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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一瞬间,无数可怖猜想涌上他的心头,逼得他眸间现出几丝厉色:“有人欺凌于他?魔道那些分支为难他了?”
    ……徐行之悔了。
    师父亡于魔道之手,即使他从未疑心过是九枝灯所为,徐行之心中仍受了重创,除了孟重光外,他一度不想见任何人,更不用提是魔道之人。
    ……他不敢保证自己再见魔道之人时,是否能控制得住为师父报仇的满心戮意。
    ……他不能让初为魔道之主的九枝灯为难。
    早知如此,他就该在心绪稳定后去寻小灯,向他报个平安,哪怕寄送一封书信,叫他安心也好。
    可未及他悔意入肠,他便听见卅四哑声道:“我没拦住他……他已经往应天川去了……”
    ……应天川?
    徐行之不明白,方才明明是在说小灯,为何又转绕到应天川身上去了?
    卅四的声音听起来竟隐隐有些发颤:“本来,他打算先去风陵山的。然而应天川周北南得知其妹周弦遭擒,便点了川内千余血性弟子前往驰援,双方苦战,本来……本来,他已要成功,谁想到……”
    说到此处,向来对万事不关心的卅四竟难得露出了不忿之色,切齿痛道:“谁想到应天川周云烈降了!他投降了!他只求九枝灯留住他一双子女,留住他尚在母腹里的外孙儿,留住他这一川弟子的性命!……他应天川降了魔道!”
    徐行之发现自己根本听不懂卅四在说什么,只能在密织的白色雨幕间,睁大眼睛,勉强看清粗如箭头的豪雨那边,卅四一张一合,不断吐露出残酷字句的嘴唇。
    “后路断绝,万事皆休,周北南被九枝灯生擒,可他与许多清凉谷、应天川弟子一样,其志不改,拒不肯降,现已与其妹一道被羁押,送入蛮荒——”
    作者有话要说:  北南死于自己亲爹插刀……
    第83章 死别生离
    孟重光把醪糟汤圆揽在怀里热着,左手珍惜地护着,右手则打着一把用碧色藤条密密结成的伞。
    左右这雨下得又狂又急,周围人急于奔命,只顾自己,不会有心思伸个颈子去看身旁人有何古怪。
    看这天落急雨的模样,孟重光有把握徐行之在家中待不住,会打伞来接自己。到时,自己只要远远瞧见师兄便立即撤了伞去,淋湿些许,按师兄的性子定然会心疼,待同撑一把伞回去后,他就能趁机予取予求,对师兄……
    思及此,孟重光突然瞧见两个人影迎面而来,其中一人没打伞,其步履踉跄,像极了师兄,另一人相随在后,看身形隐约也有些眼熟。
    孟重光心尖一悸,哪里还顾得上自己的小心思,抢上前去,见那行姿如醉、浑身透湿的人果真是徐行之,脸色骤变,伸手把人圈入怀中,把伞全部挪至他的头顶:“师兄,怎么了?”
    徐行之一路走来心里宛如油煎,如今看见孟重光便立时发力扯住他的衣袖,艰难道:“重光,同我回去……回风陵!风陵出事了!”
    孟重光眸光一凝,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温声道:“出了多大的事儿,值得师兄不打伞就往外跑?走,咱们回家,等回了家,我听师兄慢慢讲。”
    卅四在一旁插嘴:“还是速速前往风陵的好。我来前已听到传闻,广府君放出话来,风陵弟子山门开上一日,愿降愿逃,悉听尊便;一日之后,留下者将与风陵存亡一体,守山至……”
    孟重光霍然扭头,死死盯着卅四,目厉如鬼。
    卅四一怔,心中隐隐猜到了些什么,闭口不再说话了。
    徐行之尚未注意到这二人神情有异,他怕孟重光弄不清状况,便强忍着从喉底瘴气似的翻涌上来的血腥味,强自解释:“九枝灯他带魔道攻击四门,清凉谷与应天川均是陷落了……北南还有小弦儿,他们……”
    孟重光抚着他的后背,将灵力徐徐注入,好镇住徐行之体内澎湃乱窜的阳炁。
    然而对于他的急切之情,孟重光并不正面予以回应:“……师兄,咱们先回家。”
    徐行之:“……”
    徐行之只觉自己明明抓住了眼前人的手,但仿佛抓了一捧空气,手里心里一应是空荡荡的。
    于是他撒开了手,直直地看着孟重光。
    孟重光被他看得有些不安。徐行之的目光就像有形之物,把他刺得浑身发烧。
    “……你知道?”
    孟重光顾左右而言他的态度已经再清晰不过地印证了徐行之的猜想,然而人有时贱得离奇,即使知道有南墙横亘,他还是抱着满腔侥幸狠狠撞了上去:“孟重光,你早知道?”
    这半月以来的种种蹊跷逐一在徐行之心头浮现。
    ——孟重光突然在此处购置院落,好似有十足把握确定广府君不会再来追缉他们。
    ——但凡自己外出归来,孟重光总会旁敲侧击地问自己,有没有听到什么消息。
    ……还有雪尘生辰那日……
    这些蛛丝也似的怀疑,在徐行之心头一丝丝织成了罗网,叫他喘不过气来。
    沉默良久后,孟重光很轻地说:“是。”
    ——罗网猝然铺天盖地地笼罩了下来,潜伏在暗处的蜘蛛窜出,在徐行之心脏上狠狠咬去了一块肉。
    在泼天豪雨间,徐行之一拳轰上了孟重光的面门。
    孟重光毫无防备,往后跌出数步,一跤跌在泥泞遍布的街心。
    他掌心结出的藤伞瞬间抽拢收回,原本用纸碗盛着、好端端焐在胸口的醪糟汤圆也翻了,烂糟糟地从孟重光身上洇出滚烫的痕迹。
    孟重光用拇指印上渗血的唇角,那层薄薄的血色很快便被雨水冲淡,但他仍是死死盯着那处看了很久。
    ……哪怕他犯过再滑稽荒唐的错,师兄也未曾舍得动他半个指头。
    若在以往,徐行之哪怕戳戳他的脑门,都能让他郁闷上半日光景,因而这劈头盖脸的一拳下来,孟重光全然懵了。
    “你既早知道,为何不告诉我!?”徐行之气得浑身发抖,眼前黑影乱闪。
    他从方才起就在控制自己,莫要迁怒,否则他必然连卅四这个魔道之人都不会饶过。
    可徐行之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一直信任着的人居然会这样隐瞒于他。
    小灯也是,重光也是……
    孟重光从泥地上挣起身来,一双眼睛直勾勾钉在徐行之脸上:“告诉师兄又能如何?师兄去救吗?师兄一个人救得了四门吗?”
    徐行之勃然变色:“孟重光?你——”
    孟重光带着半身泥水淋淋漓漓地爬起来,双目拉满血丝:“我告诉师兄,师兄只会像现在这样,以一己之身,去抗衡整个魔道!师兄能得到什么好处?”
    “好处?”徐行之觉得脑袋和心口痛得快要炸开,“我出身风陵,风陵于我有深恩大德!你在这里跟我论好处?!”
    孟重光:“再有什么恩情,在他们要杀师兄时也该一笔勾销了,师兄根本不欠风陵什么!我们本过得安然自在,何必去管他们?四门自有天数气运,若要真亡,岂是师兄一人拦得住的!”
    “我去你妈的自有天数!”徐行之暴喝,“姓孟的,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他得到的回答是沉默和漫天的雨声。
    徐行之不再多费唇舌,含着令人惊心的光芒的双眸在孟重光脸上扫过一圈,便决然转过身去,足下风声渐聚。
    可在他即将纵身离开时,一只手从后柔柔拉住了他的衣角,怯声道:“师兄……”
    徐行之以为孟重光是想通了,倏地一喜,返身道:“重……”
    孟重光一指点在了他右肩的琵琶骨上。
    一年前的天榜之比,徐行之右肩琵琶骨被灵力贯穿,养了许久才痊愈,此时被孟重光再加一击,徐行之立时疼痛难当地软了下来,被孟重光擒住左手,狠狠按倒在泼天雨水中。
    徐行之困兽也似的抵死挣扎,口里呛进了污水仍在含混不清地咆哮:“孟重光!你他妈干什么?!放开我!”
    往日与徐行之玩闹,孟重光未曾下过一次重手,然而此回他下手极重,几乎是以拧断徐行之胳膊的力道狠狠压制住了他。
    徐行之双眼通红:“你放开我!!我得去救北南!!”
    “他救你了吗?”孟重光愤怒且心疼地压住濒临发狂的徐行之,“那日若不是我回了山,谁来救师兄?曲驰吗?温雪尘周北南吗?他们就只是眼睁睁地看着!!所有人都眼睁睁地看着!”
    徐行之根本不想去听孟重光究竟说了什么,头抵在泥水中,厉声道:“还有小弦儿!小弦儿还有身孕,她自小和北南娇生惯养长大,哪里受得住蛮荒之苦!……还有雪尘,他怎能受得了小弦儿落在魔道手里?我得去帮他,我得去——”
    孟重光脱口吼道:“你去哪里?!温雪尘没了!清凉谷也没了!”
    徐行之蓦然停止了挣扎。
    雨水浇在徐行之的后背,仿佛浇在一只空心鼓上,空空作响。
    察觉到徐行之异常的沉默,孟重光心中一寒,略有惊慌地抬头看向卅四。
    卅四眉头紧锁地摇了摇头。
    ——为免徐行之受到过大刺激,卅四只说了应天川降于魔道,并未明确告知他清凉谷阖谷被屠之事。
    “……雪尘怎么了?”半晌后,徐行之背对着他,喃喃发问,“……什么叫‘清凉谷没了’?”
    他艰难转动着脑袋看向卅四。他的眼睫被黄泥水染污,睁着生痛,但他就带着这一眼沙一眼水,哑声向卅四求证:“……没了?”
    ……瞒不住了。
    卅四只得如实道:“我得知消息,赶去清凉谷,已是清凉谷出事数日之后……那里血气不散,漫天皆是磷炎鬼火……我听人说,温雪尘是在魔道攻谷时,为维持封谷大阵,心疾发作,待弟子们发现异常时,已经晚了。他的尸首被魔道劫了去,他……”
    他的话被一大口从徐行之口唇间涌出的血生生打断了。
    那股温热溅开来时,孟重光吓愣了,心脏剧痛间手足无措地把徐行之抱入怀里:“师兄!!师兄——”
    徐行之听不见孟重光在说什么。
    他耳里皆是风雨之声,唯有温雪尘的声音层层叠叠地盘桓。
    ——“风陵徐行之何在?”
    ——“哎,我这儿呢。”
    ——“哦?是吗?行之现在真是天不怕地不怕了啊。”
    ——“……变条蜈蚣扔到他脸上,你就能赢了。”
    ——“温白毛你少害我啊。”
    ——“我是想让你长点记性。非道殊途之人决不能轻易相与,这点你得记清楚。”
    在魔障似的耳语间,徐行之恍恍惚惚地想,上次去应天川为北南过生辰时,他是为了什么,才对温雪尘避而不见呢。
    街上几无行人,空余雨声,唇角犹自不住呛出血沫的徐行之被面上血色尽褪的孟重光抱起。他的左手木然垂下,五指指甲俱翻了过来,他却无知无觉,只半开半合着眼睛,模糊地想着自己的心事。
    将徐行之带回小院,替他运功疗伤,又将他伤得不像样的手指细心包扎起来,孟重光方才带着一身泥污,走出卧房。
    卅四坐在堂屋的一把木圈椅上,见他出来,便问:“行之如何了?”
    “你来此究竟是要作甚?”孟重光声音里像是揉进了一把冰凌,冷得刺人,“你难道不知,若将此事告诉师兄,师兄拼掉一条命也要回去?”
    “我知道。”卅四说,“可我以为你们两人会同进同退。你们两人俱有元婴修为,若与九枝灯对抗……”
    没了徐行之作陪身侧,孟重光再也不掩饰眼中的阴鸷锋芒:“对抗?这话倒是好笑,你是魔道中人,千里迢迢寻来,一意把师兄拖入这浑水里,为的竟是要和你们魔道的新主对抗?”
    那向来纨绔无正形的青年难得收敛了轻佻之色,不怒不恼,手抚腰间剑柄道:“……我后来回到总坛,与这位魔道新主谈过才知,我与他,对魔道的认知迥然不同。”
    说罢,他有些自嘲地笑一笑:“我自知魔道乃旁门左道。旁门与正道相比,如日与月,光与影,互为映照,俱不可缺。然以魔道本质而论,讲究烈火烹油,癫迷人心,存之尚可,但万不能统领道学。……然而九枝灯并不这样想。我与他心念相悖,话不投机,也只能来寻行之,希望他能听一听行之的话。行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