,任由卫襄拉着他的手,哭了个昏天黑地。
天光渐亮之时,卫襄终于不哭了,因为熬了一夜的她,哭着哭着直接昏睡过去了。
院子外面,渐渐有仆役走动的声音传进来,尉迟嘉有些不舍地抽回了被卫襄紧紧抱着的手,在卫襄红肿的眼皮子上拂了拂,又将给她盖上的薄被掖了掖,才起身走了出去。
天光大亮,院子里昏睡了一晚上的丫鬟婆子纷纷醒来,香兰一看自己起晚了,匆匆忙忙收拾了进来伺候,看到的就是自家小姐放着好好的床不睡,居然在软榻上歪着睡着了。
“二小姐,二小姐!您怎么睡在这里了?”
香兰连忙上前唤醒自家小姐,扶着她回床上睡。
卫襄迷迷瞪瞪地睁开眼,左右看了看:
“尉迟嘉呢?”
什么?
香兰愣住了,难不成,二小姐真的还喜欢尉迟世子,梦里都念着?
卫襄接收到了香兰猜疑的眼神,终于是有些清醒了。
“好了好了,我睡迷糊了,别当真!”
卫襄随口找了个借口将香兰糊弄过去,然后跑去净室,直接往自己脸上泼了一把凉水。
她确定,她昨晚不是做梦,尉迟嘉真的来过,而且自己还在他面前睡着了——
这到底是自己对他太没防备了,还是又被他暗算了?
卫襄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午时,卫国公下朝回来,卫国公夫人就连忙迎上去:
“怎么样?皇上怎么说?有没有被弹劾?”
“弹劾了,御史台的张钰亲自带头弹劾的,罚了半年俸禄!”卫国公喜滋滋地跟老妻说道。
卫国公夫人才高兴起来:
“这就好这就好!”
看着公婆二人欢欣鼓舞,世子夫人吴明秀实在不忍目睹,默默地转过了头去。
被人弹劾,被皇上责罚,还能高兴成这样,她的婆家果然不一般啊。
宫中,下了朝的皇帝也直接溜达去了皇后宫里用膳。
遣退了宫人之后,皇帝才问道:
“皇后觉得,襄襄和贺兰辰,这两人之间,如何?”
“我觉得不如何。”皇后一边给皇帝布菜,一边笑道:“我昨日特意试探过襄襄了,她似乎恼上那贺兰辰了,他们二人,没什么可能。”
“这样啊。”皇上点点头:“那就好,襄襄是你的亲妹妹,也是我的表妹,母后在时最疼爱她,她的终身大事,自然要好好考量一番。”
皇后的手顿了一下,才放了手里的筷子,坐在了皇帝的对面,锐利的眼神直逼皇帝:
“皇上是什么意思,明说好了,妾身听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