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着兴趣,李师道批阅了两份地方呈请裁决的小事,忽然就不耐烦起来,他把笔一摔,气哼哼地骂道:“鸡毛蒜皮的小事也要我来替你们做主,我养着你们干什么用!”
李方摇头晃脑道:“事无不统,便什么也做不好,我看还是放权好。”
李师道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自兵谏成功,他取得实权后,对李方就越来越不耐烦,老儿手伸的太长,话说的太多,胃口更是好的出奇。
王一尺来了,一身宝蓝袍衫,脸色苍白,毫无血色。见了李师道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大晚上的戴张死人脸,你吓谁呢?”
李师道大声冲王一尺吆喝道,王一尺的脸上总戴着一副人皮面具,从不以真面目示人,这人皮面具白天看看倒也无妨,晚上却甚是骇人。
王一尺没有应答,他的话一向很少。
“你怀疑他是诈死?”李师道把身体埋在一堆文牍中,仰面问那张死人脸。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不得不疑。”
“都砸成肉饼了。”
“这正是可疑之处。”
“哼!”
对王一尺这话表示不屑的是王志邦。
五月十三是贾安安的生辰,李师道欲杀李茂博美人一笑。
李方建议聘王一尺出手,王士元兄弟擅长杀人,又见钱眼开不问是非,找他们办事,省心省力。王志邦却不这么看,李茂而今失去了大靠山,又手无一兵一卒,要杀他还不是小菜一碟,何必长他人威风灭自己锐气,亮晃晃的金银让别人去赚?
他主动请缨,由他出手去杀李茂。
李师道对李方事事依靠王士元兄弟有所不满,尤其对这个王一尺更是一肚子不满,他有意挫挫李方的锐气,便改变主意由王志邦去刺杀李茂。
而在此之前,聘请杀手的定金已经付给了王士元的兄弟王一尺,李师道觉得对方拿钱不干事,自己未免吃了亏,便让王一尺同时动手,来个双保险。
王志邦在长安游学时结识了一帮江湖人物,这些人随他来到淄青,见在他门下做食客,他们为王志邦规划的刺杀方案是设计一场意外事故,既能杀李茂,又能掩人耳目。他们先买通工匠,在房梁上做了手脚,又买通司仪,劝说李茂站到房梁下致祝酒词。一切准备就绪,房倒屋塌,李茂尘归于土。
王一尺的计划则很简单,派一名杀手靠近李茂,趁他酒醉刺他一刀,刀上涂毒药,确保一刀致命。
王志邦的运气较好,抢先得手,王一尺心里不服,便诋毁说李茂之死存疑,这自然让王志邦心里很不痛快。
眼前两人要掐,李方咳嗽了一声,说道:“一池所言有理,还是谨慎些好。”
李师道点点头,挥了挥手:“去西马堂。”
西马堂的名称由来已不可考,李师古主政时这里是供他小憩的偏殿,偶尔用来见客,但极少在此处理政务。李师道虽然通过兵变窃取了淄青军政大权,却还缺个名分,李师古还是名义上的淄青最高统帅,他的仪仗、袍服、公廨李师道尚无权使用。
李师道虽然感愤懑却也只能接受这个事实,隐居幕后操纵。
目下的西马堂就是他操控淄青政局的基点。
在去西马堂的路上,李师道小声和李方商议着处置沂州之变的对策。
“嘎吱”,一声闷响后,西马堂的院门关闭了。
正凝眉思考问题的李师道唬了一跳,他回头看去,口中嘟囔:“兄长也真是的,别处花钱大手大脚,自家的宅院却如此破旧。这破门,我早晚要换掉它。”
李方却觉得哪地方有些不对。
“庄金武呢?”他问王志邦,后者茫然不知请。
庄金武现在所起的作用类似于以前的李长山,是贴身心腹将领。李师道从辽东幕府饮宴归来,庄金武受命清道,清道清道怎么清到最后把自己清没了。
一支弩箭突兀地出现在王一尺的眉心处,王一尺仰面倒下,脸上无喜无悲。
又是几声闷哼,李师道的几名贴身卫士尽数被射翻在地,直到此时李师道才察觉有异,张皇大叫起来,埋伏在暗处的青墨纵身而起将他扑倒在地,骑在他的腰上,抓起一把土塞到了他嘴里,拧过双臂,一条麻绳捆了。
王志邦战战兢兢地拔出战刀,左右张望之际,手腕已被一支羽箭射穿。
李方倒是显得很镇定,只是叹了口气,闭目待戮。
青墨捆定李师道,起身走到李方面前,紧了紧手中刀,挥手劈去,李方人头跳起,坠落。
待大局已定,李师古方现身步出西马堂,手里提着庄金武的人头,在他身后跟着高沐、李公度和铜虎头大总管李衮。
高沐答应帮李师古夺回军权,他建议由李长山和皇甫兄弟领一支精兵攻占军府,一举擒杀李师道及同党。
李茂不同意高沐的计划,李长山而今虽贵为牙军衙前兵马使,但手中并无实权,皇甫兄弟又都身在外地,迁延时月必生变故,他建议选五六名精干心腹,入西马堂先杀庄金武,再由高沐请李师道、李方、李衮、李公度等人来议事,来一个抓一个,眨眼功成。
李师古赞同李茂的见解,他写出六个人的名字,这六个人此刻就在军府,是他的心腹亲信。与李长山、皇甫兄弟不同,这六个人隐藏很深,平素并不为人所知,因此当李师古失权后,李长山等人先后被贬出军府,这六个人却还钉在府内,随时听候召唤。
有高沐相助,众人平安来到西马堂,恰逢庄金武回来,被李茂一刀斩了。高沐借商议收复沂州为理由,派人知会李师道、李方、李衮、李公度前来。
在淄青历史上,民变年年有,县城被占县官被杀例子也不鲜见,但州城流民攻占,这还是第一次,州县两级百名官员被杀,更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出了这样的大事,连夜商议对策合情合理,四人丝毫不曾怀疑。
李公度因为要值宿没有参加辽东幕府的饮宴,李衮名义上只是东平县司户,资格不够,也没有参加饮宴。二人接到高沐的通知后,先后赶来,陷入李茂的彀中。
李师古先后原谅了二人,二人也像高沐一样,痛悔己过,重新站到了正义一边。
李师古扶起泪流满面的同父异母弟,对李茂、高沐、李公度等人说道:“世上至亲莫过于手足兄弟。我十五岁即从先帅手中接过节旄,统帅平卢十万大军,管理淄青十二州七十二县民政,十数年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何尝一日宽心过。
“师道与我一样出身显贵世家,自幼不识稼穑,不知民间疾苦,不识军务官情,你又整日与优伶小人混在一起,习学琴棋书画,那些东西用作消遣或者无害,用于治军治民却是百无一用。外人骂说我贪淫好色,每日午间行房,我承认我是想再要一个儿子。
“明安先天不足,身体羸弱,性格敏感又内向懦弱,绝非将帅之才,我把军务交给他,只会害了他。我是有私心,想再要个儿子,可惜天不遂人意,我命中注定只有一儿一女。既如此,这世上我至亲的亲人不就是你一人了么。你果然想有所建树,我岂能不成全?
“你对我做了什么,我可以既往不咎,为全兄弟之谊,我先把淄青财权交给你,待你熟练之后,我再把政务交给你,你若真有出息,将来将吏们自会推举你为统帅,若你德不能服众,威不能治军,我强把你扶上节帅的位置,那不是成全你,而是害了你。这个道理你真的就不懂吗?”
李师道想说我懂,只是口中含着一把土,说不出来,他又不敢当面吐出来,怕人说他对兄长不恭敬而遭致杀身之祸,于是只能流眼泪。
李师古说完,向李茂、高沐、李公度、李衮四人发誓道:“我今日在此起个誓,我死后,节旄绝不遗子孙。师道堪用,汝等扶他为帅,兄弟不堪用,尔等另择良人为帅,保我兄弟一世富贵,万不可为难于他。”
李师道哇哇大哭起来,趁势将嘴里的土吐了出去。
兄弟俩痛哭之际,王志邦手捂伤腕,强忍剧痛,撒腿准备开溜。当日李师道发动兵谏夺权时,他曾拍着李师古的脸问:“舅舅,你可曾想过会有今日?”而今思来,却是找死的节奏,今大势已去,再不走等着李师古找他算账吗?
他人刚走到院门口,就听得“砰”地一声巨响,木屑乱飞,一扇木门翻着跟头朝他砸来,吓的他一个就地十八滚,堪堪避开。破门者是群甲士,为首之人正是不久前被李长山取而代之的前衙前兵马使刘悟。
刘悟将两颗人头丢在院中,却是张叔夜、裴俊彦的人头,二人都是李师道的亲信,张叔夜现任都知兵马使,代李师道掌军,裴俊彦则是铜虎头郓州总管,李师道在铜虎头内最高级别的支持者。
“张叔夜、裴俊彦意图谋反,已被某诛杀。”
王志邦心知不妙,转身向侧门跑去,小腿肚上却中了一箭,王志邦扑倒在地,嗷嗷叫起娘来,他的娘正是李师古、李师道兄弟的姐姐。
李师古从卫士手中夺过一柄铜锤,大步流星赶过来,一脚踏在王志邦的背上,厉声喝骂道:“便是你这小人撺掇我们兄弟不和,我岂能容你?”
王志邦见势不妙,拼命向前爬行,李师古一脚踏住他的背,抡起铜锤只顾砸,王志邦的脑袋瞬间成了个血葫芦。
杀了王志邦,李师古弃铜锤于地,向李茂、刘悟森然下令道:“那些挑拨我兄弟不和的,尽皆诛戮,一个不留。”
太阳再度升起时,郓州城里重新恢复了宁静。
静的有些可怕,没人敢提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仿佛那一切根本就没有发生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