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她呢?”
“她?她大约只知道解常微分方程和做物理实验?似乎从未正眼看过什么人。”
徐太太微笑着回味了一阵这半年多来楚望的变化,可远远不止长高了而已。她自己也是深门大院的大户人家出来的,深知一位严施管教人家的闺女与小门小户的区别。从她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是难得的止雅。这种止雅当中,包含不少新潮的礼数,从她明亮眼神与自信笑容之中就能见得,与古旧时候大户人家闺秀的雍容揖让却又不同。但她能明白:这些言谈举止却绝不是一般人家可以教养出来的。以徐太太匮乏的新式词汇来说:那是文雅礼貌的、真正新式贵族女子的举止。
除了这一点举止上的不同,更大的不同来自她的外表。身形长开,身材也越发抽了条,乌黑而略有些微卷翘的发,相得益彰的黑黝黝眸子里总闪着点机警的星光,小巧的鼻子因而鼻尖微翘而有些俏皮,唇角也微微往上翘,不笑时亦觉得她在笑着看你:带着一点心头过于透亮的讥诮的笑。你会有时会气恼于这种“笑意”,这一点恼却对这样一个小姑娘无法构成怒,只好化作一点点嗔怪,久而久之那点嗔怪竟不知不觉间变成由衷的喜爱了。
“是个相当不错的好姑娘。漂亮又聪明的女孩子,谁不喜爱呢?”徐太太时常兀自笑着总结,即便在有人时,往往也一点都不吝惜自己对楚望的喜爱。
而这种时候,徐文钧往往会静静看她一眼——以他惯常有的,一个医生看一个有着自己无法治愈的顽疾病人那样的目光——默默收拾起自己的课本,往自己房间去了。
——
《中子的存在》最终成稿为一页半。
成稿完成那一日,徐少谦请两人都过目了一次,两人都表示没有什么可以修改的部分。
只有一点。梁璋先皱皱眉:“第一作者为什么是我?”
徐少谦笑道:“是谁都一样。我职位再往上升不了,要这点虚名也没用。倒是你,你该讨个老婆成个家了。”
梁璋道:“我又不愁这个。照你这么说,不如将第一作者留给这小丫头。将来的名头归她,名声岂不是更响亮一些?——香港大学出了一位天才!人人都想来观摩一番。”
“这绝对不行。”徐少谦眉头皱得更深了一些:“她年纪尚小,负担不起。将来倘若她因此受创,你负担得起?”
梁璋嘿嘿一笑:“我就开个玩笑,这么严肃做甚么?”
不过等将最终成稿带去学校打印室给俄罗斯打字员打印时,楚望与梁璋都自作主张,齐心协力将第一作者修改为“徐来”二字。
将论文装入纸袋封装好,三人便开始决定要投递的期刊。
“当然是要《英国皇家学会通报》!”梁璋义正言辞道,“让那群卡文迪许,哥本哈根理论物理与莱顿研究所的盛气凌人的傻子们看好了!”
“不!皇家学会通报是个什么鬼!”楚望几欲掀桌:“绝对是《自然科学》!”
“英皇通报!”
“自然科学!”
……
徐少谦笑着摇摇头,同梁璋解释道:“英殖地区出来的学生,知道英皇多一些,但我认为,还是自然科学好。”
梁璋抱头怒吼:“你们欧美留学生顶看不起我们纽英兰留学的!我就知道!”
徐少谦笑道:“不是的。”
“你就是!”
徐少谦继续微笑:“我只是瞧不起你。”
楚望笑着鼓起掌来。
等到终于将论文加急投递到自然科学出版社后,三人从邮局出来,梁璋再次难捺喜悦,当场大笑着在街上跑了个来回,嘴里大吼着:“以后见面请记得仰视我!不论北京大学与南开大学,还是卡文迪许与莱顿!”
他又笑着跑了个圈,跪在地上亲吻大地:“中子!我爱你!”
楚望与徐少谦都绕的远远的走。
最近徐少谦分外沉默,但凡安静下来,都略略皱着眉头。不过楚望明白,这是人陷入思考时的常会有的状态。
两人沉默走上好长一段,楚望默默的看了他一阵,心里思索着:中子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率先打开的是天文物理的局面——致密星,中子星,老年恒星与白矮星……而关于核裂变,却是在六年之后两位科学家偶然散步之余才想起来的。
那么此刻在徐少谦心中所构想的,是关于高密度恒星,还是铀核分裂后,分裂产物与分裂之前那一点质量差?
若是前者,那么她有更多一点时间去期待这一篇《中子的存在》能为香港大学带来响亮的名声之余,能带来更多声名赫赫的人。
若是后者,以现有局面,该如何才能在冲刺赛跑之中,战胜别的实力更为强大的选手?
作者有话要说: *感觉最近你们不大乐意理我……是往日的激情淡去了吗……这文没有完结,离完结还早呢……我只是想试图以男主核物理的养成线为t轴,麻溜的加速到感情线……好想日更5w,一周写完就去好好工作,但是这是不可能的……除非我长出三颗脑袋五只手。
*纽英兰:新西兰,民国时期说法。
*另:较重元素如铀235、铍,超过临界质量就会发生链式反应,但是!要发现这一点,还是要通过中子来开脑洞的!!
*天文物理与核物理不分家。某种程度上,核物理可以说是一切物理学的基础。所以徐少谦的核物理与天文物理双料,有一点点作弊卖乖的嫌疑。
*关于赛跑,很久以前有个很暗黑的设想——假如哈恩领导下的纳粹先于曼哈顿制造出□□,战略纵深消失,那么东线——俄罗斯幅员辽阔的版图,西伯利亚的寒流,对于德军都不再是个问题。《假如轴心国赢得二战》,全世界都成为德日意殖民,有两种局面期待:德日意合作,那么适合外族人类居住地为——南极。
但是德日意某种程度下,不大可能是合作的:因为即使二战期间,德军都不大了解他们这位卑劣的伙伴。
那么更有可能——德殖民与日殖民对立——德殖欧洲、苏联、非洲——对日殖中国(包括香港)、美国。
有一点点想开这个文,但是感觉……被锁是一定的。
☆、〇□□病人之八
有关于中子的一切论文结束之后, 香港的学生们也迎来了春假, 楚望也难得赋闲在家,闲的抓耳挠腮, 便常被葛太太捉去看她打麻将。
久而久之, 楚望发现,说是小姑妈玩是次要的, 想让她学会这门“手艺”是主要的。
“你要是会玩, 也省的我打电话去请人作陪,白白欠个人情。”葛太太如是抱怨道。
葛太太常说:“和中国人打交道,少不得要有些人情世故上的往来, 论谁都不能免俗。鸦片战争时,英使不愿予中国皇帝交情面子, 仗不就打起来了?仗打败了, 在中国地界上做生意,即便是‘被迫’做生意,还不是要与人打交道。在中国——人情就是个江湖。”
对于葛太太的观点, 弥雅是深以为然的。“商太太应付官太太,为的是颜面上好看,好让太太们回去吹枕边风,为的是打动先生们。但真正作主的, 还不是那些先生们?葛太太这里,直接越过太太们那一层,与先生们打交道,更是难上加难的事。那些太太们背地里看不起她, 等见了她还不是得争先恐后的奉承着?说到底,还是忌惮她罢了。你看乔太太,不就是个最典型的例子?”
即便被她们两这么言传身教着,楚望终究也没有学会打牌。只因每天请来葛公馆打牌的人,形形□□的,各有各的好玩之处。
有仪态万千的妇人,苍青褶皱的脸,五十多了,只准人称她“陈少奶”。陈少奶打牌时爱笑,非要作少女银铃似的清脆,不过铃铛是老锈了点,咯咯笑着的时候掷地有声的,更像唱片机卡盘了。输牌时最常说的话是:“葛太,怎尽请些年轻娇小姐们?男客都无,下次别再请我来啦。”下次却不请自来,咯咯笑着拉着年轻娇小姐的手说:“这一季不兴铁锈红,兴桑梓红啦,呵呵呵。”
也有年轻的少妇,人与声音都是娇滴滴的,讲话却十足的老气横秋;只知道她嫁了个澳门姓娄的富商,是个半截入土的老头子,故而辈分比在座谁都高。十五岁嫁进门就盼着他死,一晃眼十年过去,老头眼见都九十高龄了也还健在,大冬天还能下海游个泳。那位陈少奶想巴结这位娄姨太太,专诚找葛太太牵线搭桥,成日里拉着娄太太的手“婶婶”“表婶”的攀亲戚。
成日里看这些人在牌桌子上眉来眼去的演戏都来不及,哪里有功夫学打牌?
后来陈少奶跟娄姨太太关系攀上,来的便也少了,牌桌子上换了一拨又一拨人。
有一段时间楚望老见到弥雅与那位蒋先生来。蒋先生约莫四十出头,头顶两旁略略秃出个尖,不过五官倒也是清秀的;如今上了点年级有了阅历,越发有一些中年美男子的意味;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蒋先生个头不高:弥雅不穿高跟鞋时,蒋先生只能比她高出一点脑袋尖,但她偏偏又爱死了高跟鞋,一穿上,蒋先生便只能到她耳垂高度,越发显得有些瘦小了。
不过蒋先生倒也不恼。讲话轻声细气一个人,温柔文雅;即便在座再多魅力四射的女士,他一双桃花眼含情脉脉的,始终只看弥雅一个。
葛太太私底下却同楚望说:“别以为蒋先生看起来像软弱可欺的,从前年轻些的时候在澳门打沙场,手上不知见过多少血。如今局面打开了,自此金盆洗手,场面上见谁都翩翩有礼,笑眯眯的。但他年轻时那暴戾阴狠的模样太过深入人心,认识他的,谁都忘不了。也不是谁都有本事哄得他同你推心置腹。这桩姻缘虽然有我从中间拉拢,但这也是弥雅那丫头自己有本事拿得住他。”
楚望点点头,对此了然于心。
她听蜜秋讲:曾有一次,一位年轻女士非拉着蒋先生多说了几句话,弥雅便兀自坐在角落里拿亨利先生烤的面包片蘸蜂蜜吃。就这么一会儿说话的功夫,便有好几位年轻英俊的绅士来同弥雅搭话。蒋先生着急写在脸上,三言两语结束对话,匆匆跨过人群,一双眼睛跟要吃人似的,自带肃杀气场,在座谁都不敢同他多说半句话。这么一个嗜血杀生的蒋先生,走到弥雅跟前,刚要开口,弥雅笑着,将沾上蜂蜜的面包片塞进蒋先生嘴里,问道:“好吃么?”尔后兀自自己舔了舔沾了蜂蜜的青葱指尖,说道:“很好吃啊。”就这么,蒋先生满腔怒火一瞬之间烟消云散,只掏出手帕擦掉她嘴角蜂蜜,柔声说道:“嗯,很香。”
蜜秋说,那情形,她要是个男人,也被弥雅拿的稳稳的。风月场上人人都有几分姿色。抛开姿色不谈,剩下的事,也是各人凭本事吃饭的事。
说到本事,葛太太最近也常说起真真。
“在我这后花园里从《浮生六记》唱到《牡丹亭》,还轮不到你去扮春香。”葛太太这么说弥雅。
弥雅吐吐舌:“我哪知道姓叶的真是那位柳梦梅呢。”
葛太太气得直揉太阳穴,“这事若是不成,总归还要闹着是我的不是,你也尽会给我找麻烦!但愿他两真有那个本事将这出戏唱到私定终身罢!”
葛太太气了弥雅一阵,转身看着窝在沙发里的楚望。
最近法国的第一笔汇款来了,她自己又贴补给她凑了个整。将汇款单给她,她便兀自盯着那长长一串数字傻乐一下午。
别的两个常上葛公馆走动的丫头,各有各的出息。唯独她最想倾心栽培的这个,脑子里缺根筋似的,除了算方程,就知道盯着钱傻乐。
不过葛太太转念又想:不论脑子里缺几根筋,数的清钱的脑袋就是好脑袋。从前那位不就是这么教导她的么?
那位是个相当有趣的人。她很爱钱,恰恰与林俞相反。林俞是个颇清高的人,“视金钱如粪土”,即便有一段时间,林家是实在十分困窘了,他对钱也依旧带着一种淡淡的态度。因而,她使林俞认为“庸俗”。可笑的是,林俞却偏偏离不开她的钱。这使得他作为文人与男人的自尊大大受挫折:看不起她,又不得不对她卑躬屈膝。甚而至于后来林家渐渐的好起来了,他却更无法抬头面对自己的妻子——一见她,就使他想起自己永远无法摆脱的落魄与困窘。
思及此,葛太太看着沙发里那个傻乐的小人,越发觉得喜欢的紧。
——
《中子的存在》录用函飞快的邮寄到徐少谦手中。
与录用函一同到来的,还有香港与广州两家报社的记者。
徐少谦将梁璋推出去挡记者的糖衣炮弹,自己在隔壁乐得清闲的和楚望商议研究院的新名字。
梁璋采访完出来拐进隔壁办公室大门,一大一小正在就研究院要叫“时空弯曲”实验室还是叫“原子水平”实验室而争执不休。
“不要时空弯曲!”楚望面红耳赤。知道的人知道这是广义相对论讨论的时空弯曲,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超自然力量实验室,太中二了!
“但你应该知道,我们除了研究极小尺寸的、原子水平尺度,还包括引力与宇宙大尺度结构。”徐少谦微笑着说。
梁璋摸了摸额头,咳嗽两声,成功吸引两人的注意。
徐少谦继续笑着问:“采访怎么样?”
梁璋面有愠色:“他们怎么知道我们被录用了?!”
徐少谦道:“我早就说过,我们的一切信件,都在别人掌控之中,毫无隐私可言。现在你信不信?”
“丧心病狂!还有什么是他们不敢做的?”
徐少谦宽慰道:“目前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那群人涉猎不包括原子核领域,故而著作权暂且还不用担心的。”
梁璋一拳锤在墙上,风扇上扑簌簌震落了灰尘下来,呛的楚望咳嗽两声。
徐少谦道:“这样也好。他们广而告之,能为我们带来一些声望。不得不承认,这是我们如今求之不得的。不如期待一下,接下来总督会为新实验室申请到多大一笔经费,这笔经费会招来什么人。”
研究院最终还是定名为最为质朴的:香港大学原子核物理研究院。
楚望觉得,很好。
从那天开始她便密切关注那两家报纸。一周之后,香港一家报纸却刊载了关于这周末太平山顶可以观测到射手座流星雨的消息,这则新闻在诸多对天象充满了美好幻想的少男少女之间口耳相传。
以至于某天楚望正上着数学课,突然有人拍了拍她,传来一张纸条。上面写着:
楚望小姐,能否有幸邀约您于礼拜日晚上太平山顶观赏射手座流星雨?
楚望看了一眼,将流星雨画了个圈,下面拿钢笔标注上:射手座天体碎片以高速度投射运行进入大气层,并在大气层内被销毁的辐射点天文现象——是期末考点。
另:某些天体碎片可以撞击到地球表面,称之为陨石。任何流星雨现象都不能避免未在大气层内被销毁的陨石现象。我比较胆小,所以,我就不去了,请你注意安全。
纸条穿回去后,那周之内每每再见到传纸条的那位男同学,他都会嘴角抽搐片刻,尔后默默走开。
楚望心中默默腹诽道:同学,我是真心为你好。抛开这可能是这学期末的物理考点不说,另外,我很难保证在与你一同观看天体碎片坠落现象时,不会说出一些类似于:明年有个叫艾德温.哈勃的人,将会观测到,远处的星系都在急速的飞离我们而去——这就是宇宙膨胀理论的开端,而这个事件开始于约莫两百亿年前,那个时候宇宙是个致密体,密度无限大。后来发生了一场大爆炸,先有了时间概念,两百亿年后,才有了我们。
或者:在发射流星雨的射手座,如果我们去到那里,可以观测到银河系的中心。
也因此,当梁璋与徐少谦提出周末想上太平山顶时,她毫不犹豫的一口气答应下来。只因为在观测天体的过程中,这两人之中的某个人,兴许就会突然想起——中子星或者致密恒星的存在。
她在其中推波助澜一把,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