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时分,李茂走出森林草原,回到繁华的辽州城,几个月的苦行僧般的生活,让他瘦了一圈,皮肤黢黑,更加精干结实,黑黢黢刚毅的脸膛和身上的破衣烂衫,使他看起来更像一个远道跋涉而来的客商,没人能认出他这个辽东之主。
辽州城的戒备很严,守门卫卒一一检查众人的路引,胡斯锦诈称自己的路引丢了,使点小钱试图蒙混过关,被保安局给逮了起来,韩真知花钱去“捞人”,也给逮了起来,保安局对事不对人,不私受贿赂,就是执法时略微粗暴,李茂对这个表现还算满意。
辽东城建有东、南、西、北四处市场,四座市场分工不同,皆由地方州县出资兴办,每年光税脚一项就能收入数万贯,这笔收支按照一定的比例返回给地方州县,用于改善官吏福利,增强他们的积极性。
胡斯锦扮作一个客商和韩真知去市署走了一趟,回来告诉李茂市场上已经没有空闲的门面房,不过要是愿意使点钱还是可以弄到,钱使得越大,越早弄到。
石空黑下脸道:“这是以权谋私,应该严惩。”李茂却摇了摇头,说了句水至清则无鱼,创业时期不应管的太死,好在只是暗示行贿,若是公然索贿则必须严惩不贷,石空笑道:“暗示行贿和公然索贿不过一步之隔,跨过这一步很容易嘛。”
李茂道:“所以要加强监管,怕只怕有一天我们的监管者也腐败了,那就一烂到底了。”韩真知道:“所以我常说不能让太聪明的人去做官,聪明人扎堆就要玩心眼,到时候欺上瞒下,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让大老粗去做官,玩点小聪明,你一眼就能看透,一把就能掐住他的把柄。”韩真知道:“傻瓜做官,怎么治民,还是得聪明人,可人太聪明又容易做手脚,真是左右为难啊。”
石空抬腿在二人屁股蛋子各踢一脚,喝骂道:“世间就剩你们两个聪明蛋,自古学而优则仕,圣人的智慧还不如你们两个二把刀?笑话。”
李茂走访过东、南、西、北四座市场,又在几个商业繁华的坊市走了走,所见所闻让他略感欣慰,民间的创造力是巨大的,仅仅只是大半年时间,一切都就似乎缓了过来,呈现一派欣欣向荣的景象。
这大半年时间自己可是什么都没干,只是管住了向百姓伸手。此外辽东市面能有今日的繁荣也与打通了通往中原的商道有关,但凡稍有眼光的商人都会看出“政通人和”的辽东蕴含着的巨大商机。
距离刺史府不远的一条街上,坐着一长溜衣衫褴褛的流民,跪地向行人乞讨。
胡斯锦道:“哪来的这么多要饭的,败坏形象,让人以为我辽东尽是叫花子呢。”
韩真知道:“而今州县两级官府形同虚设,官吏太少,权力太小,能不管的都不管,以前是管的太多,现在是什么都不管,怎么就不管管呢。”
石空喝道:“管什么管,在家没饭吃,来城里讨口饭吃也要管。你们是没受过苦,等你们哪天……”
韩真知狠狠地往地上吐了口口水,说:“石大爷这话不说也罢,我们跟定茂哥,怎么会沦落到没饭吃,你说这话是何居心?”
石空先是一愣,脸膛腾地红了,默默地举起钵盂大的拳头,韩真知连忙赔笑讨饶。
前面就是柳条巷,众人收敛了笑容,自薛青裹、薛丁丁父女涉嫌暴动起,柳条巷的薛家大宅就门可罗雀了,薛青裹被软禁在家,接受保安局的讯问,至今没有结论,因此这层关系薛家的旧部亲友都躲得远远的,没人愿意靠上来讨晦气。
李茂望了眼黑漆漆的大门和威武肃立的卫卒,眉头倒是一皱:有些事可以冷处理,用时间消磨记忆和热情,慢慢地拖过去,但有些事注定是绕不过去,譬如薛家这件事,终究是绕不过去的。
一别数月回来,最兴奋的自属兰儿,只是这次李茂没有给她机会,一声不响突然出现在了众人面前。兰儿兴奋之余,嘴巴又撅的老高,双眼能喷出火来,恨不得生吞活剥了李茂。
李茂忍了又忍,终于还是没能忍到晚上,觑了个机会把兰儿拖入书房,酣畅淋漓地解了个馋。
看到汉子一如往日般威武雄壮,兰儿彻底放心了,看起来此番出巡真是为了清心修行,而非去见什么红珠姑娘,汉子虽然不是个省油的灯,却还不至于想秦墨那样扒到碗里都是肉,见谁都吃。
摆平了兰儿,李茂去了一桩心事。二人手拉手漫步到梅园墙外时李茂故意放慢了脚步,兰儿机敏地意识到了什么,咳嗽了一声,说道:“她也是一时糊涂,做出了这样的蠢事,不过她事后已经改悔了,求我们给她说情呢。你,你想原谅她就原谅她吧,不管怎么说都是一家人,说起来她还是个孩子呢。”
李茂握着兰儿的手:“难得你能这么通情达理。”兰儿道:“什么话,我平日就胡搅蛮缠吗?好,就算我平日胡搅蛮缠,那也是闲着没事跟你撒撒娇,遇到正经事,我几时胡搅蛮缠过了?算了吧,你真把她逼上了绝路,心里也不会好过,给她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吧。”
李茂道:“当初若她得手,你说她会不会放过你?”
兰儿认真想了想:“不会,这孩子脾气是孤僻了些,性子也急躁,但本性不坏,她不仅不会为难我们,还会尽力保全我们,这个我敢打包票。”
李茂沉默了一会,神情有所缓和。兰儿把手抽出来,示以鼓励的目光。
虽然只是初秋,梅园里却是一派萧瑟,门内门外共有四位卫士、四名仆妇,见到李茂,躬身行礼,李茂冲他们点点头,说道:“明日你们就不必过来了。”
众人愣怔了一下,明白过来,躬身施礼,然后撤去。
李茂绕过影壁,用同样的话支走了另外两名仆妇。鸯儿已经迎了过来,恭恭敬敬行礼,李茂握住她的手,说:“比先前瘦多了,难为你了。”
鸯儿有话想说,咬了咬牙,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
到了门前,将门关上,任李茂一个人上楼去。
薛丁丁正临窗抚琴,她爱好声乐,但琴艺一般,辽东没有好琴师,她纵然聪明所能达到的高度也有限,她的琴艺甚至还不如兰儿,只是兰儿性情浮躁,没心思抚琴。
李茂一上来,她就觉察到了,却没有停手。李茂也没有打搅她,只是站着静静地听,一曲终了,薛丁丁按了琴弦,硕大泪珠滚滚而落。
她转过身,向李茂大礼参拜,流泪说道:“父亲是无辜的,万千罪过都在我一人……”
李茂扶起她,用粗硬的手指为她揩去泪水,扶她坐下,鸯儿恰到好处地送来了茶水,李茂接过茶盘,二人对视了一眼,鸯儿轻盈地退去。
李茂捧了碗茶递给薛丁丁,薛丁丁赶忙起身接住,李茂不坐她也不坐,李茂落座端起茶碗压了压手,示意薛丁丁坐下来,这才说道:“事情的来龙去脉我已经弄清楚了,薛城主是无辜的,你被祝颂、韩江月、欧阳三他们蛊惑,这三个人都是江洋大盗,昔日被保安局逮捕关在东州大牢,马和东把他们放了出来,他们欲报恩,就来哄骗你。你年幼涉世浅,吃他们骗了,我不怪你。”
薛丁丁抬起头来,泪眼相视,又拜了下去,说道:“我非吃人哄骗,我……我有罪。”
李茂弯腰扶起她,握着她的手含笑安慰道:“马和东扯旗造反,响应者数以万计,我杀了一些人,大部分却都赦免了,他们反我,是因为走投无路或是觉得没有奔头。我身为辽东之主,让这么多人觉得没有奔头,不堪负重,罪在我。具体到你,你本来是不愿意给我做妾的,这我知道。我不该霸道行事强娶了你,你跟金梯邕大元帅有交情,他死的突然,你怀疑我,记恨我,这我也不怪你,人之常情吗,这也正能说明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
薛丁丁咬了咬牙,想问金梯邕的死究竟有何隐情,没敢问。
“你是个聪明又有骨气的人,见有这样的机会,站起来反对我,很合理嘛,这才是真真正正的你呀。反之你若坐视不动,那才让我恐惧呢:因为你的心机太深了。我这十几年走的还算顺利,自然少不了靠尔虞我诈,走到今天,身心俱疲,我可不希望回到家还要跟你们玩心眼,多累呀。我爱你,不光爱你的美丽容颜,聪明睿智,多才多艺,还爱你敢爱敢恨,无所顾忌的纯真性格。你说‘胜了做人,败了做鬼,就是不做狗’,这是多有志气的话,多少须眉男儿也说不出来呢。”
薛丁丁面颊羞红,低眉道:“那是我忤逆父亲的话,气的他大病了一场。”
李茂笑道:“这岂非就是天意,你不气倒他,今日你我还能见面吗?”
薛丁丁却依旧满面忧色,她郑重地说道:“可是我还是带着人来了,那个时候我是恨死了你,真心要跟你作对的,我这样对你,你还会原谅我吗?”
李茂扶住薛丁丁,盯着她的眼睛,柔声安慰道:“你做的一切我都能容忍,都能原谅,但请下不为例,我真不想睡个觉还要睁只眼睛。”
泪水无声滑落,薛丁丁自己一把擦去:“他,究竟是怎么死的?”
李茂面色凝重起来,薛丁丁眸中的光彩也在黯淡下去。
“这件事很复杂,你容我一点时间。但请你相信,他的死绝非我的本意。”
薛丁丁泪水夺眶而出,她如小鸟投林,主动地扑入李茂的怀抱,热烈地亲吻着他的面颊。李茂犹豫了一下,紧紧地把她抱住,抱起来……
夜深人静的时候,薛丁丁溜下床,换了身素洁的衣裳,为李茂煮了一碗香茶。她有熬夜的习惯,夜越深人越精神。
李茂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一觉醒来,却觉得眼前有些陌生,然后他笑了起来。他一跃而起,走到薛丁丁的身后,扶住她的肩膀,薛丁丁抬头望了他一眼,继续忙自己的,她做事很专著,但烹茶的手艺显然称不上高明,煮出的茶色也很一般。
薛丁丁煮好了茶,换下素白衣衫,身着盛装,重新梳理了妆容,大礼向李茂敬茶,她做了李茂的侍妾后,坚持不改旧时妆容,里里外外都还穿着做姑娘时的衣裳,直到这晚才肯彻底改变。
李茂接受了她的献茶,喝了一口,正要扶她起来,薛丁丁却含笑把头轻摇,又奉上一叠点了落红的雪白帕子。李茂哈哈一笑,扶起她说:“大婚之夜,我全无准备,实在失礼的很,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答应的,一定答应。”
薛丁丁盈盈再拜,说道:“请免三叔一死,丁丁做牛做马侍奉您一生一世。”
李茂迟疑了一下,还是伸出双手,扶起她,说:“你起来,我都答应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