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西殿百官再次到西王府聚齐,这次分坐便是按着各部司、各郡县分处而坐,各部司长官、郡县长官身边都带了厚厚的文稿、书案,当中有众人昨日议论的心得,还有一些自己准备的文书资料,看得出大家伙的劲头都很高。
今日的朝会是由左宗棠主持,西王府正殿上,两厢各是六部尚书的位置,左宗棠左相的位置在阶下首位上,左宗棠整了整朝服,正正风帽后,起身朝西王微微一礼,萧云贵面带笑意的示意他开始。当下左宗棠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我天国建朝初兴,天王定都天京,西王奉旨东征,如今得赖天父庇佑,西王统领有方,将士百官用命,于苏南、江浙驱逐胡奴,复我汉人衣冠。今苏南、江浙之地刀兵已息,天王诏令西王坐镇苏州,建苏福一省,又诏令西王专断苏福省军政官民大事。苏福省新立,此地工商百业兴旺,天王特照准西王所请,在苏福省颁行新政,安居百姓、复兴农事、整顿工商、兴旺百业。今本官受西王封命,为西王府左相,总领各项新政事务。”
萧云贵看了看洪韵儿,跟着朝她邪邪的一笑,恶俗的带头鼓起掌来,阶下百官也只得跟着鼓起掌来,倒向后世的工作大会一般,领导讲话自然要鼓掌的。
左宗棠微微一鄂,站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萧云贵忍住笑向左宗棠微微颔首,示意他继续说。左宗棠等掌声稍停,这才继续说道:“自古以来,民以食为天,苏福省新立,这头等大事自然是农事,自去岁开始奉西王令,各地便开始清查土地人丁之数,是为摸清家底之数。今各地田地人丁口数已然查实已然查实备细,苏福省共有肥瘦田地三千六百五十余万亩,人口军民百姓、男女老少共计一千八百四十余万口……”
说到这里萧云贵起身打断道:“左相所说之数乃是一个大概之数,本王听闻此次核查田地人口之数时,民间多有瞒报田数和丁口之数的,各位同僚可知此事?”
各郡县官吏们和负责此事的西王府官吏闻言之后,都是忍不住心中一震,苏福省各地此次做人口普查和田地丈量之事,民间的确多有瞒报的,或瞒报人口,或瞒报田数,总之最后汇到左相手中的数目是不够准确的。
萧云贵没等百官答话,接着说道:“此次田地人口之数核查,是为了摸清咱们自己的家底,咱们这苏福省到底有多少田地,要养多少人口,要知道这些数目,咱们才好对症下药,要是实数不准,失之毫厘便会谬以千里。这次因为核查时日较短,本王也不怪大家伙,但本王有言在先,只此一次下不为例,今后西殿所有需要的数目必须准确,再有虚报、瞒报的,本王决不轻饶!还没有把乡官两司马制度建到乡里村里的,等这次大会过后,拍马赶快给本王建起来,乡官两司马一个管二十五户人家,按理说这计人口丁数最是容易不过,层层上报上来,最多也就是些许误差,本王今后不想再看到万余、千余这样的字眼!”
众百官吓了一跳,一起躬身领命,许乃钊却是心中暗想,这天朝的乡官制度的确狠辣,到和康熙年间的保甲之制有得一比。
跟着萧云贵负手踱了几步道:“左相刚才说的数目大家也听到了,三千多万亩的田地,江浙、苏南之地多山多水,田地虽然肥沃,但田地较少却是实事,江河湖泊就占了不少地面去,再加上山地丘陵等不适宜耕种之地,苏福省的田地的确也就那么多,本王估摸着就算把实数报上来,也就四千万亩上下。而要养活多少人呢?一千八百余万口!这还是不完全之数,还有漏报、瞒报的未计入在内。大家伙想过没有,养活一个人要多少亩田地?”
许乃钊闻言心头一惊,自己从前皓首穷经,苦心读书考八股,高中为官之后多是苦心钻营为官之道,地方庶政之务多有钱谷师爷帮忙筹划,一时间还真不知道养活一个人要几亩地的。
阶下众官里其实有不少人也是知道的,但都不敢起身说话,他们中很多人是第一次见西王,西王那凶恶的面相加上破锣嗓子,但是让人一惊一乍的,都不敢起身答话。
倒是宁波郡的郡守黄春生颇有胆气,起身答道:“回禀西王,属下早年在乡间薄有田产,也有佃户农家跟着属下混饭吃,倒也知道养活一个人,至少要有四亩田地,少于此数则多会挨饿。”
萧云贵点点头道:“黄郡守说的不错,今后咱们西殿议事大家可畅所欲言,言者无罪!”跟着他顿了顿接着说道:“不错,四亩地是底限,只能填饱肚子的底限,还有穿衣用度呢?还有柴油盐茶呢?四亩地只是底限!刚才左相说的大家都听到了,三千多万亩地养活近两千万丁口,人均不足两亩地,这地怎么分?按照天京的《天朝田亩制度》这地怎么分?嗯?怎么分都不够养活人的!”
说到这里,殿上一时间静悄悄的,没人出声。苏浙虽然富庶,但人口也比其他地方稠密,田地不够分的情况和其他地方其实是一样的。许乃钊暗暗心想,这西王倒也务实,从前太平打出的口号是均田地,这口号从陈胜吴广那时候就喊道现在,什么时候均过田地了?况且照眼下这情形,就算按人头均分,这田也是不够的,难道还能变出田地来分不成?
上海军政司的王闿运站起身朗声说道:“西王殿下,苏浙之地虽然田地不够分,但历来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左相适才所说的一千八百余万口中,靠田地吃饭的其实只有五成,其余三成是靠工商百业吃饭,还有一成是盐漕水上混饭吃的,还有一成就是富户佃主。况且历来苏浙之地的田地也不全都是种粮,多产茶叶、生丝等物,这些货物与洋人易银钱后,再麦米粮用度的。”
萧云贵呵呵笑着说道:“壬秋功课做得不错,这些数字都是记牢了的。不错,刚才本王的确有些危言耸听,其实一千八百余万军民百姓并不都是靠着田地吃饭,他们中有在城中营商的,有运货的,有跑船的,有做苦力的,还有当兵吃粮的,这些是什么?就是百业!”
“咱们苏福省搞新政,为什么?就是因为天京原来定下的均田地、百货归圣库,这些策略不合适咱们苏福省,咱们苏福省一大半人口其实都是靠工商百业过活的,要是百货都归到圣库,那大半人口要吃饭找谁去?”萧云贵说的话都是大白话,听得许乃钊暗暗摇头,草莽出身就是草莽出身,一点文词修饰都没有,但这大白话倒是个个都听得明白,许乃钊倒也极为受用,的确按天京那种做法其实是复了周朝之时,天下田地百货都归大王所有,百姓再无私产,那如何得了?
萧云贵说这些无非是向广西那些老兄弟说的,当年起兵只是,有衣同穿、有饭同吃、有田同耕、有钱同使这几句深入人心,西殿新政就必须把这些人的心思扭转过来。所以萧云贵才会要花那么大的力气去争得天京允可苏福省新政的支持,才要花时间去做调查,他要说服的正是自己的那些老兄弟们。
兵部尚书李开芳眼见西王眼角余光不时的往自己身上看来,知道西王是想自己起来接个话,事前西王就找自己长谈过,也知道这新政的核心无非就是要打破圣库制度,允许军民百姓有私产这一条,有了这一条为基础,其他的新政推行起来就都好办了。
当下李开芳起身一礼道:“西王所言甚是,苏福省百姓多半是靠着工商百业过活的,若是百货余钱皆归圣库,百姓无以为生,如何能养活这么多百姓?况且自从西殿从长沙出征以来,沿途百姓纳献圣库也都是自愿而为,并未依照《待百姓条例》而办。是想清妖治下之时,百姓们年景好时,尚有余粮余钱在手,怎么到了咱们天国就丝毫都要上缴圣库呢?”
话音才落,一旁的吉文元就站起身道:“李尚书此言差矣,虽然百姓余钱余粮都缴圣库,但一应支取也都是在圣库中,天下万物归公,天下乃是一家,阖家共用一家之物天经地义之事啊。”
看到吉文元跳出来,萧云贵丝毫不觉得奇怪,这吉文元虽然公正无私,但也就是太过公正无私,太过古板,是以西殿之内的老兄弟中,以他为首的一伙人从前就常常上书西王,要西王遵行天京的各项政策。虽然吉文元等人认死理,但这些人对西王和西殿却是绝对忠心的,这一点从白泽堂的打探中可以知道。萧云贵也明白一个团体之内,总会有不同的意见和看法,但这些意见和看法出发点都是为了这个团体好而已,是以萧云贵并没有放弃吉文元这些人。
跟着李开芳马上反唇相讥,吉文元也毫不示弱,两人争辩起来,跟着西殿老兄弟分为两帮人开始热闹的争辩起来,一方还是希望天下一家,一方却希望能有私产,相互争执不休。
左宗棠忍不住起身大声喝道:“西王殿上,朝议之时,尔等如此争执,成何体统?!”左宗棠自从加入太平军以来,上马管军,下马治民,湘人的那股子狠辣劲倒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就连李开芳、吉文元这些广西老兄弟也多为畏惧于他的,因为左宗棠背后有西王鼎力支持,而左宗棠为人也是铁面无私。有一次甚至和李开芳大吵起来,左宗棠还真打了李开芳的军棍,事后广西老兄弟们都说左蛮子就是惹不得,是以西殿上下都敬服左宗棠。这时候左宗棠一声断喝,两边都各自坐了回去。
萧云贵一直坐在宝座上看着两帮人吵闹,见左宗棠出来喝止后,笑了笑起身说道:“咱们先定个调子,既然是议新政,就是要变法,从前一些不合时宜的做法咱们就要变,这样才是新政嘛,要还是原来那一套,咱们西殿还议什么新政?直接照着天京一干法令办不就结了?”跟着萧云贵看着吉文元等人温言说道:“天下为公,说得很好,百姓们要取用圣库之物,你们百般核查是否需用,还百般校对是否合用,但你们所有管着圣库的扪心自问,要是我西王要取用圣库内之物,你们哪个敢来查本王需不需用?合不合用?嗯?!”
此言一出,殿上顿时静得出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