乙卯年十一月十八日,长沙城妙高峰上,在弥漫着血腥味的寒风中,太平军的大旗悄然而落,随着而来的是满山清军湘勇们的欢呼之声。灰布包头,后面拖着长长辫子的湘勇们在湘军将官的呼喝之下,结束了短暂的庆祝,开始麻利的清理妙高峰上的太平军阵地。
一个多月前,湘军誓师出征,曾大帅发表了著名的《讨粤檄文》。湘军水陆四万大军水陆并进,沿湘江直扑湘潭,湘军大小能员干将悉数齐出,大有一战定湘的气势。但湘军中唯独缺少了曾大帅的未来女婿荣禄,湘军上层将官们都知道,曾大帅的这位女婿早已经率领八千湘军南下粤省助剿去了。
看到妙高峰上湘军的大旗竖起,湘江之中立于水师战舰之上的曾国藩见此情景大笑起来,他周身一干幕僚随员也都一起抚掌相庆。
“大帅,妙高峰已经拿下,长沙城指日可破。”曾国藩手下首席幕僚郭嵩焘紧了紧身上的披风,笑着说道:“湘江已被我水师控制,北面、东面也结下硬寨,长毛全仗妙高峰屏障城南,如今妙高峰落入吾等之手,等西洋火炮运至妙高峰上布阵,城内长毛皆为瓮中之鳖矣。”
曾国藩捋着颌下长须笑道:“辛苦练兵造船练水师一载有余,全赖诸公殚精竭虑,将士用命报效,才有今日之大胜,收复长沙之后,我军可大驱而进,收复湘阴、岳州后,湘省全境光复矣。”
一旁湘军悍将曾国荃笑道:“兄长说得是,不过说句实话,湘勇能有今日之规模,还离不开荣禄那小子的功劳。”
提起荣禄来,曾国藩脸上的笑意更加明显,小小的三角眼眯得更加厉害了。郭嵩焘也知道曾大帅如今最为器重和倚重的便是这个乘龙快婿,当下附和道:“不错,荣军门年轻有为,弱冠之年便战功赫赫,大有乃祖费英东的英姿,大帅得此佳婿,实乃天助曾帅。”
曾国藩笑着摆摆手道:“你们也别把话说得太大,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小孩子还是要多加磨练才是。满招损、谦受益,夸奖得多了,难保那小子不会骄傲起来。”
曾国藩虽然口中是在教训,但眼角的笑意一直挂着,湘军上下都知道,荣禄在湘军中从不摆什么架子,和寻常士卒都能打成一片,对待湘军一干将校幕僚更是礼数周道,对于自己不明白的事也能不耻下问,何来骄傲之说?曾帅这不过是自谦罢了,但看得出曾帅已经将荣禄当半个儿子看待了。
郭嵩焘微微一笑说道:“荣军门自从和曾帅结成鸳盟之后,每月都筹措到大批的钱粮火器,有了这些钱粮,咱们湘勇才有今日水陆带甲六万余众、水师战船千余艘的声势。荣军门虽然年纪尚轻,但为人做事没话说,大帅刚才的话是过谦了。”
一旁曾家五兄弟之一的曾国华也忽然开口说道:“不错,荣禄这孩子审时度势,眼界宽广,的确当得起众人称赞。”
曾国藩瞄了一眼自己的胞弟,也知道自己这个弟弟的性子,他眼界颇高,平素极少夸奖人,连他也这般说了,足见荣禄在湘军中的确很有人望。
曾国华如今是同知的官衔,在湘勇中帮办军务,主要职司湘勇钱粮军器之事,来到衡阳才半年不到的时间,平时和荣禄也多有接触。荣禄靠着和粤省通商,并联合桂粤湘三省抽取厘金关税,给湘勇带来非常丰厚的钱粮,对曾国华的触动很大,因此曾国华也比较满意这个侄女婿。
还没等曾国藩开口接话,曾国华身旁的曾国葆插话笑道:“诸位兄长都这般器重这荣禄,看来我这个做叔叔的也要拍马赶上才行了。”
曾国葆乃是曾氏五兄弟中年纪最幼者,起初一直在家乡看顾门户,近来曾国藩将家人接到衡阳暂住,曾国葆也跟随而来,如今在曾国藩的幕府中担任幕僚。他来得时候荣禄已经去了广东,未能得见,但却是久仰其大名久矣。
曾国藩笑了笑说道:“季红(曾国葆字)的确该多加努力了,以免让小辈比了下去。”
曾国葆被兄长一说,脸色微红,他原本只是凑趣一句,没想被兄长抢白,跟着有些不甘心的说道:“兄长,咱们先打湘潭,继而围攻长沙,闹出这般大的动静,只怕长毛不甘坐以待毙,要是江西的长毛赶来应援,只怕我军会有腹背受敌之困啊。”
湘潭一战,湘军锐气正盛,五天之内便攻克湘潭,城内五千太平军守兵悉数战死。湘军因为是攻克本省城池,也没有太过放肆,杀戮不重。随后湘军水师在杨载福等悍将率领下,和北面彭玉麟率领的益阳清军水师一道,在长沙湘江大败太平军水师,联手控制了湘江。随后湘军四面围城,猛攻长沙城南妙高峰的太平军阵地。
妙高峰阵地是当年西王镇守长沙时就布下的营垒,后来又经过长沙守将赖汉英的加固,可谓是坚固异常。湘军猛攻二十余日,血战数场才在今日攻克。按理说曾国葆的担心的确很对,江西南昌被太平军攻破,天京太平军号称百万,在江西的太平军就有不下三十万之众,要是湘军在长沙城下耗时太久,的确极为容易遭到江西太平军的攻击。
曾国藩眯着眼睛淡淡的说道:“如今长毛内乱之兆已现,伪东王杨贼忙着对付伪西王萧贼,无暇西顾,这正是我们湘军出兵的大好时机。”
曾国葆微微皱眉道:“兄长,若是我们打得长毛痛了,他们会不会暂时停手,转头来对付我们?”
曾国藩笑了笑没有说话,一旁郭嵩焘道:“季红有所不知,长毛贼虽然兵势正盛,但长毛几个伪王野心都不小,伪北王在安徽、伪翼王在湖北,伪东王在江西,伪西王在江浙、福建。伪天王洪贼虽是名义上的共主,但洪贼真正能使唤的人少,加之洪贼不甚理事,大小军政都由伪东王署理,几个伪王为了争夺大权,必将内乱,而且都是至死方休的局面。”
曾国荃点头道:“不错,伪西王此獠如今最为强大,已成伪东王的心腹大患,其余几王也视他为眼中钉。听闻伪东王和伪西王数十万大军在湖州一带对峙旬月,大的厮杀虽然未起,但小的厮杀却是不断,这般下去,两边迟早撕破脸皮打将起来。”
曾国葆奇道:“为何你们这般清楚长毛贼子那边的动静?”
曾国华不苟言笑,只是淡淡的说道:“你在军中时日尚短,不知道不足为奇,这些都是荣禄派在长毛那边的细作打探得来,还有洋人那边也能得到不少消息。”
曾国葆哦了一声道:“看来太平王杀王的箴言要成真了,若是这般,我们湘勇便可趁势收复湘中失地以为根本,将来才有一争上风的本钱。”
曾国藩眯着三角眼道:“季红说的不错,长毛内乱,正是我们扩张的大好时机。前番荣禄来信劝我出兵之时就曾说过,时不我待,若是等长毛贼子几个伪王分出胜负,整合长毛之后,我们就再难有这么好的机会了。所以为兄这次率领湘勇倾巢而出,便是要趁此机会得到最大的战果。”
曾国荃摸着颌下短须忽然说道:“话虽如此,但季红的担忧也不无道理,江西的长毛始终兵多,还是应该提防一二。”
曾国藩笑了笑说道:“荣禄昨日来信已经说了此事,诸位不必忧心。他给退守铜鼓的江忠源送去了一批钱粮,同时和两广总督叶名琛商议之后,调了三千湘勇过去帮江忠源稳定江西西面的局势。江岷樵(江忠源字)此人还是颇有能耐的,越挫越勇,而且永不服输,如今江西尚有铜鼓、宜春、萍乡等几个西面州县还在他手中,只要给他些钱粮,他必定能站稳脚跟,东山再起继续和长毛周旋。”
曾国荃有些不满的说道:“仲华怎么又借兵出去?须知我们湘勇编练不易,东借西借的,咱们自己怎么办……”
曾国藩不等他话说完,当即斥道:“鼠目寸光,江西、广东为我湘地屏障东西二贼,你需知道唇亡齿寒的道理。若非我湘勇在湘地,换做是福建李廷钰,你当有十几万大军就能抵敌得住伪西王此獠么?仲华借兵自有他的道理,广东局势不稳,叶督可用之兵不多,天地会逆贼密谋举事,若我们不借兵,粤省失陷之后,我们的最大财源都要被断,那时候就算有十万兵,也迟早被人拖垮。你看着妙高峰上的长毛贼,不就是弹尽粮绝被铲除殆尽的么?”
郭嵩焘点头道:“九爷,曾帅所言甚是,借兵出去还能博得好名声,同时也为湘勇今后出省作战埋下伏笔,只要朝廷觉得用我湘勇能打胜仗,今后必定会更加重用。为人为己,这兵借得极为妙算啊。”
曾国荃讪讪的不再出声,曾国藩看了诸人一眼道:“妙高峰已下,那接着便是猛攻长沙城垣,收复长沙是我们湘人这三年来的夙愿,诸位当戮力向前,必要尽早攻克长沙!”众人一起大声领命,各忙各的去了,只剩下曾国华站着没动。
曾国藩看了看曾国华问道:“六弟你还有事?”
曾国华道:“仲华心志不小,婚事虽定,但难免节外生枝,当尽早令纪静与他完婚才是。”
曾国藩点点头道:“这些天为兄也在考虑此事,回头修书一封给衡阳的国潢,命他着手准备,纪静虚岁已经十五,可以及笄出阁了。”
曾国华点头道:“我这便回去修书给四哥。”说罢行了一礼便去了。
曾国藩看着远处长沙城那城垣在硝烟中影影绰绰的身姿,轻叹一声喃喃道:“想不到我还有带兵打回来的一天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