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荣多年的老习惯,睡前必用热水泡脚,泡脚时他爱看史书,一部《左转》看了几十年,依旧爱不释手。他别过田萁,回到自家营帐,刚拿书来看,卫士来报史宪诚求见。
牙军将士父子相传,兄死弟袭,相互之间缔结儿女亲家,彼此勾连,形成一个庞大的人际关系网络,魏博牙军有六大家族,史家位列其首,史宪诚、史宪忠兄弟俱是魏博名将。对这些骄横的牙军便是节度使也要礼敬三分,何况田荣?
田荣忙放下书,道声有请,就忙着取布擦脚。史宪诚入帐礼拜,田荣笑道:“此间没有外人,不必拘礼。七娘那边我已劝过,她只哀叹命运不济,并未怪你。”史宪诚道:“多谢将军美言。”田荣见他说话不爽利,便打发卫士出去,史宪诚这才道:“昨日东海县找到几个被雀老三挟持去做压寨夫人的妇女,我恐她们被歹人所利用,便将她们接入营中保护,据她们说十七日晚雀老三回溶洞时同行的是一个叫青墨的人,据末将访查清海军粮料官李茂的随身卫士就叫青墨。某请将军明示,是否要请这个青墨过来问个明白。”
田荣以商量的口吻反问道:“有这个必要吗?说不定只是碰巧同名呢。”
史宪诚道:“七娘虽然聪慧,到底涉世未深,她对这桩婚姻又不满意,秦肃死了,她或不会深究,但国公那又岂是好糊弄的,将来若细问起来,要末将如何回复?”
田荣凝眉沉思片刻,道:“也罢,那就请他过来问个明白。”
李茂恐士卒外出惹事,严禁擅自外出,青墨天性好动,在营中呆不住,便诈称收到线报说火头军在采购肉菜时吃回扣,向李茂主动请缨前去暗访。军中吃回扣的现象屡禁不绝,李茂对此深恶痛绝,也猜出青墨想出去透透气,便没有阻拦。
青墨尾随火头军出营,见四周无人,便于众人会合,一众人说说笑笑进了城,火头军自去采购酒肉菜蔬,青墨则去了一户相熟的酒肆喝酒,酒至半酣,酒肆主人点头哈腰说有事要与青墨商量,请他到后堂走一趟。这家酒肆曾多次向清海军供应白酒,每次都是青墨操办,青墨料想又是为生意上的事,便摇摇晃晃地跟着主人去了后堂,前脚刚跨进后院门槛,就被埋伏在门后的人用麻袋套了头,后脑勺上随之挨了一棍。青墨晕倒在地。
待他醒来,却发现自己置身在一间黑乎乎的屋子里,双手被钢铐铐住吊在半空,在他的面前燃着一盆炭火,一个高眉深目的汉子正在摆弄一根烧的通红的烙铁。
青墨挣了一下,钢铐很结实,没有脱身的可能。
“何方鼠辈,暗箭伤人,知道老子是谁吗?”青墨破口大骂,两眼盯着那块通红的烙铁,腿肚子只转筋。
“有人看见你和匪首雀老三在一起,你们认识吗?”
“去你娘的,老子在东海城下跟他面对面地拼过刀,认识他有何奇怪,你们究竟是什么人,知道老子是谁吗?”
那汉子冷笑不应,从炭火中取出一块通红的烙铁,举在半空欣赏着,青墨的喉结不争气地蠕动了一下,连声赔笑道:“兄弟,有话好说,这远日无怨近日无仇的,何必大动干戈伤了元气呢。”那汉子将烙铁移向青墨的鼻子,嘿然道:“有句话我想问问你。”“兄弟,你有什么话尽管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定不说假话。”
那汉子对青墨的这番表现显然很满意,他移走烙铁,问道:“本月十七、十八、十九这三天你在哪,见了什么人,干了什么?一字不漏地说出来。”
青墨咧嘴一笑道:“那谁记得,我这个人向来是过日子不记日子的。”
“你不记得?那好,我提醒你一句,十七****随清海军行营粮料官李茂去城隍庙迎接伤员回城,出城后你去了哪?”
青墨道:“嗨,你早说嘛,十七那天一大早我跟茂哥进城去接六个养伤的弟兄回营,出城后,我们就回营啦。那天讨击使升帐,茂哥进城议事,他一走,我就是营中老大,弟兄们都敬我酒,你知道我酒量不大,喝着喝着就喝醉了,醉的不省人事。”
“谁可作证?”
“全营上下百十口都能作证,你不信自己问去。”
“那十八日,十九****又在哪?”
“那能在哪,茂哥怕咱们惹事,拘着不让出营,十八日早起我督操,过午喝酒,下午摔跤还是蹴鞠来着,我记不大清了,晚上喝酒,夜深了就去浣衣院快活。十九****偷偷溜出营去城里喝酒,就在胡帽章家酒肆,******老东西敢算计我,看我出去不砸了他的店。”
那高眉深目的汉子就是史宪诚,盘问了青墨半天,左右就问到这几句话,派人去胡帽章查问,十九日那天青墨的确曾去喝酒。
史宪诚不耐烦起来,他挥挥手,卫士在青墨头上套了个黑头套,刷地抽出刀来,青墨大叫一声:“我还没成亲呢,杀了我,就绝后啦!”话音未落,后脑勺上重重地挨了一下,就此昏迷。
等他再醒来,已经回到了东海城外清海军营中,他揉了揉依然胀痛的后脑勺对李茂说:“是史宪诚他们干的,胡儿子我早晚做了他,哎唷……”李茂道:“让你受委屈了。”青墨笑道:“这算什么,不过有件事你不能拦我。”李茂微笑道:“胡帽章就在门外,给你赔罪来了,他贩卖私酒,被史宪诚抓了把柄,也是被逼无奈,他骂也骂得,打也打得,只是别烧了他的店,小本生意,经营到今也不容易。”
青墨道:“杀人放火的勾当我干不来,我顶多打断他两根肋骨解解恨罢了。”
史宪诚从青墨嘴里没问出什么,反倒更加怀疑,又向田荣求证十七日那天讨击使张叔夜是否升帐议事。田荣点点头道:“升帐了,商议撤军的事,清海军赵和德和李茂华都在。那晚从早到晚,议论了一整天,入夜后,张叔夜留饭,我是一更天才回营的。”田荣的话其实只说了一半,那天张叔夜的确请了李茂去议事,不过李茂到后发现赵和德也在,便以主将在,自己不便参与为由半途离去,前后也只是打了个照面。
田荣知道自己若是说出这个细节,以史宪诚的猜疑性格,势必又要节外生枝。田萁和秦肃这桩婚姻牵扯到田氏家族内斗,中间曲曲折折,甚多隐情,如今这个结果虽不算完美,却也是个交代,故此田荣略过不提。说过,他又劝史宪诚道:“算了,此事再追索下去,只恐伤了两军和气,国公若问起你来,只管推到我的身上。”
田荣在魏博军中资历甚老,他发了话,史宪诚不敢违拗,东海秦家被灭门一事就此了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