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行到一处村落,这是依傍着一口大池塘的小村庄,名叫胡家庄,庄北口有条东西向的小道,原本行人并不多,这阵子因为官路不通,这条偏远小道也骤然红火起来。行旅络绎不绝。
精明的庄稼汉就在庄口摆起了茶棚、小吃摊,供应饮食,价格虽较平时高出一倍,但行走这条道的多是不差钱的主,也不跟他们多计较。
众人见李茂、青墨、摩岢神通都骑着良种河东马,衣着也不俗,料必是个有钱人,一时七八口人赶来奉承,有人抢马缰,有人夺包袱,有人扯衣,有人拽袖,这其中有一个又瘦又黑的小姑娘被人挤得东倒西歪,摇摇欲坠。
李茂一把抓住她,扶住她的手说:“去沏上茶,准备喂马的草料。”牵着她的手往茶棚中,众人见了就一哄而散。
小姑娘家的茶棚在庄口的水渠边上,位置最为偏僻,她人小个子矮,抢不过别人,生意冷冷清清,掌勺煮茶的是一个健硕的年轻人,望人满脸堆笑,但看神情却有些痴呆。兄妹俩一个痴呆,一个又太过瘦弱,这生意就没法做的好。
此刻已是正午,路上行人稀少,多数商贩都在芦席棚下闲坐,山南海北地闲聊。这小姑娘服侍了李茂茶水后,就从放在树下的食盒里拿了一张饼,一碟咸菜,摆在桌子上,又小心翼翼地倒了一碗酒,这才招呼她哥哥来喝。
旁边有商贩起哄道:“元霸,你妹子的酒甜不甜?”那少年嘿嘿一笑,瓮声瓮气答道:“甜。”又有人问:“那你媳妇的嘴甜不甜?元霸,说实话。”少年正在吃饼,闻言答道:“嘴红可不甜。”众人一阵哄笑,小姑娘瞪起眼睛,不满地喝道:“哥,别搭理他们。”
众人继续哄笑,一条光膀子的汉子打趣道:“元霸,你家迎春啥时嫁人,你要给我说一声,嫁给我兄弟做媳妇咋样,以后我天天请你喝酒,喝好酒。”少年正嫌碗中酒浅不够喝,闻言答道:“好啊。”
于是又是一阵哄笑,他妹妹孟迎春的脸顿时红的像个苹果。她想跟调笑者争,又知争不过他们,哥哥愚混也帮不了他,只能独自坐着生气。
喝完茶,青墨放了四文钱在桌上,摩岢神通牵过马,三人正要上马走,小姑娘忽然追了过来,把两文钱还给了青墨,说:“两文就够了。”青墨故意道:“不是两文钱一碗水吗?你算错账了吧。”小姑娘道:“煮开的白水哪值两文钱,他们是奸商讹人,我们可是正经的庄户人家。”
青墨望着孟迎春远去的背影,啧啧称赞道:“这小妞不错。都说中原自安史之乱后人心大坏,看来也不尽然嘛。”李茂道:“又胡说,人心坏不坏跟安史之乱有何关系?大乱之后人心求治,更容易变好,如今人心变坏还是跟战乱太多,百姓太过困苦有关。”
摩岢神通道:“我大唐自建国至天宝年间,中原地区始终没有大乱,安史之乱后,连年兵乱,养军太多,百姓焉能不穷?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穷人苦熬日子,久了心术能好到哪去?”
青墨把摩岢神通上下打量了一番,啧啧赞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神通不错嘛,哪个先生教你的。”神通把胸脯一挺,嘿然说道:“家有贤妻,胜过良师,这些道理都是郭韧给我说的。还你,你在喝酒听曲的时候,我在家里读书写字,这些道理也是我从书里得来的。”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神通你看书可以,可别看成了书呆子。”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这句诗是谁做的。
青墨道:“我说我做的你肯定不信,我说是茂哥做的你信不信?”
摩岢神通很诚实地摇了摇头。
三人说说笑笑走出去三里地,前面是座小石桥,桥头有片柳树林,一株柳树下的白石上坐着个衣衫褴褛、满面黢黑的老妪,正抱着一片青瓜皮在啃。
她掉的牙齿也没剩几颗,啃这瓜十分费力。李茂看的心酸,勒住马,从行囊里拿了一块面饼递给她,老妪抖抖索索半晌才敢上前接过,立即就咬了一口,不想面饼太硬,竟将她的一颗松动的牙齿咯了下来。
李茂赶紧下马,递过水囊让她漱口,老妪舍不得口中食物,咕噜一声咽下去,噎得直伸脖子,李茂再递水囊,她才接过,喝了口水,用手把水囊口擦了又擦,笑嘻嘻地抵还给李茂。摩岢神通掏出一块荷叶,包了三个一斤重的面饼塞给她。老妪只是笑笑,没有吭声,枯如鸟爪的手紧紧地攥着荷叶包。
上马已经走了三五里地,李茂的脸色忽然黯淡下来,他忽然勒住马缰,对青墨和摩岢神通说:“我们回去。”三人驱马回到桥头,老妪已经不见,青墨道:“你又寻她作甚?”李茂道:“她一个人孤苦伶仃,只怕活不长久。”青墨道:“这你就不懂了,世上什么人的命最硬,就是这些乞丐。你忘了刚才那黑妞,我好心给她四文钱,她还了两文回来,这证明什么,证明这地方的人还能胡乱活下去,你放心吧,她能要到饭吃。”
青墨伸长脖子左右打望了一圈,已经收割后的原野空旷无垠,看不到一个人影。
于是又道:“而今战乱不休,像她这样的人,没有一万也有八千,一个个你都能救的过来吗?”李茂道:“我没那本事,不过是救一个算一个罢了。”青墨道:“好吧,你既然要当善人,那我问你,找到她了又如何,你带着她走吗?”
摩岢神通道:“花点钱,找户人家寄养起来,岂非善事一桩。”青墨哂笑道:“你有多少钱?这年头吃口饱饭都难,亲娘老子都顾不上赡养,还顾得了别人?”
摩岢神通被他驳的哑口无言,这话也说的李茂心里异常沉重。那桥头有四五条小路,也不知老妪向何处去了。
稍等片刻,李茂用马鞭一指正东的一条路,道:“我们往那寻。”催马而去,摩岢神通随后跟上,青墨无可奈何只得跟随,走出一里地,忽见四个光头圆脑的大汉敞着怀走在大道上,边走边大口啃食白面饼,青墨悄声道:“这面饼像是咱们的?”
那几个大汉见青墨和李茂嘀咕,顿时怒起,冲过来喝问:“你们说什么,瞧你们鬼鬼祟祟的样儿,莫不是河北来的探子?”
青墨道:“是河北来的又怎样,你们是什么东西?管这些闲事。”
“东西?你才是东西,我们不是东西。你听好了我们兄弟长在汴州,自幼拜在太华山虚云观学艺,艺成之后专打世间不平事,人送绰号‘中州四雄’的便是区区我等。”
李茂已经认出四个大汉吃的正是摩岢神通包给老妪的面饼,那饼是在汴州城一家颇有名气的面饼店所购,饼上印有喜庆的飞鸟纹。
遂用手一指四个汉子:“光天化日之下,四个大男人抢夺一位可怜老婆子的面饼,还有脸号称四雄,我看你们连狗熊都不如。”
四汉勃然大怒,腰间抽出四条铁链,舞的呜呜作响,一人觑得青墨大意,想捡个漏子,纵身向前,铁链哗地倒劈下来,铁链末端的铸铁球直奔青墨的面门。
青墨哎呀一声,拨马欲躲,李茂早已出手,一马鞭抽在那汉脸上。
那汉“哇”地一声惨叫,手中链子锤脱手而飞,捂着脸蹲了下去,殷红的血从指缝里流了出来。另三个汉子见李茂手段高明,对了个眼色,分东、南、北三面分道夹击,三条链子锤,一条奔李茂面门,这一招是虚招,意在吸引李茂的注意力,真正的杀招是另外两路,这两路一路殴击马腿,一路去卷李茂的腰。
“啪!”“啪!”“啪!”
三声脆响后,李茂的坐骑受惊长嘶,将前蹄高高举起。三个汉子各自捂着自己的脸愁眉苦脸地蹲在地上,血从指缝里渗出,脸颊疼的像着了火。
李茂弃马立在他们面前,手里提着让他们吃尽苦头的马鞭。
“英雄息怒,我等有眼不识泰山,得罪了。”四雄中的老大元虎最有见识,李茂手段强硬,气势逼人,手狠有势,自己招惹不起,当面让人打脸虽然不爽,却总比丢了小命强。他瞪了眼三个兄弟,元胡,元宝,元雄心中虽不服,却也只得低头服软。
“还四雄呢,就这点能耐。”青墨轻蔑地笑了一声,厉声喝道:“那位老人家在哪?”四人面面相觑,默了会,元虎赔笑道:“真是她主动献饼给咱们的,咱们没抢她的。”忙又道:“她似往胡家庄去了。”
李茂懒得跟他磨牙,催马撞开人群,往胡家庄去,走出一里地,迎面来了一辆牛车,不过拉车不是牛,而是人,正是在胡家庄北门外,见到的那个叫孟元霸的傻小子。
李茂要寻的老妪正与少女迎春并排坐在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