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二十二日,长安的天空是铅灰色的,午后起了一阵凉风,纷纷扬扬地飘起了雪花。
这日一早,李茂告诉小茹他要去城南聘请一位贤士做幕僚,让她和郭韧先去曲江池畔的大风坊准备,说晚上要在曲江池畔宴请这位贤士。
小茹有些怀疑,且不说人已经离了京城,这个时候又要折道回去,但说请客吃饭,长安城内多的是地方,为何要舍近求远去曲江池畔。
再说请客吃饭,那是正牌夫人风光的地方,哪有带侍妾上桌的?前几日匆匆忙忙离开长安城,说要赶在三月前到幽州,这会儿又滞留在青泥驿不动身,他这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小茹不像郭韧那样喜欢打听事,对李茂的事她从不过问,但这并不代表她的耳朵就听不进事儿,实际上她肚子里装的秘密可多了,只是她口风紧,埋的住罢了。
正月以来长安城内的气氛很不正常,坊间风传天子病重,太子病重,宫里将有大变。许多人都在往城外转移家人和家产,小茹常在街坊走动,看在眼里急在心里,李茂做的事她不懂,也不想去懂,但却知道他跟这场迫在眉睫的风暴扯不开关系。
她问李茂:“你不是出了什么事吧,我怎么觉得有些放心不下呢。”
李茂笑道:“胡说,我能有什么事,我好的很呢。”
又道:“你别胡思乱想,那位贤士的正妻在湖南老家,他独自一人在长安,身边只有两个宠妾。他是名士,到哪饮宴都把爱人带在身边,我是个粗人,却也想学学他的名士做派,我把你也带上。你们女人家在一起说说话也好,说的她们动了心,她们回去吹吹枕边风,说不定事就成了。至于郭韧,小门小户出来的,带去见见世面也好,将来才不至丢神通的脸。”
李茂这话里有几句是小茹爱听的,她抿嘴一笑,娇嗔道:“花言巧语,你当我不知道你在哄我么。我不计较罢了。”取了一件披风给李茂披上,仔细叮嘱道:“凡事不可强求,尽力尽力,无愧于心便可。外面风大,当心着点。”
说过这话,小茹眼圈忽然一红,泪水夺眶欲出,她一把抱住李茂的脖子,强忍着泪水,再次叮嘱道:“早去早回,我,等你。”李茂的眼圈也酸酸,他强作笑颜道:“去年是猴子当家,我俩犯冲,故而连走背运,今年雄鸡当家,我时来运转,此去一定马到成功,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李茂说到这,泪水夺眶而去,他一把搂住小茹,悄悄地拭去泪水,为掩饰这份尴尬,他猛地捧起小茹的脸,狠狠地吻了下去……
李茂仰天大笑出门去,小茹如失魂魄,呆立半晌,摸了摸脸,脸颊热辣辣的。上次有这种感觉还是两个月前,这两个月来,李茂也不知道在忙些什么,总是夜不归宿,归来时也总是深更半夜。
这种感觉真好,只是下次在何时?
小茹又发了会呆,幽幽地叹了口气,她擦了把泪,努力挤出一张笑脸,起身约郭韧去了。郭韧正要来找她,见面就问:“他们要干什么去,神神秘秘的,我怎么问都不肯说。”
小茹乐呵呵地说:“说是去聘一位大贤做幕宾,还说今晚要在曲江池畔请客,让我们先去预备着。”
郭韧拧着眉头道:“不对,果真要去聘什么大贤,穿软甲做什么,磨刀做什么,这分明是去打仗嘛。”
小茹挽着郭韧的胳膊,笑劝道:“你别胡思乱想,近来城里不平靖,出门小心点总是没错的。神通又是个顶顶心细的人,他这么做有什么好奇怪的。”
郭韧紧盯着小茹的脸,想从中找出点什么破绽,小茹温和地笑着,什么破绽也没有,郭韧叹了口气,说道:“兴许真是我想多了,我就不明白,茂哥为何放着好好的京都不待,要去幽州,寄人篱下究竟有什么好呢。”
小茹笑道:“你就别胡思乱想了,男人们的心思,你就算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对了,茂哥说要咱们妆扮一下,那边有女眷,可别在外人面前丢了咱们山东人的脸。”
郭韧道:“那是得妆扮一下,这人啊就凭一口气活着,让人家压的死死的,不如不活。”两个女子手挽着手,叽叽咯咯笑着,往外走。
一男子健步如飞往里走,差点撞着二人,郭韧骂道:“赶着投胎么,走这么快。”
定睛一看却是陈数,就是一愣,问道:“你怎么来了?”
陈数留在淄青驻上都进奏院出任掌书记,众人出城前已经送过行的,此来出现在这,不免让人有些奇怪。
“茂哥在哪?”
“进城去了,什么事么?”
“哎呀,坏了。”陈数一拍大腿,转身就走。
被郭韧一把扯住:“你回来,什么坏了,你说清楚。”
“说清楚?说不清楚。”陈数急着要走,被郭韧扯住,动弹不得。急的直跺脚,小茹向他丢了个眼色,问道:“是不是那位大贤又变卦了?”
陈数脑子转的快,顺着话往下道:“谁说不是呢,又变卦了,我得去知会茂哥一声,免得又白跑路。”
郭韧依旧揪着陈数的衣裳不放,目光骤然犀利起来:“陈书记,你说实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陈数一愕,讪讪笑道:“请客吃饭嘛,能有什么事,没事。”
郭韧道:“不对,一定有大事发生,你不要瞒着我,我告诉你陈数,你若是知情不报,我会恨你一辈子的。”陈数吭吭哧哧了一阵,一咬牙说:“我不瞒你,是这样的,宫里传来消息说,天子病危,长安城将有大变,我怕你们受了连累,故而过来知会一声,快告诉我茂哥在哪?”
郭韧丢开陈数,拍着腿叫了声:“天杀的,我就说有大事瞒着我,小茹妹妹,我们一起去找他们。”
陈数慌忙张开双臂拦阻道:“改天换日的大事,你们去了又能做什么。”
郭韧硬声道:“死也死在一块,总胜过做孤魂野鬼。”
小茹劝道:“我们去了只会添乱。”
郭韧道:“你说什么,添乱,我们怎么会……”
小茹道:“郭韧姐姐,大变之日必有大乱,陈先生说的对,改天换日的大事,我们去了又能做什么?我们就不要去添乱了,照顾好自己,便是帮了他们大忙。”
陈数连声道:“茹娘这话才是正理。”
郭韧也缓过劲来,抹了把泪,恨恨地说道:“天杀的也不早说,早说,我好歹也收拾一下,这可怎么办。”
陈数道:“粗笨的且先弃了,带上细软跟我走。”
小茹道:“去哪?”
陈数道:“院里在城外置有几处庄宅,可以避难?”
小茹道:“我们哪都不能去,走散了,茂哥回来找不到我们怎么办?”
陈数道:“我自会留人在此等茂哥回来。”
小茹道:“那也好,你先去找辆车,我们坐车上悄悄走罢。”
陈数点头,忙着去找车,驿站里车马多的事,进奏院跟青泥驿关系又好,片刻功夫后,陈数便赶了一辆黑油布马车来,他兴冲冲推门而入,却不见了二女的踪影。
……
宫闱秘闻,百姓自不得而知,但久居长安的人总能从一些不同寻常的异象中窥出一些门道。正月还没有过完,长安的街头便冷清了下来,自午后起,四面城门提前关闭,京兆逻卒倾巢出动,弹压街道,武侯铺的懒兵们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瞪大了眼睛紧盯着辖内的动静。
给城内城外驻军运送给养的人发现,驻军的军营比往日难进,营门盘查的紧,营外撒的明暗哨也明显增多。
只要不是瞎子、聋子、傻子,谁都嗅到了那股子不安的气息。
宫里要出大事了,长安要出大事了。
谣言不胫而走,久居长安的百姓已经学会从谣言中推断隐含的真实信息,那些明锐的,人脉宽厚的,谨慎小心的,屁股不干净的,爱随大流的,早已悄悄地溜出城去暂避。
二十二日这一天,城门紧闭,任何人不得进出。
逃出生天的,弹冠相庆,迟延未走成,捶胸顿足,气的吐血。那些嗅出异样的居民急忙收了买卖,关门闭户,约束兄弟子女,战战兢兢地等待着夜幕的降临。只有少部分浑浑噩噩的人仍旧在大街上闲逛,横行在宽敞无人的大街,顿生一种天地唯我独尊的豪迈。
长安城东北角的十六王宅里一片肃杀,自这日清晨,诸位皇子皇孙就发现,拱卫王宅的除了金吾、监门两卫外,又多了京兆逻卒和左右神策军士。
禁军出动宫中必有大事发生,诸王心里很清楚,位于王宅西北方向的大明宫内,执掌大唐四十三年的天子即将谢幕。
每逢天子驾崩必生腥风血雨,这是一条铁律,自大唐建国以来从无例外。现在,即便是最不关心政治的皇子皇孙们也感受到了彻骨的寒冷,有些灾祸,并不是你不参与就可以置身事外免除的。
所谓祸从天降,常让你防不胜防。生在帝王家,这是他们享受超人尊荣的代价。
但可笑的是,他们虽然与这场改天换地的大变息息相关,却又无法为此尽哪怕一毫的力气。大唐皇族参与朝政自建国以来发生过几次大的变化,最近的一次发生在泾师之变后,自那以后,皇族参与朝政的环境日渐严酷。尤其是亲王一级,参与朝政的通道已近淤塞。
现在,他们中的绝大多数就像那些被圈养在金丝笼子里的鸟儿,锦衣玉食,尊荣富贵,享受着天下臣民的供奉和羡慕,却对即将发生的影响他们切身利益的大变,全无一丝一毫的应对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