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北形势逆转,以至不可收拾,朕这一局惨败啊。眼下是该收拾残局的时候了。”
李纯痛苦地说出这些话后,如释负重,心里好受的多。他深吸了一口气道:“突吐承璀败阵失军,朕是不会保他的,但朕要保你,只是目下形势汹汹,留你在长安,难免为人误伤。你去郑州做刺史,兼义成军节度副使,将来取代李全忠,为国镇守东门。”
话已至此,李茂无话可说,只能拜谢。
由从三品京官外放四品刺史,无疑是一种贬斥,至于李纯留的后手,圣心难测,一时无人能测度深浅。
得知李茂要去郑州,芩娘等人便忙着收拾行李,李茂本不愿带众人去,奈何无人理会,一个个都把行李收拾好了。
李茂苦笑道:“你们倒是看透了,看准了我此番被贬势难翻身。”芩娘道:“呸呸呸。休说这丧气话,胜败乃兵家常事,陛下必会体谅你的委屈,待风头过了,仍然要用你这个忠臣良将。”兰儿道:“我们的郎君岂是那么容易被打倒的,我看好你一定能东山再起。”
齐嫣低着头说:“我不会说话,但先生说郎君命格富贵无比,定能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的。”因当今皇太后的名字中有个“心”字,芩娘建议给齐心改个名字,免得招惹麻烦,李茂便取了四个字让她自己选,齐心让儿子帮她选,结果就选了这个“嫣”字,改名做齐嫣。
李茂问苏樱:“你怎么看?”
苏樱道:“我是个外人,自然听几位姐妹的。”
李茂连声夸好,便任命芩娘为帐内兵马使,统一调度后宅女眷迁徙事宜,一切事自己决断便可,无须事事请示。
众人笑闹了一番方才散去。
李茂端坐闭目养神,愈发觉得困倦,便回到书房去,三名助手曾真、毛大有,蔡文才,起身相迎,李茂只是淡淡一笑,对三人说:“朝廷贬我去守郑州,你们不愿去的,就留下来,愿意去的就收拾行装,改日就走。”
三人齐声道:“愿意追随将军。”
李茂愕怔了一下,落寞地说道:“不是将军了,不是了。”
李茂出任郑州刺史,其余兼职不动,唯有左龙骧军的兼职没了,没了就没了,李茂嘴上说的轻松,心里却似被人刺了一刀,一想起来就疼的厉害。
孤山伯爵府的书房里有个暗室,暗室一分为二,外间是书房,里面是卧室,只成列着一张床,中间用屏风隔断。
李茂兴致阑珊,什么都不想做,懒洋洋地靠在躺椅上,女助手曾真拿了个口袋进来收拾物品,见李茂躺着休息,便要退出。
李茂叫了声:“别走。”
曾真站住,叉手问道:“何事?”
“替我捏捏。”
李茂窝着一肚子火,一直强忍着,眼看忍无可忍,却因为曾真的出现瞬间烟消云散,曾真尚不满二十岁,无论相貌、气质、才情都是上上之品,尤其是她那双略带忧愁的双眸,深如瀚海,充满了难以穷尽的神秘。
替李茂做按摩是曾真的一项很重要的工作,她出身官宦人家,自幼生活优渥,及笄之年,父亲犯罪,家中女眷籍没入宫,生活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些年她苦熬岁月,却没有自怜自哀,而是以一颗饱满之心重新适应这个变化了的世界,她默默地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再度青睐。
李茂正是看中了她的这种平和豁达的心态,才接受她为女助手,只是事前没想到她的容貌如此清丽脱俗,气质如此高雅秀洁
她像一块璞玉来到这个世上,中间遭遇了难以言说的苦难,苦难过去,她依然纯真高洁,那些苦难没有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任何污点。
曾真有些怕李茂,这当然不能怪她,李茂沉默寡言,尤其在办公事的时候,许多话都不会明说,需要助手的悉心领会,他对工作苛严,对身边人严格要求,他来去无踪,看事又准角度又刁钻,常让他的助手们无所适从。
当然她的怕跟毛大有、蔡文才的怕并不一样,她的怕更多了一层深意在里面。
“不错,不错,舒服,真是舒服。”
曾真的按摩手段是在宫里学的,大明宫集储天下佳丽,何止三千人,在这样一个百花争艳的地方,想出人头地谈何容易,除了可遇不可求的机缘,宫女们也在使尽浑身解数,读书学艺,充实自己,时刻准备着那一晃即逝的机缘的亲睐。
“曾真是永贞年间出宫的吧?”
“嗯。”
“那一批一共放出来多少?”
“三千人。”
“三千人,像你这样美貌又聪慧的,不多吧。”
“我,脾气不好,也称不上美貌聪慧。”
“嗯,你的美貌、聪慧和才情是毋庸置疑的,你说你脾气坏,可我觉得你脾气挺好的呀,我就没见过你生气嘛。”
“所以他们都怕我,她们怀疑我的好脾气是装出来的。”
“那么是不是呢。”
“不是,我脾气真的不好。”
李茂眼睛一睁,一把握住曾真细巧的手腕,探臂揽住她的小蛮腰,稍一用力,曾真就倒在他的怀里了。曾真大急,也不挣扎,劈手拔下自己头上的金钗,毫不犹豫地朝李茂的脸扎去。
李茂捉住她的手,夺下金钗,说道:“你生气的样子很可怕。”
说完轻轻推开她,曾真匀了匀气息,理了理揉皱了的衣妆,冷冷地说道:“我视你为可敬的师长,请你自重。也免得我以后伤了你。”
李茂脸颊微红,默默地把金钗交还给了曾真。
……
败阵归来,突吐承璀惶惶不安,回京后不久即大病了一场,不过从清思殿出来后,他总算长长松了口气,时星斗满天,夏末秋初的夜风不冷不热,吹在脸上十分舒适。突吐承璀伸了伸腰,拍了拍现在还有些僵麻的膝盖。
“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老宦官徒生一种劫后余生的快感,他轻松地倒背起双手,腰杆尽量挺直,挺胸抬头,刚没走两步,腰塌了,头也耷拉了下来,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
“唉,低眉顺眼惯了,要咱抬头挺胸走路,咱走不了啊。”
突吐承璀一回来,刘希光就上门来探望,那是深夜,来去匆匆。现在也是深夜,仍是匆匆而来,他是见缝插针溜出皇宫的。
“总算是平安落地了,可恨郦定进、卢从史这些人,把大好的计画全盘毁了。中兴大计遭遇这样的挫折,此二人罪不可恕。”刘希光恨恨地说,突吐承璀虽然惊险过关,却丢了左神策军护军中尉的宝座,这个打击可不轻。
“不说这个了,我走后,大家做什么去了。”
“哦,去佛堂跟静怡大师论佛去了。”
“静怡大师?就是以前的静怡师太?几时也升大师了。嗯,那也很好嘛。”
“是很好呀,不过李绛这个人现在讨厌的很,像只苍蝇一样嗡嗡嗡地在你面前乱飞,哦不,是一群苍蝇。他还有几个同党,其中有个叫白居易的,据说跟李茂关系不错。”
“李茂?李茂斗大字不识几个,学问还不及我呢,白居易会跟他混在一起?白居易这个人我听过,白乐天嘛,据说诗文很不错的。但凡这类人都是恃才傲物的,他会跟李茂搅合在一起?”
刘希光道:“李茂也是诗人嘛。”
突吐承璀一口热茶差点没喷刘希光脸上:“李茂是诗人,他做过什么诗?”
刘希光笑道:“只做过几首打油诗,不过他在京城士子们之间还是很有些名望的,最近他常参加京城士子们组织的诗会,据说很受推崇。”
“他那是行的韬晦之计,受推崇倒未必,受欢迎是肯定的,人家有钱嘛,出手又大方,那些穷士子们自然是要倾力巴结啦。”突吐承璀说到这,忽然目露凶光:“我这次倒霉就倒霉在他手上,若不是他不辞而别,我至于会一败涂地吗?”
刘希光撇撇嘴,心里有些不以为然:三军主帅是你,李茂不过是个参谋,他走与不走,与大局何干,而且他走的时候,河北局势还是一片大好,你这是典型的拉不出屎怪茅坑,自然这话也只能在心里,刘希光是不敢明白说出来。虽然他现在的地位已在突吐承璀之上,但他明白,以突吐承璀和皇帝的关系,想在突吐承璀面前充大头蒜,现在还不是时候。
刘希光点点头道:“是可恨,不过眼下却不是动他的时候。”
突吐承璀笑道:“你未免把我想的太鸡肠小肚了,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嘛。”
李茂赴任郑州前一天,李绛和翰林学士白居易登门相送,二日天子要在西苑设宴招待南诏来的使臣,二人要全程陪同,无法出城送行。
白居易,李茂是闻名已久,却一直无缘相见。后者除了做官,也热衷诗文,因组织文会缺钱,经喜宝引荐而与李茂结识。白居易的文名,千年之后李茂亦是如雷贯耳,自然乐得相见,熟悉之后他才知道,白居易非但文才风流,在官场上也是一员骁将,目光敏锐,思维敏捷,对时局常有独到的见解,和李茂很是说的来,大有相见恨晚之意。
彼时,李茂的身份很尴尬,身边常有左神策卫士“保护”,出门一趟并不容易。白居易的诗会给了李茂极大的便利,以诗会友,实在是个很好的理由。
当然了,以诗会友是文人的专利,至于李茂,就难免要落个附庸风雅的恶名,以至于连突吐承璀都要大吐口水,不以为然了。
李绛和白居易此来,送行只是个由头,实际是另有所求。白居易直言不讳地说突吐承璀败阵失军,诬陷忠良,朝廷若不能拨乱反正,追究其罪责,只恐将来将士无人再肯为朝廷出力。
而要扳倒突吐承璀就必须有切实的证据,打蛇打七寸。
“突吐承璀是条大毒蛇,势大力猛嘴又毒,打蛇不死反被蛇咬,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白居易一副战斗者的表情,若非知其底细,是很难把他狰狞的面目和手下的锦绣华章联系在一起的。
李茂想了想,问李绛和白居易:“一定要这么做吗,陛下之所以没有惩戒他,无非是给自己留个颜面,待事情冷下来,必会给天下人一个交代的。至于范司徒和郦定进大将军,突吐承璀说他的,陛下并没有采纳,反而降旨抚恤其家人。我想等一切查清楚,事情会有一个妥善的解决的。”
白居易道:“舆论汹汹,人心向背已明,若不惩戒突吐,恐有损天子威德。茂华切不可以私谊而废公义。”
白居易步步紧逼,让李茂略感不快,不过他非但不怪白居易,反而心生感激。他这么说也是为自己好,众口铄金,舆论也是可以杀人的,白居易知道自己和突吐承璀关系密切,恐自己自误,故而出言提醒,也是一片好意。
李绛却稳重的多,他问李茂:“你明日就要赴任郑州,你就不想走的安心一些吗?”
李绛是意有所指,突吐承璀回京后为求自保,四处乱咬,寻找替罪羊,远的是卢从史,近的是郦定进,甚至范希朝、李全忠、田兴也未能幸免,被他在皇帝面前诋毁的体无完肤,范希朝已死,倒也无所谓,田兴拥兵自立,谁也奈何不了他,李全忠现在处境很艰难,据说因为恐惧已经病倒了。
至于自己,李茂想突吐承璀肯定也是不会放过的,否则就不会有被贬出京,去做郑州刺史这档子事了,皇帝画了个大饼告诉他你先出去,做两年刺史,然后就接替李全忠做节度使,由刺史到节度使看似只一步之遥,但这中间有多少变数却是谁也说不准的。
这期间任由突吐承璀留在京城,留在皇帝身边,任由他毒舌诋毁,自己究竟还有多少胜算升节度使,回京城?
李茂最后还是满足了李绛和白居易,二人满载而归,心情舒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