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院所做的事都是事务性、礼节性的,虽必不可少,却并非最重要的。李茂现在是一介布衣,不适合再充任此职,他本欲以林英为知院,站在前台做他的助手,林英却向他推荐了张贺年。
张贺年这个同知已经做了很多年,常州别驾的官职也不低,他在京城人头很熟,知名度很高,方便做很多事,反观林英只是一个从九品的校书郎,出身不正,又是初来乍到,容易被人轻视。
李茂允其所请,便以同知张贺年为知院,同时函达郓州请为院主,又以林英为同知,钟健、陈如同仍分司左右判官。张贺年、钟健、陈如同三人打理进奏院本已绰绰有余,如今再加上一个野心勃勃、精力充沛的林英,进奏院的事李茂基本可以丢弃不管,实际上他想管也管不了,自因赌博涉娼被罢官后,京城里的峨冠博带们就不大待见他,士大夫们是不大瞧得起他这个目无尊长的白丁的。
但真正处于权力核心的人却从此记住了一个新名字——李茂。
李淆的供词向一把匕首剜的李师道有苦难言,他不得不低头向兄长请罪,自请解职回乡耕读自省,李师古却出乎意料地表现了做兄长的大度,他好言安抚了李师道一番后,仍旧送他回密州为刺史,为恐兄弟案牍劳形,李师古起用陈向山为密州长史,协理政务,又派皇甫圆为密州团练防御使,助其军事。
又奏请朝廷起用李方为莱州刺史,派亲信分担军政事务,好让自己的族叔颐养天年。
李师道又逃过了一劫,回到密州的旧府邸,喘了口气,定了定神,却忽然发现自己折腾了一圈又回到了原点,密州是回来了,他还是刺史,却再无旧日的从容,他如贴身在千丈悬崖边上的夜行人,身后是崖壁退无可退,前面是万丈悬崖,无从进取,左右倒是有路,却只容得下一脚宽,风正烈,夜正浓,他现在所能做的只是紧紧贴着崖壁,苦苦地煎熬着。
李师道欲哭无泪,这一回他可能又被人利用了。
……
这世上最无情的是时光,最有情的也是时光,他能抹去一切伤痛,也能带来丰硕的果实。对于李茂来说这短短几个月,他已经尝遍了时光的无情和有情。
铜虎头的都领不是好做的,不受约束的权力像一头危险的猛兽,随时都有吞噬自己的危险的,但驾驭好这头猛兽,却又能给人带来随心所欲的无上快感。
“有权真好。”
这是李茂对自己座下的这头猛兽的评价。
权力的妙处在于运用,有权不用不如无权,无权之人易得平安,有权不用反易取祸。
李茂决定享受一把权力带给他的妙处。他把目光投向周边。淄青周边的藩镇中,李师古最想吞并的是义成镇,最为忌惮的是宣武镇,给义武镇配一个怯懦好欺负的节度使,把宣武镇好战的韩弘赶走就成了摆在李茂面前最重要的两大任务。
平心而论,这两项任务都不大容易完成,尤其是赶走宣武镇的韩弘。
韩弘,滑州匡城人。少孤,依其舅刘玄佐。举明经不中,从外家学骑射。由诸曹试大理评事,为宋州南城将。事刘全谅,署都知兵马使。贞元十五年,全谅死,军中思玄佐,以弘才武,共立为留后,请监军表诸朝。诏检校工部尚书,充宣武节度副大使,知节度事。
宣武镇自刘玄佐起便保持着相对独立的地位,韩弘是刘玄佐的外甥,在宣武经营多年,根深蒂固,威望极高。宣武又是朝廷防遏河北和淄青的门户,屏护江南通往两京的粮道,地理位置十分重要。在没有完全把握的情况下,朝廷岂会自毁栋梁,打宣武的主意?
李茂试了试通过长安逐走韩弘的可能,结论是异想天开,根本办不到。倒是给义成镇配个相对软弱点的节度使有些操作空间。
贞元十六年节度使卢群病逝,监军使杨志廉以监军身份代行军政事务,杨志廉有将相之才,义成镇的局势相对稳定。隔年,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窦文场致仕回乡,杨志廉奉召进京接替窦文场为左神策护军中尉。
义成军节度使由宰相李泌的堂弟李元素出任,李元素性情柔懦,部将多不服他,一年前郑州大户胡裕春因为走失了老娘还酿了一场兵变出来,足见此公驾驭能力有限。
自郑州兵变后,朝中一直有声音要求撤换李元素,各方都属意天德军都防御团练使李景略调任义成,李景略本人也派人在京中四处活动。
李茂决心助李元素一臂之力,帮他稳住义成节度使的位置。李茂找到定陶夫人的次子苏佐明,表达了希望李元素继续留任的意思。
苏佐明现已升任内府局丞,在他干爹内园使杨钦济的幕府做判官,在内宫是个响当当的角色,更重要的是他干爹的干爹杨志谦已从外镇监军回京,接替告仕回乡的窦文场为左神策护军中尉。
神策军名义上以统军和大将军为正副统帅,实权却掌握在护军中尉手中。
执掌十万禁军的护军中尉权势有多重自不必言,更让苏佐明喜出望外的是杨志廉和他很对脾气,竟是一见如故,正琢磨着把他要到神策军,在护军中尉帐前听用。
苏佐明不止一次在家信上看到李茂的名字,父母对李茂的印象都很不错,说了他不少好话,苏佐明对李茂的印象也不差。有了这个先入为主的好印象,李茂到长安不久,苏佐明就主动登门拜访,两个从未谋面的异姓兄弟一见如故,很是对脾气。
此后常来常往,彼此早已熟悉。
苏佐明听了李茂的请求后,拧了拧眉头,问道:“我问句不该问的,你花这么大代价帮他,究竟有何企图?这很不合情理嘛,你们淄青不是一直想吞并义成吗?”
李茂道:“吞并之说纯属谣言,淄青跟义成两家关系一向和睦,此中多赖李中丞驭下有方,我们是不愿意失去这么一位好邻居。”
苏佐明摇摇头微笑道:“你这不是真话,你想要我帮忙就得跟我说实话,否则,别怪我爱莫能助。”
李茂稍作犹豫,道:“实不相瞒,内子在登州开办海外贸易,贩卖辽东珍宝到淄青,销路不畅,生意惨淡。一年前我在郑州结识了一位大豪,想托他将货物贩卖到河洛两京牟利,这位大豪跟李尚书关系莫逆,不愿李尚书被人取代,托到我门下,我能有什么办法,只好求助苏兄帮忙了。”
苏佐明蹙着眉头道:“不对吧,你说的这个郑州大豪莫不是胡裕春?他跟李元素不是不大对付吗,怎么又成莫逆之交了?去年那场兵变险些没把李尚书拉下马。”
李茂道:“兄弟之间还有争执的时候,老友之间闹点摩擦才显得亲密,正是因为亲密无间,胡裕春才有胆量在郑州闹事,换个人,谁敢?那胡裕春自知有亏于朋友,这才努力想补偿嘛。”
苏佐明点点头,道:“这就能说的通了,也罢,这等土豪不宰白不宰,咱们得狠狠敲他一笔。”李茂道:“若办成这件事,你看多少合适?”苏佐明思量了一下,道:“家父倒不是太在乎钱,不过家大业大,各有各的难处,分文不取,子孙们吃什么,我看至少得十万贯。”李茂道:“我先付三万,事成后,再一次性结清,如何?”
苏佐明道:“罢,也就是你,换做旁人,少一个子儿也不成。”
通过苏佐明走通了杨氏父子的门路,李元素的节度使宝座危而不倒。此后不久,天德军都防御团练使、丰州刺史李景略病逝,李元素的危机平安度过。
李茂把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中间经过详细禀报了李师古。
李师古赠李茂庄宅一处,良田三百亩,名马三匹,并再度为李茂保奏官职,后因御史台有人作梗而作罢。
使者特地将三匹名马送到了长安,李茂宴请使者时得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这年秋成武县粮食又歉收,不等秋收结束,便有流民作乱,地方镇压不利,刺史李兢被撤换。李师古欲调遣阿史那卑出兵镇压。
阿史那卑的骑兵是拱卫郓州的主力,怎会为了几个作乱的饥民而轻动?
使者这看似无意识的一句闲话,却是暗藏玄机:毛太公和祝九在成武县田庄练兵已有一年,消息不可能不泄露出去,李茂练兵的用意,相信李师古多多少少是会知道一点的。
现在他是给李茂提个醒,或者说是一个警告,毛太公和祝九的事若不妥善处置,下一步他就要把他们当成作乱的饥民一起收拾了。
李茂惊出一身热汗,自入长安以来,原定的辽东拓展计划一拖再拖,虽再三叮嘱,到底还是发生了自己最担心的事。
毛太公和祝九都不是省油的灯,手中有兵,怎舍得不折腾两下?
辽东那边桑容已经在卑沙城站稳了脚跟,清海军旧部陆续投奔他,沙老大审时度势,正式接纳他为卑沙城六大家族之一,一时混的很是风光。
文书丞勉强在辽河岸边站住了脚跟,筑堡耕种,自养自食,文书丞有经理之才,却不大知兵,手下更无可用的大将,被周边森林中小部落敲诈,日子过的十分不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