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尖利的汽笛声令江国霖回过神来,初上火车时,他还被如此吞碳吐烟的钢铁怪兽给吓了一跳,但坐在车厢里一段时间之后,新奇感过去,他还是看起了陶恩培给的其他几本书册。
他们在上海逗留了两天,除了看到上海日益繁荣的工商业之外,他们还看到了太平天国强大的武力后背,一批批的士兵和踊跃参军的人群令他们感到了悲哀,苏浙数省数千万百姓已经彻底成为了反贼的拥趸。
他们手中的书册在上海各大书局、书铺小店果然都有公开售卖,而且来买书的多是读书人,苏浙历来富庶,因此读书人很多,江国霖知道太平天国这样做是在争取天下的读书人之心,虽然这些书并不能让读书人们完全支持太平天国,但江国霖相信就算日后官军打回来了,江浙的读书人也不可能恭顺如前,官军假若光复苏浙之后,对这边的读书人除了杀光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而且太平天国并没像原来在湖南、湖北那样的灭佛毁儒,在苏浙上海等地,他还看到依旧香火鼎盛的寺庙和道观,人们开始追捧的是那位西王娘引领下兴起的新儒学。这新儒学说穿了便是尽复明末之前儒学旧观,除掉满清强加在儒学身上的奴性枷锁,提倡经世致用之说。
同时上海等地工商业民间资本的兴起,让江国霖看到像郁松年等儒学世家或是名门望族都在投资工商业,这些儒家学子们丝毫没有士农工商的观念,并不以经商为耻,相反的很多人居然将儒家的精髓运用在经商之上,并以儒商自居。
唯一令江国霖感到欣慰的是上海开办了很多学堂,圣贤之书在这里列为国学,而且在这里念书的孩童完全是免费的,这让江国霖觉得这些反贼已然不能再称之为贼匪,他们的所作所为便是以新国家自居,他们在安养百姓,而非贼匪那样劫掠。
透过车窗,江国霖看到了苏沪之间那传统的江南鱼米之乡景色,纵横的河网港汊之间是大片大片一望无际的稻田,如今夏稻已经快要收割,那沉甸甸的稻穗代表着又是一季丰收,苏沪很多地方已经可以一年两熟或是三熟,如此富饶的景象令江国霖感到官军或许永远不可能再打回来了。
火车到了苏州,此处也是和上海一般的繁荣,内地转来的各种货物通过这里运往上海,上海的舶来品通过这里销往内地。作为西殿太平军原来的大本营,这里比上海更加浓郁的便是政治氛围。江国霖听说苏州的上百名士绅曾今联名上书西王,请求西王仍然回苏州主政,放弃金陵城,立苏州为太平天国的国都。这让江国霖惊诧不已,这里的士绅居然如此拥戴太平天国,已经完全放弃了清廷。
相比满清治下,江国霖看不到哀鸿遍野,虽然太平天国治下一样的有穷人,但天国总是能让穷人有活可干,修路开矿进工厂做工人,总之没有人能不劳而获。而国人又是出了名的很有忍耐能力,只要能有饭吃能穿得暖,他们是不会造反的,江国霖深知这一点,但太平天国似乎做得更好,每个地方都有一个地方的最低工钱制度,规定做工的人所获得的工钱不能低于这个数,而且明令规定了做工之人每日工作时辰不得超过五个时辰。
江国霖觉得在太平天国治下的军民百姓的确生活得比满清那边要好,而且太平天国并不完全施行那套所谓的有田同耕,江国霖发现太平天国把没有土地的人口大多都驱赶到了工厂里、矿山上或是修桥铺路去了。各地看到最多的就是招工告示和某某工种的夜校班,没有手艺的人可以在那里学到手艺,然后开始进入工厂、矿山做工。
江国霖不禁暗自想道,为何满清治下做不到这一点呢?随即他便明白过来,满清历来都是重农抑商的,而在太平天国这里工商业得到的优惠政策令人难以想象,家中但凡有闲钱的富户士绅们都在投资工商业赚钱。不过太平天国限制了土地的买卖,这里的富户士绅们不能像满清治下那样赚钱后买到大片的土地,在市面上可以花钱买到的土地极少,于是他们又把赚到的钱投资到新的工厂或是矿山里去了。
苏州、无锡、镇江再到太平天国的都城天京,江国霖和周起滨绕着太平天国最富饶之地走了个遍,越走江国霖越是感到迷茫,太平天国这么政通人和的地方民生不正是他原本梦寐以求想要的么?难道真是满清气数已尽,合该太平天国取而代之?
到了天京之后,并没有安排所谓的献俘仪式来羞辱他们,江国霖和周起滨都暗暗松了口气,读书人最要的便是脸面,太平天国保留了他们的脸面。他们被安排居住在一处宅院内,算是软禁起来,但也没有人召见他们,整日里两人就只能靠阅读看守士兵送来的书籍、报纸打发时光。
江国霖最喜欢看的便是《申报》,这份报纸虽然没有《苏福新报》办得早,但这份报纸上经常会抨击太平天国当政的施政弊端,令江国霖大开眼界。要是在满清治下,这种报纸早就被当大案查办了,起初江国霖还担忧写这些文章之人的安危,但数日以来,报纸上依旧刊载此人文章不断,显然此人还活蹦乱跳的。
最近看得最多的便是《申报》时政专栏上刊载的工厂侵占民田之事,文章中揭露很多太平天国治下地方官和当地士绅勾结,私自侵占、强买强卖、强行征用民田作为工厂用地,令很多升斗小民失去土地没了收入来源等等。
起初江国霖认为既然太平天国鼓励工商,对此等事情必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可能会不了了之,但过了几日,《申报》刊载了几个地方遭到工业司和农业司的联合查处,对侵占民田一事进行了处理,几名不法士绅遭到了重罚,几名官员遭到了革职查办。《申报》最后原用了太平天国西王的一段话:“国之鼓励工商,乃限于国策法度之内,任何人等不得践踏国法保护之下的私人产业,有太平天国一天,此法具都有效……”
江国霖体味了一会儿,才明白这是西王的阳谋,他赤裸裸的将整个太平天国将近一亿国民都和太平天国政权捆绑到了一起,有太平天国便能保护国民和他们的私产,但要是满清打回来了,如今大家所拥有的一切可能都将不复存在。西王这一手阳谋玩得是何等的光明磊落而且又不着痕迹,江国霖更加确定了一点,满清不可能战胜太平天国了。
连续数日的软禁令江国霖和周起滨越来越郁闷和烦躁,是杀是剐便是一句话的事,这样算什么个事儿?到了第八天上,两人终于被带了出来,登上马车据说是前往天京夫子庙旁的刑部检察司听审。
江国霖和周起滨很奇怪,这是让两人听审谁呢?到了检察司衙门外,这里早已经是人山人海,很多都是普通民众百姓。进到衙门里,一个极大的院落内站满了听审的人,当中布置了几张桌案,两侧各是一带桌椅,正中央的桌案上写了审判二字,右侧乃是检控二字,左侧乃是被告两字。
江国霖和周起滨站在房廊下一眼就认出被告席上坐着的便是叶名琛和柏贵两人。随后太平天国十余名官员到来,各自落座,几名穿着西服的洋人则坐在一旁听审。江国霖暗想原来是要审叶名琛和柏贵,可太平天国的人让洋人来做什么?
带他们过来的王凯有些愤愤不平的说道:“听说这几日英法美等国公使接连照会,说是要求从轻发落他们的朋友叶名琛和柏贵,这两个狗官不但害死多少无辜之人,还做了洋人的走狗。”
江国霖恍然大悟,但对于英法美等国洋人出来保叶名琛并不觉得奇怪,叶督在广州和洋人合作的总算是亲密无间,这时候落难了洋人帮把手也不奇怪。
随后审判开始,站在检控席位的太平天国官员站起身来宣读了将近三万余字的诉状,当中提到的都是当年叶名琛在广东天地会起义之时,滥杀无辜百姓数万人的罪状,随后这位检控官召集了数十名从广东、福建赶过来的大屠杀幸存者作为证人,同时出示了十余张英国记者拍摄的黑白照片,还有数十名清军将领、士兵的证词和证言。
面对幸存百姓那声泪俱下的控诉,叶名琛面色惨白,坐在那里不住的发抖,柏贵也好不到哪里去,最后当现场听审的民众百姓们愤怒的高喊起:“杀了这两个狗官!”之时,柏贵一下子瘫软在了座位上。
江国霖和周起滨都觉得有些不忍看下去,记得当时两人都曾今劝过叶督不要扩大杀戮,很多无辜百姓只因为和反贼是邻居也被惨遭杀害,纵兵为祸乡里是会失了民心的。但当时叶督很坚决,只说宁可杀错一百也不放过一个,于是除了造反者家属之外,尚有数万无辜的百姓死于清军的清洗之下。为此江国霖和周起滨还上过奏折弹劾叶名琛,但那奏折却石沉大海,没了消息。
面对众多民众百姓的高喊声,听审的洋人们也觉得很挂不住面子,面对大量详实的证据、证人证词,他们也无话好说,屠杀自己国家无辜民众数万人这在英法美等国家是不可想象的重罪,他们也不好再提什么,这是一场公平的审判,没有什么可以指责的地方。
最后叶名琛和柏贵两人被当场宣判执行枪决死刑,江国霖没有觉得不妥,他只想到了四个字,便是应有此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