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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奇袭
    第九章
    奇袭
    1
    正月十七,坠雁关内外雪落千瓣,把这半月不断的厮杀声和血迹都粉饰了。焉军和凉军鏖战了四次,互有胜败。凉军虽攻不破关隘,焉军却也拔不掉营寨,两边对峙不下,战局终于僵住。而这四次交锋,孙牧野都是在自己的营帐里过的。他四次主动请缨,百里旗前两次拒而不纳,后两次避而不见,仿佛把孙牧野当作了辕门外的军旗,数九寒天里高高挂着,让冰雪给封冻住了。
    百里旗原先不清楚孙牧野的身世。他知道孙牧野是徒犯,可军中士兵,十个有五个是充军发配,五个有三个是株连获罪,他见得多了,并不觉得奇怪,所以不曾深问。若他早知孙牧野是孙崇义的儿子,绝不会收他——纵然收了,也该叫他去做挖路搭桥的工兵,而不是重甲骑兵。
    念波城一役,百里旗也在。当时,孙崇义驻守西门,他驻守北门,听闻孙崇义有意投降,百里旗赶到西门,力主抗战,孙崇义执意不听,两人越争越怒,最后操戈相向,百里旗被孙崇义两剑刺穿了胸膛,血流如注,怆然呼道:“征战一世,未曾败给贼子,却死于同袍之手!”
    百里旗的部下及时赶到,从剑下抢走了人,刚把他抬回北门,便听城中叫声不绝:“孙崇义开门迎敌了!孙崇义反了!”不愿投降的士兵们背着百里旗逃出北门,往宁州撤退,在云宁边界,他们与卫鸯同时听见了那个骇人听闻的噩耗:项兵尽屠念波城。
    孙牧野不知道百里旗与父亲的这段过节,却知道自己的处境是因为父亲的罪孽。他决意为这份罪孽负责,也知道赎罪的唯一方法,是以血以命为军为国、建功疆场,纵然被百里旗拒绝四次,他依然做好了第五次请战的准备。
    这日,孙牧野穿着结了霜的铁衣,踩过没膝深的积雪,走到百里旗的帐前,向卫兵道:“孙牧野请见百里将军。”
    那卫兵低声道:“虎蛮子,百里将军的长子昨夜被凉军杀害,他哪有心情见你?”
    原来正月初三夜,焉军派兵袭扰凉军营寨,孙牧野自请前往,百里旗不听,点了长子百里晟,率晟字营八千兵,分三路出关,却中了凉军埋伏,天明只回来八十余人,三千兵战死,百里晟与五千兵被俘。凉军想以俘虏为饵,诱使焉军出战,焉军却坚守不出,于是凉兵于正月十六在坠雁关下斩杀了百里晟。
    孙牧野此时才得知消息,遂道:“转告百里将军节哀。孙牧野还有话对将军说:十万凉军远途而来,后勤艰难,连日大雪封地,后方一定道路断绝,补给难继,到今日,多半粮草告竭,将军若要为公子报仇,正是现在。”
    卫兵道:“记下了,稍后必如实转告将军。”
    孙牧野道:“多谢。”转身回了营帐。他把头上的熊皮帽换成铁兜鍪,往箭筒装满大羽箭,负在背上,束紧了腰间皮带,戴上了锁甲手套,坐下来,把刀横在两膝上,双手交握,看着火盆里跳跃的红光,听着帐外的动静。星官儿卧在他的身边,百无聊赖。
    这是一举歼灭凉军的最好机会。孙牧野相信许多将士都明白这一点,纵然百里旗不听他的,也会有别人去进言,又或者,身经百战的百里旗自己也清楚这天赐的战机。
    今日焉军必然出战。孙牧野在屏息等待。
    果不其然,酉时过半,营地中央响起集结的号角,东、南、西、北四方号角立即遥相呼应,雪景的安谧被打破了,方圆几里内,呼喊声、奔跑声、铁甲摩擦声、马嘶声,充盈于耳。孙牧野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半,另一半却提得更高了,帐布映着奔来走去的人马影子,不知道有没有一个身影,是向他而来。
    杂乱的声音渐渐齐整,孙牧野知道,是士兵们列好了阵形。他伸手去理星官儿的毛,把一撮撮倒立的虎毛捋得顺顺展展。外面安静了,有位将军在作战前动员,没过多久,传来千万个酒碗砸在雪地上的声音,千万双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孙牧野似乎还听见了坠雁关门铿铿然打开,他按在虎毛上的手一动不动了。
    忽然一道雪光射入帐内,帐门被人掀开,孙牧野绷紧全身,双手按上横刀,细看来人时,却是亲兵乔恩宝,他涌上心头的血又退了潮。
    乔恩宝倒是一脸稀奇的表情,道:“百夫长,你猜今日是哪部兵出战?”
    孙牧野低下头,随口接道:“雍州兵?”
    乔恩宝道:“是开元城来的王师——涅火军!”
    孙牧野又抬头问:“主将是谁?”
    乔恩宝道:“还能有谁?”他掇过一张小凳子放在火盆边,坐下和孙牧野一起烤火,又道,“自然是圣上!”
    乔恩宝伸出双手在火盆上翻来覆去地烤:“年都过完了,还是没有击退凉贼,圣上亲自督阵不见效果,想来心头恼怒得很,索性自己领王师出关,雍州兵芦州兵一概不用,只命他们在关后严阵待命。”他凑到孙牧野耳边,低声道,“我有句大逆不道的话,只和你说。”
    孙牧野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乔恩宝笑了笑,声音压得更低了:“他如今不是将军了,是一国之君,亲身上前线,未免有些轻率,倘若有个三长两短……”
    孙牧野摇了摇手,阻止他再往下说,又指了指帐外,乔恩宝竖耳一听,有一匹马自远处飞奔而来,于是两人都沉默了。
    马在营帐附近停住,一个士兵高声问:“孙牧野在哪里?”
    孙牧野长身而起,疾步掀帐而出,道:“谁找我?”
    那士兵红盔缨、明光铠,战马全身玄甲,正是涅火军骑兵,他朗声道:“圣上口谕,命孙牧野即刻去关下,随军出战!”
    孙牧野觉得自己在一座冰窟中困了许久,几次攀爬不上,没想到放下绳索来救他的竟是卫鸯,他慨然应道:“孙牧野领命!”
    乔恩宝跟出帐来,道:“我去集合队伍。”
    那士兵道:“圣上只宣孙牧野一人前往。”
    乔恩宝道:“他是百夫长,手下有一百人马,自然和他共进退。”
    士兵道:“是圣上特嘱,不得有违!”说罢,先行打马而去。
    乔恩宝向孙牧野道:“百夫长,我是你的卫兵,该与你同去。”
    孙牧野拍了拍他的肩头,道:“我早上在风陵山下摘了几个野山梨,就在草席上,你放火盆里烤了吃。给我留一个。”
    2
    黄昏早,浓云黯,坠雁关下,五万将士集结待发,战马鼻中喷出的白气浓过了暮雾。卫鸯策马阵中,纵横巡视,高声道:“天下谁人不知,大焉涅火军,随卫鸯征战三十年,功勋赫赫——东抵章州,洛贼四战四溃;南收夜州,荆人望风而靡;西拒宁州,项国连败退兵;镇守皇城,拱卫御座如磐!如今旌旗北指,坠雁争锋,诸君试告诉凉贼,北境千里,到底谁家称霸!”
    将士齐声道:“王师百战,今日再添一胜!”
    卫鸯又道:“五万子弟,无论老将新兵,人人都需明白,入了涅火军,这支队伍的荣辱都担在诸君肩上,四代军人打下的声名,不容折杀!今日不但要驱除关外凉贼,还要让关内的边军兄弟瞧瞧,中央之军,岂是浪得虚名!”
    将士们意气更甚,纷纷以矛击盾,道:“北定边疆,全看吾辈!”
    卫鸯一转头,见孙牧野纵马提槊分阵而来,他欣然一笑,打马迎上去,道:“孙牧野!你可准备好了与朕并肩作战?”
    孙牧野道:“臣无一日卸甲,无一刻不在准备!”
    卫鸯点头,以长刀指军阵,道:“今日你听朕号令,替朕杀贼,这军阵的前排,终有你立马之地!”他忽然看了看孙牧野身后,笑道,“怎么这家伙也来了?”
    孙牧野回头,只见井然有序的军阵有些动乱,两排战马都往边上让开了,森立的马腿中,一只大虎跑了过来。
    星官儿跟着孙牧野长大,懂了许多人事,它一听见军号响,便知道孙牧野又要去搏命,常常黏着要跟去,所以孙牧野每次出战前,都要用铁链将它锁在帐内,谁知今日来得急促,竟忘了给它套锁,于是星官儿趁乔恩宝一个转身没注意,循声追随而来。
    孙牧野心中焦急,大声道:“你回帐去!”星官儿弓身翘尾,在雪地里伸了一个懒腰,理也不理,孙牧野正要下马将它逮走时,进军战鼓响起来了。
    五万匹战马奋蹄长嘶,踏着沉闷的鼓点,齐齐起步。孙牧野被排山倒海的力量裹挟,停不下也出不去,只好打马往前走,又向星官儿道:“别离我左右!”星官儿倒得意得紧,绕着战马又蹦又跳,随大军往凉兵的营地开去。
    3
    午夜北风吹得帐布猎猎作响,半尺厚的雪压陷了帐顶。亥末,乔恩宝将帐桩扎得更深,将帐顶的雪扫了,又去马厩看了看,果然,用稻草围的厩墙被吹垮了,一群战马在冷风中直哆嗦,他把几摞稻草重新垒好,给马添了些料,才回帐等着。到子正,乔恩宝估算,无论胜败,大军都该回营了,便往火盆里加了柴,将山梨用铁签串了,放火盆上烤,等那五六个山梨都烤熟了,孙牧野还没有回来。
    乔恩宝披了件毛毯,又出了帐篷。待命备战的士兵们站在雪中,笼手跺脚地聊天,乔恩宝走过去搭讪,问道:“三四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动静?”
    有个士兵道:“已经有几股士兵护着重伤员回来了。”
    乔恩宝一听,忙问:“战果如何?”
    士兵道:“寨子已经拔了,圣上亲率大军追击残敌,过不了多久就该班师了。”
    乔恩宝又跑去伤兵营瞧,百来个伤兵中并没有孙牧野,他略略放了心,帮军医给几个士兵止血包扎了,须臾,坠雁关方向终于传来凯旋的号角。
    乔恩宝和许多士兵都跑到关下,分列两旁,迎接入关的将士。千百支火把照得深夜如白昼,鹅毛大雪落在众人的眉上肩头。苦战半夜,虽然得胜,将士们的脸上却满是疲惫,队形也不如出关时有序,有战马失了主人,空着马背;也有人丢了坐骑,徒步而回;还有许多连人带马都没能归来。
    乔恩宝踮着脚寻找孙牧野的身影。孙牧野穿的是细鳞甲,与涅火军的明光甲不同,最好辨认,可他估算着有一万多将士过去了,也没见到孙牧野,便拉住一个步行的士兵问:“兄弟,可曾见到孙牧野?”
    那士兵摇了摇头。乔恩宝又大声问:“哪个兄弟见到孙牧野了?”无人回答。乔恩宝挤进阵中,一列一列地瞧,一个一个地问,遇到低头的伤兵,他也扳起人家的头来看,一直到近四万人马与卫鸯全都归营,只余些散兵零零碎碎地回来,他依然没找到孙牧野。
    乔恩宝举着火把寻到一匹无主的坐骑,只身出了坠雁关。关外,雪原被大军踏成泥地,满是污冰,马怕失蹄,越走越慢,依旧不断遇见回关的士兵。他一直往北走了七里,才见到雪花编成的帘幕中,奔出一只兽影。
    乔恩宝高举火把细看,兽影正是星官儿,背上还驮着一个人,乔恩宝大惊,下马迎上去,星官儿也看见了乔恩宝,便停了下来,乔恩宝扶起那人一看,正是虚弱不堪的孙牧野,他忙将孙牧野抱上马,领着星官儿回了关内。入军帐后,乔恩宝把孙牧野放在席上,解开他的头盔和甲胄,擦净脸上的血迹,唤道:“百夫长,你哪里有伤?”
    孙牧野眼睛半闭,疲倦道:“我没受伤。”
    乔恩宝惊疑道:“一点伤都没有?”
    孙牧野点了点头。
    乔恩宝松了一口气,笑道:“白吓我一个晚上!”又去火盆里取出山梨来,把灰都拍干净了,递给孙牧野。
    孙牧野摇头,想张口说话,却发不出声来。
    乔恩宝道:“好,你睡一觉,我守着。”
    孙牧野伸出右手,轻轻在乔恩宝肩上拍了拍,果然闭眼侧身,快要睡着了。
    没过多时,原本已经沉寂的帐外又骤起嘈杂声,许多士兵奔走相告,呼喝不止,虽听不出在说什么,却听得清语气里的惊诧、焦躁和愤怒,拂晓的营地沸腾如一锅烹油爆燃的锅。乔恩宝走到帐口,掀开一条缝,叫住一个过路的士兵,问:“出了什么事?”
    那士兵愤然道:“凉贼败退前,将晟字营的降卒全杀了!五千条人命,一个未留!”
    也是此时,军营各处都响起战士们的怒喊:“凉贼杀降了!”
    “凉贼杀降了!”
    “咱们晟字营没了!”
    四面八方的声音向已入睡的孙牧野耳中急灌,他猛然醒转,急火攻心,一口鲜血喷在了灰白的帐布上。
    4
    天明之后,雨雪停了,白日如圆盘,毫无冷热地挂在灰浑的天上。卫鸯双眉绞在一起,看着眼前这座巨大的死寂的雪墓。
    数日之前,晟字营袭扰凉军失败,主将百里晟被杀,五千焉兵做了俘虏。凉军在营寨的背山面建起了俘虏营,四面是坡,中间一个半里方圆的凹地,用木头圈了栅栏,将降卒关押于此。昨夜,一场没有征兆的屠杀从天而降。近万支长箭,携带着以松脂、硝磺燃烧的镞,穿雨破雪,射向了手无寸铁的士兵们。烈火烧了冻雨,朔雪又将灰烬掩盖,当战役结束,凉军败逃后,这里的五千生命和一场罪行,都被深深遮埋了。
    卫鸯冲杀一夜,亲手斩决了十余凉兵,握着横刀的右手兀自流血不止,他站在墓边出神,左右来劝了三次,他方解下马鞍上的酒囊,面向雪墓尽数倾洒了,领兵往回走。
    临近坠雁关,先见关下平原阴沉沉站满了雍州军的将士,个个如冰雕般一动不动,数千双血红的眼睛盯着驰来的卫鸯,竟不行礼。卫鸯饶是见多识广,也被这慑人的气势震住了,勒缰减缓马速,徐趋而来。近了,看见当头两人和凌公良,他便下了马,走至二人跟前,也不说话,等着二人开口。
    凌公良先道:“陛下去见过五千弟兄了?”
    卫鸯道:“见过了。”
    凌公良道:“陛下有何打算?”
    卫鸯道:“五千义军为国牺牲,当厚葬厚恤。”
    凌公良问:“仅止于此?”
    卫鸯目光闪烁,道:“凌将军有话,不妨直言。”
    凌公良道:“兵家有兵道。两军交战,不杀降人,是列国遵从的规矩,所以天下大争而仁义尚存。如今凉贼背弃天理,欠下大焉五千笔血债,陛下难道不追究?”
    卫鸯反问:“依凌将军之意,该当如何?”
    浑身铁甲的凌公良砰然跪地,道:“臣请陛下下旨,准百里将军与臣带兵追歼残敌,凉贼一日不伏诛,臣等一日不回关!”
    铁甲碰撞如雷,数千将士黑压压跪下了,齐声道:“不灭凉国,枉为焉人!”
    卫鸯面露痛惜之色,扶起凌公良,叹道:“卫鸯心中之悲愤,与诸君无异,只是征讨异国是大事,需从长计议。”
    凌公良愤然道:“牺牲的不是陛下的王师,是雍州兵,是凌公良身后这些人的父子兄弟,陛下可以从长计议,雍州人却不能!”
    卫鸯厉声道:“凌将军何出此言!雍州子弟即大焉子弟,谁不是卫鸯的手足同胞!”
    凌公良毫不退缩,道:“果真如此,请陛下即刻下旨出兵!难道陛下见手足惨死也能无动于衷!”
    凌公良话里有话,听得卫鸯眼皮一跳,他沉默片刻,转向百里旗,询问:“百里将军如何看?”
    百里旗从得知长子死讯那一刻起,还未开口说过一句话,脸色阴成了晦霾,见卫鸯问,便道:“北凉荒陲小国,地不过四州,兵不满二十万,在坠雁关又折损十万精锐,再无余力与大焉抗衡,雄师出关,北凉覆国只在旦夕,陛下还有何疑?”
    卫鸯被众人一激,亦觉胸中豪气勃发,便道:“拿酒来!”随从赶紧奉上酒囊。
    卫鸯将酒囊递给百里旗,道:“百里将军,朕将此酒与众将士都托付给你,若不能领兵攻城略地,朕要治你的罪。”
    百里旗领命,接酒一饮而尽。
    卫鸯又环视众人,高声道:“卫鸯就在此地,亲掌后勤,静候雄师凯旋。前线若有一日粮草不继,你们来治卫鸯的罪!”
    空旷的冰原上,千声赞道:“陛下英明!”
    次日,雍、芦两州六万兵,披坚执锐,大张旗鼓出了坠雁关。卫鸯站在关墙上,检阅着这支复仇之师。乌黑军列中,一支骑兵的鲜红盔缨分外耀眼,卫鸯看着那个骑高马、伴猛虎的年轻背影,若有所思。马背上的孙牧野似乎感知到了卫鸯的目光,他转回头,仰看卫鸯,卫鸯对他一笑,他却不知该报以什么表情,遂转头往前去了。
    昨夜一战,孙牧野得到了卫鸯的信任,卫鸯拨了一千兵给他,升他为千夫长,编入涅火军,又命他随百里旗去北凉历练。卫鸯心中有深远的打算:如今焉军中,挑大梁的还是老将,年轻的将士们没有经过战火的淬炼,还难当大任,而大焉急需后起的、蓬勃的力量,去应对即将到来的漫长乱世——有多少失土要收复,便有多少国家要征服。他思及于此,忽觉心潮澎湃,大步走到击鼓的鼓吏身边,道:“让我来!”鼓吏将鼓槌交给卫鸯,卫鸯双手持槌,击出了更急更昂扬的鼓点,浩荡的铁流在催征声中沿着白鸢江峡谷,向更北、更寒的地方而去。
    5
    六万焉军心怀手足被虐杀的激愤,挟着坠雁大捷的余威,在两日后追上了凉军败退的残部,尽数歼灭了,马蹄却未就此止步:先是三路出兵,一个月攻陷了凉国平州全境;继而会师平州、肃州边界的转马关——若攻下转马关,肃州门户大开,五日可到凉国王城之下。
    而焉军的锋芒似乎被转马关挡住了。
    平、肃边界,高耸入云的玉犀川横亘八百里,只在此处裂开一条山缝,是由平入肃的必经之路。转马关扼守山缝,居高临下,历次强敌入侵凉国,均在此关铩羽而归。关前山坡陡峭,堪堪只容三万焉军仰攻,余下的三万焉军,只能滞留在山脚平地。百里旗和凌公良各领三万兵马,以车轮战攻了四次,毫无进展。
    唯一没参加战斗的,便是孙牧野和他的一千骑兵。百里旗进攻时,他随凌公良在山下待命;凌公良出战时,他随百里旗在后方休整。有一次凌公良主动请示,想划拨孙牧野到自己麾下,百里旗置若罔闻。
    孙牧野自关外决战彻夜之后,仿佛大病了一场,虽然随军出征,却不请缨要战了,只在军帐中,白日煮饭烧菜,夜晚蒙头酣睡,连军情也懈怠打听。直到三月将尽,北地春阳初现,他才渐渐恢复精神。
    这日天色晴明,孙牧野无事,领着星官儿离了营地去闲逛,两个沿着玉犀川向西信步而行。他一边走,一边看这座将平州、肃州一分两段的雄伟冰山。它从一望无际的平原上拔地而起,直壁千丈,峰插入天,虽已是春末,却积雪不化,云雾在山腰萦绕,山巅迷茫不可见。
    星官儿出了军营的辕门,便似脱了缰的野马,撒着欢儿到处跑,不一会儿,叼来一只野兔向孙牧野邀功,孙牧野却在全神观察玉犀川,竖看山峰形态,横看山脉走向,并不理它。星官儿自将野兔吃了,又跑开去,过了半晌,叼来一只母鸡。孙牧野只看了一眼,随口道:“你别吃撑了。”又继续往前走,走了几步,他才想起一事,停下问:“哪儿捉来的?”星官儿便发足往前,孙牧野一路小跑跟在后面,走出四里地,看见山脚下有一户人家。
    孙牧野命星官儿原地蹲着,自己上前去敲门,只敲了一下,便听见屋内响起惊慌的桌椅碰撞声,他分明看见窗边有个人影朝外张望,又忽地消失。孙牧野继续敲,半晌无人应答,便一脚踢开房门走了进去,一对农家夫妇搂着一个孩儿缩在墙角,看着他,惊恐万状。
    孙牧野向那男人道:“你出来,我有几句话问。”说完先出了屋等着。须臾,那人出来了。
    孙牧野指了指门前的玉犀川,问:“这里有没有路上山?”
    那人道:“兵家,你自己也看见了,这山面儿直直像刀劈似的,哪里会有路?”
    孙牧野又遥指半山腰,道:“那里分明有条雪线折着往上,难道不是路?”
    那人道:“想是雪在一排石头上堆多了,看着倒像条路。”
    孙牧野忽然伸出左手勒住那人的脖子,右手拔出匕首,刀尖抵住他的咽喉,喝道:“不要诳我!说实话!”
    那人紧紧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在屋内听动静的女子却魂飞魄散,抢出屋来道:“兵家手下留情!我们是百姓,不是兵人!”
    孙牧野见那女子焦急,便将匕首一横,在男人脖上划出一溜血珠,又将刀尖抵住他胸口,道:“我问什么,你答什么,若有一句答得慢些,我立时剖他的心出来!”
    那女子不待问,急道:“山上有路!”
    男人怒道:“无胆的妇人!死怕什么,如何为焉贼指路!”
    女子哭道:“国已破了一半,难道要家也亡吗!”
    孙牧野又问:“路通往哪里?”
    女子道:“翻过这峰,还可以走两三重山,再往后,却不能了。”
    孙牧野道:“后面山峰还有几重?”
    女子道:“九重十重,谁能知道,从没听说有人翻越了玉犀川。”
    孙牧野狐疑不决,还不肯放手,那夫妇的孩儿却也冲了出来,道:“阿娘,小棚的阿爷就翻过玉犀川!”
    那女子生怕孙牧野觉得自己撒谎,慌忙道:“我并不知道此事!”
    孙牧野松开男人,负手将匕首藏在身后,问那孩儿:“他翻过玉犀川,去了哪儿?”
    那孩儿摇头道:“不知道。”
    孙牧野又问:“他上玉犀川做什么?”
    那孩儿道:“采药!他采得好药,往山这边来,卖给我们;往山那边去,卖到肃州。”
    孙牧野立刻追问:“肃州哪里?”
    那孩儿又不能答。
    孙牧野向那孩儿道:“你回屋去想想。”
    女子也赶紧道:“快回屋去,想到了才准出来。”那孩儿听话地回去了。
    孙牧野突然出手箍住那男人,一刀扎进他的大腿又抽出,血立时喷溅三尺高,男人惨声大叫,孙牧野再拿刀抵上他的心口,低喝道:“总角小儿都知道,你们却装作不知!”
    那女子跪在地上,失声哭道:“肃州杉树坪!”
    孙牧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收回匕首,转身唤来星官儿,走了。
    6
    次日晌午,孙牧野和星官儿才从雪山顶上下来,回到营地,见各军整肃待命,便知今日又在交兵。相熟的士兵见了问:“虎蛮子,你怎么失踪了一日?”
    孙牧野却问:“凌将军在哪里?”
    士兵道:“还在转马关下,今日打了两个时辰了。”
    孙牧野便去辕门外守着,半个时辰后,等来了败退回营的焉军和凌公良,孙牧野唤道:“凌将军!”
    凌公良黑着脸扭过头来,见是孙牧野,面色稍稍和缓了些。
    孙牧野道:“孙牧野有军情上报,请凌将军转告百里将军。”
    凌公良道:“说。”
    孙牧野道:“转马关山险壁坚,不能强攻,却可以偷越。往西走十八里,玉犀川上有条小路,通向肃州的杉树坪,正在守关凉贼之后。若以奇兵暗走玉犀,冲其后背,正面再以大军牵扯,凉贼腹背受敌,必败!”
    凌公良道:“以往谁来打转马关,都想走玉犀,都没越过去。”
    孙牧野道:“以往没有孙牧野,这次有。”
    凌公良寻思片刻,问:“你去探过了?”
    孙牧野道:“我刚从山顶下来。”
    凌公良道:“再带我去看看。”
    孙牧野道:“是!”领着凌公良离了营地,沿着昨日的旧路,把雪山又爬了一遍。两人一虎站在峰顶,把茫无边际的冰川雪海看了又看,议了又议,再下山时,又是次日早晨了。
    凌公良径直走进百里旗的营帐,孙牧野在外等着,听见帐内先是论,再是争,最后是吵,甚至有了杯掷地、刀出鞘的声音,闹了半个时辰,才算安静了。又过了许久,两人一起出帐来,四周的士兵知道两位将军干了一架,都看着他们不敢作声。
    百里旗板着脸,手持兵符,道:“传令,请雍州陈纪俞部、芦州周志部立刻集结。”
    凌公良看见人群后的孙牧野眼神里闪过一丝失落,便道:“孙牧野最先出谋,应该领兵同去。”
    百里旗冷哼一声,道:“是了!孙大将军智勇盖世,不可或缺,现将孙字营一千人编为右虞候军,当先开路,逢山凿道,临谷搭桥!”
    孙牧野假装不懂百里旗的嘲弄,应道:“是!”
    半个时辰后,饱食完毕的一万士兵在玉犀川下聚合待发,将战马、辎重都留下了,脱下铁甲钢盔,换上棉衣皮帽,只带了六日干粮,欲横越雪山,潜伏凉兵后方,约定七日后的辰时,与关外之军一齐进攻,内外呼应,打破转马关。
    凌公良前来送行,他在孙牧野的胸口捶了两拳,道:“八百里玉犀川,冰封雪盖,山高谷深,至为凶险,多少军队打到这里无功而返,虎蛮儿,打下它,就是当世军人第一功!”又嘱咐,“你是先军,这一万兄弟都跟着你,你既带了他们上山,就要把他们好好带下山。”
    孙牧野点头,道:“上了山,就音信断绝了,将军莫忘七日之约。”
    凌公良道:“这七日内若我没战死,必与你关内相见。”
    孙牧野忽感悲戚,道:“孙牧野在雍州骑兵的时日,多蒙将军教导武艺,关心冷暖,孙牧野从未开口言谢。”
    凌公良推开他,大声道:“去!他日破了北凉,再提酒来道谢!”
    孙牧野点点头,转身向部下道:“动身!上山!”
    一千士兵齐呼:“上山了!”用稻草在鞋上缠了几匝,手拿铁锨板斧,背着绳索,率先攀上那条羊肠小路,后有九千士兵鱼贯跟进,队伍九曲八折而上,在雪山上画出一道蜿蜒的长蛇之形。孙牧野和他的一千兵很快隐没在半山腰,雪雾最浓的地方。
    7
    采药人用脚踩出的小路到第二座峰顶便戛然而止。玉犀川四季风雪肆虐,只在每年的七八月才稍稍收敛恶劣的气象,容人进山寻找世间最珍稀的灵药。纵如此,采药人也只敢在边缘的几座山峰中流连,那更深处的冰川,百十年中,或有零星几人窥过真容。
    孙牧野和他的一千兵是右虞候军,肩负了探路排险、开道设营的任务。一千把铁锨边铲边走,为后军辟出一条一尺宽的小路。山中气候无常,小路往往不到半刻便重被风雪掩埋,他们怕后军找不到路,一路用红布绑上树枝立在当地,指明方向。
    进山第二日,只见雪壁如剑锋冲天,不能立足;冰凌似犬牙交错,难以搭手。孙牧野领头用凿挖雪,以斧劈冰,生生刨出一条小阶,阶上泞滑,士兵们剪下麻毡的一角,撕成碎布缠鞋,以铁凿扎进坚冰借力,向上攀缘,一日一夜的工夫,只翻过了两座山。
    第三日,满山皆是凝固百年不化的冰石,攀到半山腰时,铁斧也不能斩斫,右虞候军只能修栈道,横山而过。六百士兵寻木砍伐,以木身为桥,以劈面为桥面,孙牧野和四百士兵身系绳索,垂降半崖,在崖上钉桩,把独木吊绑于桩上,两木之间以铁爪钉合,连起一座三里长的栈桥来,孙牧野的先军先走,陈纪俞的中军次之,周志的后军断后,一万士卒相继上桥,下桥后再清点时,便只剩九千了。
    第四日,焉军登上一座冰川之巅,离对山有两里的远近,飞云在半山回流,遮住了山下峡谷,深浅不可知。孙牧野挖开积雪,找到一块石头,往峡谷扔下去,许久才听见沉闷的回响,他试着用铁凿抨击山面,顽石凝冻,敲之不碎。山面陡斜,人不能站立,遑论徒步下走,独有星官儿,俯冲而下,又腾跃而上,甚为轻易,乔恩宝见状道:“千夫长,你可以骑虎下去。”
    孙牧野道:“一虎背不起一万人。”
    乔恩宝道:“那怎么办?”
    孙牧野回头问众兵:“滚崖,你们敢不敢?”
    众兵道:“千夫长若敢,我们就敢。”
    孙牧野便把身上的兵器工具全向谷底抛下,打开行军背囊,取出毛毡裹在身上,纵身一跳,沿着坡面滚了下去,星官儿在旁紧追不舍,众士兵依样裹毡滚崖,那在后观望的中后军大为震撼,纷纷效法,万人取毡取毯,从高峻的雪峰直滚下谷,在茫茫山面划出条条长道,如万石齐崩,至为壮观。
    也不知滚了六十丈还是八十丈,才到了谷底平地。孙牧野在半山遭了一块坚冰切割,右腹划出半尺长的伤痕,他掀开毛毡坐起来,只听四周哀声不绝,放眼望去,许多战士都被冰割石撞了,轻者皮破肉烂,重者头裂身断,满谷血淋淋的尸体,触目惊心。半晌,周志点清了伤亡,过来指着孙牧野道:“死了一千两百八十二个,都算你的!”
    孙牧野沉默了片刻,站起来捡起器械,叫:“右虞候军,和我向前去!”
    谷底有一条河,河面宽三丈,深至胸口,圆桌大的浮冰满河漂流,右虞候军在谷底伐了十多棵合抱粗巨树,从中劈开,用草索捆绑,一一相连,孙牧野与百个士兵涉冰蹚河,架起两座浮桥,看着大队后军在过桥了,方继续往前走,挖凿更高的山。
    夜间,罡风大作,雪丝夹着冻雨,在山谷中横穿乱舞,雪很快埋到过膝深,右虞候军开拓更急,忽然后军一个十夫长领着五十多个士兵前来,叫道:“虎蛮子!虎蛮子在哪里?”
    士兵们口口传话,把孙牧野从山上叫了下来。那十夫长道:“奉周将军之命,送来五十七个士兵,供你差遣。”
    孙牧野道:“多……”剩下一个“谢”字还未开口,却见那五十七个士兵或一身血迹,或病容憔悴,有一个已然站立不住,伏在了雪地里,孙牧野问:“他们都有伤病,如何能当先军开路?”
    十夫长反倒露出奇怪的表情,道:“伤弱残之兵,就该填堑铺路,尽最后之力,不然还有何用?”
    孙牧野怒道:“将来你若有负伤染病的一天,也必有人如此待你!”
    十夫长却耸肩道:“入了军营,谁没这个觉悟?”说完转身走了。
    孙牧野向那些士兵道:“你们跟在我们后面走,不必做事。”又去扶那个倒下的士兵,翻过他的身体,借着雪光一看,却怔住了——那人竟是苗车儿。孙牧野忙唤:“苗车儿,你怎么了?”
    苗车儿半昏半醒,费力睁开眼,看了看孙牧野,却无法开口。
    身边一兵道:“他从上山后就感了风寒,怕是烧得不行了。”
    孙牧野摸了摸苗车儿的额头,果然热烫,只好将他扶了起来。那苗车儿又胖又壮,比孙牧野还魁梧一圈,非两三人扶不住。孙牧野看了看四周,众兵皆又冷又疲,身负沉重的器械包裹,况且小路狭窄,仅容一人单走,谁都不能来扶苗车儿。
    有人劝道:“千夫长,暴雪来得紧,还要赶路,放下他算了。”
    又有人道:“留他在这里,左虞候军上来了,自然会管他。”
    孙牧野道:“若后军不救,他还有活路吗?”扶着苗车儿便往山上去,苗车儿双脚无力,体沉难移,两个人走得极慢,队伍顿时停滞了,先军虽不说什么,后军却在催促:“再不走,大家都要被雪埋在谷里了!往前去!往前去!”
    孙牧野把苗车儿的武器包裹全扔下,从腰上解下绳索,递给身边士兵,道:“把他绑在我背上。”
    几个士兵将两百多斤的苗车儿捆在了孙牧野背上,苗车儿此刻清醒过来,挣扎着要推开孙牧野,道:“你自去,自去!”
    孙牧野不听,将绳索紧紧勒进腰中,背着苗车儿开始爬山。他若稍稍直身,便会仰倒,只能以一手撑地,一手拿铁凿扎入冰里,半跪半爬地向上去,苗车儿在孙牧野的背上左晃右晃,微有不慎,两个人都要翻坠下崖,看得后面的士兵心惊胆战。孙牧野爬了一会儿,发现苗车儿毫无动静,他怕苗车儿一睡不起,便叫:“苗车儿。”
    听不见回应,孙牧野又叫:“苗车儿!”
    苗车儿哼道:“在。”
    孙牧野道:“你别睡!”
    苗车儿道:“嗯!”
    孙牧野再往上爬,爬出二十丈,又叫:“苗车儿。”
    苗车儿道:“在。”
    孙牧野道:“你瞧右手边的天色。”
    苗车儿扭头看去,道:“天是霁红色。”
    孙牧野道:“是。天快亮了。”
    苗车儿道:“雪也要停了。”
    孙牧野道:“对!”
    苗车儿把孙牧野头上的雪拍掉,道:“我,我太困。”
    孙牧野道:“不许睡!”
    苗车儿道:“是。”
    孙牧野道:“大声说话!像个男儿样!”
    苗车儿竭力叫道:“是!我撑得住,我不睡!”
    孙牧野每爬过两丈,便要叫苗车儿一声,苗车儿先是乏乏地应,到后来,被孙牧野喊清醒了,一声比一声应得有气力,雨雪呼啸,孙牧野的呼喊和苗车儿的应答都被狂风送了出去,满谷都是两个人的回声,三军的将士皆听见了,无不暗自动容。
    天亮后,雪果真停了,大军在山隘一处避风的平地设立岗哨,扫除积雪,搭起营帐,小作憩息。孙牧野把苗车儿背进自己的帐篷,放在草席上,用棉被把他盖好,又挖了几块冰回来,用布包了,放在他的额头上。营地不能生火,孙牧野把枯树皮似的蒸饼撕碎,在怀里捂了一会儿,再喂苗车儿。苗车儿吃着蒸饼,看着孙牧野一笑,孙牧野便也对他笑了笑。
    苗车儿道:“你若丢下我不管,我并不会怪你。”
    孙牧野道:“你阿爹阿娘会怪我。是我把你们带进来的,就应该把你们带出去。”他顿了顿,又道,“来之前,凌将军嘱咐我把所有人都好好带下山,可我没做到。你活下来,我的罪过才能少一分。”
    苗车儿听他提起父母,忽然一阵悲伤,眼泪从黑脸上滚落下来,道:“我从没这样想家,想夜州。夜州的山青青的绿绿的,冬天下雪才头发丝那么一点,也不冷。”
    孙牧野道:“打完这一仗,你就回夜州去。耕田放羊,都比当兵强。”
    苗车儿问:“你呢?你回不回夜州?”
    孙牧野道:“不。”
    他将饼掰成细末,一点点往苗车儿嘴里塞,道:“我父亲欠了国家的债,我要留下来还。”
    苗车儿道:“他们说你是叛将孙崇义的儿子。”
    孙牧野道:“是。”
    苗车儿道:“你父亲欠着一座念波城和五万百姓的性命,哪里还得清?”
    孙牧野的眼中也有一丝萧索,道:“所以我回不去了。”
    他吹了一声口哨,唤来星官儿,叫它在苗车儿的左边卧下,自己在苗车儿的右边睡,用他们两个的体温去温暖苗车儿。
    苗车儿问:“现在你让不让我睡?”
    孙牧野见他气色红润了些,摸摸额头,热也降了一些,便道:“你睡。下午我叫你。”
    苗车儿道:“好。”他闭上眼眯了一会儿,忽道,“我,我的脚痒。”
    孙牧野翻身起来,脱了苗车儿的鞋袜看,见他的双脚冻得紫胀,皮肤裂开横七竖八的口子,烂肉全翻了出来,分明是痛,因冷得失去大半知觉,所以只觉痒,苗车儿问:“是怎么了?”
    孙牧野道:“是冷的。”便解开衣襟,把苗车儿的双脚塞入自己怀中,贴紧胸膛,苗车儿急道:“不行!”孙牧野紧紧把他的脚按住,道:“睡!下午还要赶路。”
    苗车儿拿眼帘关住泪水,假装睡去,孙牧野却坐在席边,当真睡着了。
    8
    第五日,山越来越平,谷越来越浅,似乎最险峻的山谷已走完,离出川不远了。黄昏时,右虞候军走到一座山坡下,这坡斜缓,负手可上,于是孙牧野留在队伍之后,陪着五十二个伤兵,其余士兵先行登山,谁知士兵们刚上山头,又倏地全趴在了地上。乔恩宝从坡上滑下来,诧异道:“千夫长,那边有凉贼的军堡!”
    孙牧野这一惊不小——若有凉军拦路,焉军进退失据,奇袭落空,前功尽弃,这场战役便再无胜算了——他三步并作两步爬上山头,果见山坳里有座军营,五座木屋,门窗紧闭,不远处的峰顶,还有一座烽火台。
    孙牧野看了半晌,看不见凉兵的人影,暗道:“不能让凉贼点燃烽火,传递讯息。”连指带划,点了五十士兵,命他们去把守烽火台,又点了一百士兵,随自己抽刀在手,越过山坡,悄悄地向营地袭去。
    孙牧野当先冲到一间木屋前,先听了听,里面并没有声响,乔恩宝抬起一脚踢门,门应声而碎,孙牧野闯了进去,谁知屋内空无一人,再细细打量,发现屋梁朽坏,棉被破烂,竟是多年没人居住了。他走出门,众兵也从别的木屋出来了,均道:“没有人。”烽火台那边也叫:“这里堆的狼粪怕有十年了!”乔恩宝道:“凉贼把这军堡废弃了。”他向山后打了手势,一千先军这才下来。
    孙牧野将刀插回刀鞘,边走边想:“北凉也曾有人看出玉犀川的破绽,所以设立了军堡,谁知常年无事,军堡形同虚设,就撤销了,北凉万万料不到,多年后的今天,孙牧野抓住了这破绽。松懈一日,能让百年谨慎付之东流,北凉覆灭,必从放弃这座小小的烽火台开始!”他顶着大风前行,身上的凉血沸腾起来。
    第六日正午过后,本该走出冰川的大军还在雪山环抱之中。前三日天晴气朗,孙牧野晨看太白、夜观长庚辨明方向,后三日云昏雾暗,日隐星没,只能依直觉往前走。他和凌公良算过,从转马关到杉树坪,走平原不过五十里的距离,换作山路,走六日已足够。他们本该在此时抵达杉树坪,可四周冰川渺渺,全无临近边缘的迹象。
    孙牧野在夜州的千山万壑中行走多年,他相信自己的判断不会错,中后军却不信了。主帅陈纪俞亲自来到先军,问:“虎蛮子,你可带错了路?”
    孙牧野道:“一直在向北,不会走错。”
    陈纪俞道:“明日辰时,我们就要呼应大军攻关,今夜可走得出去?”
    孙牧野道:“只能北走,再无他法!”
    陈纪俞道:“误了军机,你我都要军法从事!”
    孙牧野点点头,指着面前的山道:“翻过这座山,一定看得见边界。”
    他一边爬山,一边砍下树枝铺在路上,防止后来人打滑。近万大军踩过,枝叶都碎成了泥滓。过了三个时辰,总算近了山顶,士兵们走不动了,只目送孙牧野独自上去,都问:“千夫长,那边是什么?”孙牧野攀上山头,抬眼一看,心便沉了下去,士兵们见他不应答,只好自己爬上来看——山后面,是更高的山。谁都不说话了,不知是对孙牧野的失望,还是对处境的绝望。
    酉时,三军都翻过了山,聚到挡风的谷里歇息,孙牧野什么都不吃,和星官儿离开营地,爬上群峰中最高的一座,坐了下来。
    苗车儿神志清醒了许多,他见一人一虎在那山尖坐着不动,便问乔恩宝:“千夫长是在做什么?”
    乔恩宝猜道:“是在观风向吧,这季节是吹西北风的。”
    苗车儿瞪着大眼,道:“这风明明是从八方乱来,怎么分得清哪股是西北风?”
    乔恩宝点头道:“只怕他要在上面坐很久了。”
    亥末,重云开了,一钩上弦月忽现中天。吹了两个时辰冷风的孙牧野眉毛都结了霜,起身时双膝发麻,从山尖跌了下来,幸得星官儿衔住其衣角,才没直滚下山。回到营地后,他伸手遥指右方,道:“是那边。”说完拾起兵械就走,先军士兵都跟上了,中军后军的将士却或坐或躺,毫无反应。
    孙牧野走了十几步又转回来,问:“你们怎么不走?”
    一个人道:“最后一口干粮都吃了,我们若被你带进冰川深处,可再无余力出来了。”
    另一个人指了指天上月:“还有五个时辰天就亮了,走错了路,全无折返的时间,你可辨清楚了?”
    孙牧野沉默,他看着要去的方向,那山上不时有石磨大小的雪球滚落下来。他低声道:“信我的随我走。”说完往那边去了。
    中军的士兵问自家主将:“将军,我们去不去?”
    陈纪俞先等着,直到先军快上了半山腰,才道:“跟上吧!”顺着他们的足印去了。
    子初,大军翻过了山峰,孙牧野和星官儿打头往下走,星官儿却焦躁不安了,它忽而冲下去,忽而冲上来,衔住孙牧野的裤脚把他往下拖,似乎在嫌他走得慢,孙牧野拍拍它的头,要它镇定些。再往下走半里,星官儿越发急嚎不已,孙牧野问:“你是冷还是饿?”星官儿恼怒孙牧野糊涂,拿虎身把他往山下顶,孙牧野顺着它的力道走了几步,忽然身后的雪球都滚到了身前,脚下一大片雪地也在滑,他回头一看,大军踩踏之下,雪山仿佛分成了几大块,每一块都在撕裂,孙牧野大惊,叫道:“快走!雪山要崩了!”
    话音未落,地崩山摧之声乍起,雪浪如千百匹白马,突地从四面八方冒了头、现了身,滚滚向众人奔来,三军将士齐齐呼道:“雪崩了!快逃!逃!逃!”连跑带滚向山下逃去,下一刹那,雪马冲聚在一处,翻成汹涌的大浪,自上而下倾泻,一瞬数里,吞没了山上如蝼如蚁的人。孙牧野搀起身边跌倒的同伴往山下逃,不出三步,雪流掀起凛风呼啸而至,刮走了同伴,孙牧野一滚三丈远,星官儿从迷雾中钻进来,咬住他的肩用力拖,孙牧野急忙站起来,和许多模糊的人影一起奔逃。风雪中,无数人在互相勉励:“别摔倒了!快!快!”只是人声越来越小,孙牧野回头催:“跟上!”却见雪浪漫天掩地,扑将而至,他只觉一座山的重量都压了过来,把他往雪里砸埋进去,霎时间天昏地暗,什么也不知晓了。
    不知过了多久,孙牧野先是觉得冷,而后又觉得有些湿热,似乎有细细密密的尖刺在扎自己的脸,他知道是星官儿刨开了雪冢,在舔他清醒。他迷迷糊糊坐起来,星官儿欣喜地往身上凑,他揽住星官儿看四周,只见月亮斜挂在西方,照着谷底死寂的雪地,不知六尺厚的雪被下有多少人生还,他大叫:“人呢?”
    无人应答。
    孙牧野站起身,向空荡荡的地面问:“人呢?谁还活着?”
    依旧无人应答,孙牧野开始在雪地里乱挖乱刨,道:“都起来!战时到了,不能耽误!”很快,一张脸被挖出来,是冻灰了的再无活气的脸。孙牧野又去刨别处,再找出一个,脸上还有些血色,孙牧野摇他道:“醒过来!战时到了!”那士兵虚弱地睁开一线眼皮,孙牧野顾不得了,他拍了拍那兵道:“快起来!”又去别处找寻,他一边挖一边叫,渐渐地,雪被下有了动静,活下来的士兵们扒开积雪,爬了出来,和孙牧野一起救人,人影多了,人声多了,仿佛死灰中燃起了火星。
    月亮落在山梁上的时候,孙牧野点清了人,三千士兵葬身雪谷,幸存的人已不足五千,他来不及歇息了,指着前方的山道:“时候快到了,继续爬。”
    一个声音叫道:“爬你祖宗!”
    孙牧野循声看去,一个芦州兵站出来,哀怒道:“我们周志中郎将还埋在雪里没找到!”
    孙牧野道:“来不及了。”
    几个芦州兵一齐道:“是你出的这丧心病狂的主意!七日了,一个凉贼没杀,我们却死了五千人!”
    孙牧野捡起兵器往山上去,只有自己亲兵跟上了,那芦州兵不动,雍州兵也不动,乔恩宝向后道:“你们到底走不走?误了军机,大焉就输了这场战!”
    一个人问:“孙牧野找对了路没有?”
    又一个人道:“谁知道翻过这座山是哪里?还是山怎么办?”
    再一个人道:“若还是山,战机可就彻底错过了,也没有一颗米粮支撑我们走出去!”
    孙牧野以剑指月,道:“留在这里也是死!此时转马关下,三军已经集结,只等我军内应,此地多耽误一刻,关下多牺牲百人!”
    他率先开始登山,一边凿路一边道:“随我去!若有一个落下,我必以军法治他!”右虞候军喝着号子开始劈山开路,不多时,雍州兵芦州兵都追了上来。这山不是最高的山,路却一定是最长的路,似乎每登一尺都要耗费一里的气力。到半山时,孙牧野看见西边消失了大半的月钩,心知已过卯时,离辰时进攻只在顷刻,忙向下叫:“扔下!锨凿钎斧、被褥毡帐都扔下,全力翻山!”身后人同声应道:“什么也不要了!翻过去!”遍山响起了铁器抛落之声,三军将士只留横刀和弓箭在身,个个赤手刨雪攀石,向上冲赶,二刻之后,山顶已近在咫尺,孙牧野忽然呼吸加快,双手发抖,在心中默念:“若翻过这个山头,还是不见终点,奇袭兵败,一万士兵白白命丧雪山,我只能自杀谢罪!”他把牙咬得咯咯作响,奋力攀上了山脊。
    晓风拂面,东方的地平线上,一轮春日喷薄而出,冰川被映照成了恢宏的金山。孙牧野俯瞰百丈雪山之下,被晨光笼罩的平原上,一群战马正闲散着寻草吃,一队运粮的北凉兵车从山下走过,逶迤向转马关方向而去。
    9
    辰时,百里旗和凌公良站在转马关下,身后三万焉兵鸦雀无声。凌公良面色凝重,向百里旗道:“关内毫无动静。孙牧野他们兴许迟到了。”
    百里旗“哼”了一声。他早知此行冒险太过,凶多吉少,只是事已至此,也不好怪罪,他大刀在手,道:“有没有内应,今日都要拼这最后一战了。”
    凌公良也骑上战马,道:“我先攻。”
    百里旗道:“你留下,我去攻。”向身后亲军道,“战鼓擂起来!随我冲上转马关!”
    进军鼓点响如急雨,一万五千步骑兵以甲护马、以盾护身,往转马关冲了上去。五千弓箭兵在远处拉弓射箭,以作掩护,只是关在半山,箭头难及。五千骑兵当先冲至关下,向上仰射铁矢,凉兵也以大矢还击,两边弦战焦灼,步兵趁机抬着木梯赶到。转马关呈斜坡状,载人的攻城梯推不上去,只好以简陋的木梯叩城。凉兵见状,在关头推出投石车来,把百斤大石射向关下,石力借了地力,越发迅疾沉重,石落处,一架木梯应声而碎。百里旗策马护在战阵之前,挥舞大刀挡开箭矢,鼓劲道:“莫畏惧,莫退缩,加紧攻城!”
    须臾,二十多架木梯抵达城下,步兵开始捡梯而上。凉军早有对策,守将一声令下,关头射下一排排燃着火球的箭头来。北地苦寒,焉军耐不得冷,多数卸了铁甲,穿了棉衣,只以皮革护身,那硫黄箭头之火遇皮则烧,遇棉则燃,不是血肉之躯所能抵挡,中了箭的焉兵转瞬烧成火球,从梯上滚落下来。三五遍弦响过后,木梯十有七八起了火,遍地焉兵滚来滚去,试图压灭身上的火焰,更不知中了多少铁矢和落石,关头凉兵见状便开始击掌叫好,这景象,霎时激怒了百里旗。他曾在坠雁关头亲见儿子被凉军砍下头颅的惨状,也曾听闻五千降卒被凉军火箭烧死的噩耗,莫非当初的战俘营,也如眼前这般惨烈?百里旗悲痛难抑,挥起大刀叫道:“攻城!歼灭凉贼,为焉军兄弟报仇!”他弃了马,奋不顾身向木梯爬去,亲兵们皆道:“百里将军当心!”上来拦阻。百里旗把刀横过去一指,喝道:“谁拦我,谁死罪!”自向梯上爬去。凉兵纷纷指道:“那边有个头领,射他,射他!”
    十来支火箭齐向百里旗飞来,他把八十二斤的陌刀抡得呼呼作响,把火箭一一打落下去,焉兵们见主帅亲身登关,都振奋了精神,道:“将军不惜命,士卒不怕死!”骑兵们纷纷下马,随百里旗向关头爬去,凉兵的火箭穿不透骑兵铁甲,又换了投石车上来,向下乱砸,百里旗的头盔被砸歪了,他扯断盔绳扔下头盔,顶着花白的头发向上去,离关头只剩三尺远,忽然一块环抱大的碎石从天而降,正中木梯,木梯断成两截,百里旗从城头摔了下去,摔在一名焉兵的尸身上,几个亲兵慌忙叫:“将军!”过来护住他,百里旗吼道:“我要登关!”却血涌脑门,又扑在地上,亲兵把百里旗背起来往战场外撤,他不甘地回头看还在爬梯的焉兵,忽问:“关上的凉贼是不是少了一些?”
    亲兵们也回头看,见凉兵在陆陆续续下关,都道:“凉贼是不是撤了?”
    正在此时,关后蓦然响起一声焉军号角,百里旗喜道:“是奇兵到了!快放我下来!”亲兵们道:“将军一身是血,要马上医治。”百里旗怒道:“我还能杀贼!”正争执间,却遇上赶来支援的凌公良,百里旗道:“你听见没有?”
    凌公良道:“听见了,孙牧野到了!”
    百里旗伸手与凌公良相握,道:“前方战场交给你,一定要牵扯住!”
    凌公良应道:“是!”
    两人擦肩而过,凌公良急命号兵吹起号角,与关后遥相呼应,随后领兵投入了战斗,他手持弓箭穿梭城下,重整散乱的阵形,命道:“盾兵护住弓弩兵,射箭矢!骑兵游射,步兵登梯,重盾在前,轻盾在后,快!快!”原本六神无主的军队重新有了主心骨,手持大方盾的步兵再次登城,凌公良和骑兵们以弓箭护佑步兵向上爬,他有一手好箭术,但凡一个凉兵冒头,便被他射栽下来,箭筒空时,已有二十多个凉兵坠了关。凉军一面应付前边,一面不得不撤兵去后边支援,矢石越来越稀少。凌公良一边纵马仰射,一边发号施令,那凉军的神箭手知道了这是个将军,三支弓箭对准了他,凌公良却浑然不觉,只鼓舞将士:“奋力作战!把凉兵全引过来!”话音刚落,一支利箭射入了他的心脏。
    凌公良陡然栽下马,亲兵慌忙来救,凌公良道:“莫管我!登关!登关!”
    亲兵道:“将军,已经登关了!”
    凌公良扭头看去,果然,木梯空了,焉兵上去了,关头却没有打起来——凉兵不知怎的已全然消失不见,只剩下一堵血迹斑斑的关墙。
    沉寂只持续了半刻,很快一声轰响,关门被打开了。凌公良撑起身子望过去,看见门洞下,凉兵尸身堆成了丘,一脸鲜血的孙牧野以刀为杖,站在尸丘旁,大口大口地喘息,目中射出杀戮后的精光。
    凌公良又喜又悲,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仰天喊道:“关破矣!”说罢,紧攥陌刀的手松开,溘然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