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唐家长子
1
薛让被卫鸯带回了龙朔宫光寿殿,百名骁禁卫在殿外日夜把守,一只蚊蝇也飞不进去;尚药局两名奉御、四位司医寸步不离床榻,悉心医护;他每日的饮食出自御厨,与卫鸯同供。卫鸯日日来瞧薛让,只见他一时糊涂、一时昏迷,直到一个月以后,才渐渐恢复了神志。
九月初九,薛让痊愈了,他用药汤沐浴了头发和身体,戴獬豸冠,穿紫绫官服,束金玉带,到勤政宫面见卫鸯,将唐和私记唐之弥受贿名录、携带名录投奔沧山、自己提审行贿人、沈歆向唐璁泄露案机、自己被唐璁派遣的刺客拘至大理寺狱、谢东来和唐璁联手加害自己的经过,一一向卫鸯道明了。
卫鸯如听天书般听了两个时辰。一堵厚实的人墙将他隔绝在风平浪静的龙朔宫中,全然不知宫外竟是惊涛骇浪。他在脑中捋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问:“那卷羊皮纸现在何处?”
薛让道:“在御宪台直辨堂前的獬豸口中。”
卫鸯吩咐袁青岳:“立刻去取来。”
袁青岳去了约一个时辰,回来禀道:“獬豸口中实无一物。”
薛让道:“被人寻到取走,也在意料之中。”
卫鸯道:“没有证物,你如何证明唐之弥纳贿?”
薛让道:“非但证物不存、唐和遭灭口,连臣提审过的证人也都死了,臣不能证明唐之弥有罪。”
卫鸯道:“如此,只能坐实谢东来、唐璁之罪,唐之弥却能全身而退。”
薛让道:“谢东来和唐璁绝无操纵全局之力。”
卫鸯道:“可没有唐之弥入局的证据,你能拿他奈何?”
薛让露出并不讨喜的笑,摇头道:“陛下不明白,如今不是薛让能拿唐之弥奈何,是陛下能拿唐之弥奈何。”
他将棘手的事推给卫鸯,卫鸯却不买账,他向后仰坐,双手交握,道:“二臣相斗,与朕无关。”
薛让道:“一连数月,御宪台的疏,送不到陛下的眼前,御宪台的人,见不了陛下的面;御宪台和大理寺两大府衙千人火拼,陛下一无所知;御宪台五十三名国家官吏被射杀于正仪门下,陛下毫不知觉。”
卫鸯沉脸不语。
薛让又道:“内有官宦堵塞言路,外有鹰犬戕决异己,百姓知情而不敢言,百官知情而不敢报,是有人蒙了陛下的眼睛,封了陛下的耳朵,架空了陛下的权力。薛让昨日之遭遇,不足挂齿;而陛下明日之处境,将会如何?”他也依卫鸯的样子向后微仰,“请陛下再想想,如今是薛让的事,还是陛下的事?”
卫鸯被薛让点醒了。他本以为自己是局外人,旁观博弈,居中判决,谁知自己亦是局中人,唐之弥与薛让对决,也是与自己对决——朝中、宫中,无一人不听唐之弥调遣,无一事不由唐之弥掌控,而唐之弥的相权越重,则自己的君权越轻,唐之弥今日敢瞒天过海,加害三品命臣,明日还有什么不敢做的事?卫鸯登基不满一年,本就有得位不正、根基轻浅的忧虑,又见唐之弥的势力庞大如此,长此以往,自己难免落成孤家寡人,受挟于相。虑及此处,那羊皮纸是真是假、唐之弥是廉是贪已不重要了。卫鸯权衡完毕,对薛让道:“着御宪台彻查唐之弥纳贿之事,限期一月破案,不得迟误!”
薛让跪地领谕,道:“羊皮纸所载行贿之人,薛让皆强记于心,请陛下颁旨,准薛让提审诸人,百官不得阻梗。”
卫鸯道:“准!”
薛让又道:“唐之弥长子、开元府少尹唐瑜,虽未涉案,是否株连,请陛下定夺。”
卫鸯道:“黜免官职,革为平民。”
薛让道:“陛下英明!”
君臣坐论直至天色将晚,薛让方告辞,刚走出勤政宫,忽然门边闪出一个侍卫来,手舞一把金环刀直向他的头顶劈下,口中大呼:“薛台令要赶尽杀绝,勿忘唐家还有唐珝!”
唐珝初一现身时,卫鸯身后的袁青岳便冲了出去,他抽刀一格,将唐珝的横刀格开,薛让的头幸免于难,可那横刀在猛力下,斜劈进了他的肩。
刀锋入骨两寸,薛让似乎练就了金刚之身,岿然不动,道:“唐相公受贿,未损薛让一两金、一贯钱,薛让之所以蝼蚁撼树,非为私仇,是为法纪。唐相公有杀薛让之心,薛让无害唐家之意,唐三公子错怪人了。”
唐珝当日随卫鸯、薛让回龙朔宫之后,因卫鸯恼于唐之弥,便不准唐珝再出宫,也不准他贴身左右,将他贬了半格,守卫勤政宫之门。这日薛让面圣,说巧不巧,正逢唐珝当值,他在门外凝神听了半日,听见二人在说如何清算唐之弥、唐瑜、唐璁,他与这几人都是骨肉至亲,哪里还能分辨其中的是非曲直?家破人亡就在顷刻,他自是又悲又愤,一见薛让出门,气血上涌,以致妄动了杀机。薛让一辩护,唐珝更加恼怒,道:“你要维护法纪,那宫里人最无法纪纲常,你怎么不敢动他?”
卫鸯坐在殿中目睹了一切,一听此言,容颜变色,大步流星走出殿门,问:“谁无法纪纲常?”
袁青岳抢话道:“唐三郎休要胡言!”转向众侍卫道,“将唐珝拉下去禁闭!”
卫鸯却不罢休,喝道:“让他说!”
唐珝亲耳听见卫鸯要治父亲的罪、贬兄长的官,抄唐氏的家,早已心智紊乱,他面对卫鸯毫无惧怕,道:“自然是你!你在麒瑞宫中杀死亲生弟弟,是不是乱了法纪,失了纲常?我当日也在千潺涧,亲眼见到佑太子被你砍死在河里!”又质问薛让,“我当证人,此案你敢不敢查?”
此言一出,在场众人都吓得面无血色,连薛让也提起一颗心来,卫鸯阴鸷着脸,问:“你亲眼所见?”
唐珝道:“当然亲眼所见!你也看见我了,你忘了还想杀我灭口吗!”
卫鸯瞪着唐珝,双眼似喷了火,手紧紧按住腰间佩刀,几次想发力抽出,好不容易压抑住,道:“唐小儿无礼胡言,打下牢去,静思过错。”
袁青岳心思敏捷,立刻向侍卫道:“将唐珝关进大理寺狱。”
薛让却冷不丁道:“当入御宪台狱。”
袁青岳清楚,唐珝若上了沧山,性命堪忧,他有心护唐珝,遂向卫鸯道:“陛下明鉴:以往骁禁卫将士犯事,皆由大理寺法办,现在自当依循前例。”
卫鸯自然明白大理寺和御宪台两处的轻重,他略一纠结,袁青岳又跪地道:“陛下有海纳之量。唐珝父兄已经待罪,只余他年未及弱冠,请陛下垂怜,饶他这一回。”
唐珝怒眼圆睁,道:“我不需你求他!我说的句句是实话,有什么罚什么罪都担着!”
卫鸯道:“好小子!一身骨气用错了地方!”他到底顾及往日朝夕相处的情分,便下令,“关到大理寺去。”又指唐珝道,“几时认错了,几时放你出来!”
2
这一边,薛让回到沧山,立即倾全台之力追查唐之弥纳贿案;另一边,谢东来、唐璁等人也因“囚薛案”被拘押,薛让涉案回避,卫鸯钦点刑部尚书雷英主审。
五日之后,更鼓四响之时,雷英飞马进宫面圣,卫鸯早已睡下,听说雷英求见,复又加冠整衣宣召。
雷英在刑部任职二十年,鲸波鳄浪都渡过了,此刻却是满头大汗,如芒在背,卫鸯反而安抚他道:“无须惊慌,慢慢道来。”
雷英禀道:“三更鼓时,臣欲提审谢东来,谁知打开牢门一看,谢东来已猝死牢中!”
卫鸯吃了一惊,问:“是自杀还是他杀?”
雷英道:“死因蹊跷,雷英有生之年不曾见闻。”
卫鸯道:“怎么个死法?”
雷英道:“被泔水噎堵致死!法医检验过了,满口、满喉、满腹都是泔水馊饭,不知从何而来,被谁灌下。”
卫鸯停了一停,又问:“唐璁呢?”
雷英道:“唐璁的牢房已空,不知去向,侍郎王贞饶已亲率一百狱卒满城追捕。”
话音未落,内侍监甘怀恩进门禀道:“刑部侍郎王贞饶求见。”
卫鸯道:“快宣!”
王贞饶疾步进门,险些被门槛绊个跟头,卫鸯先问:“找到唐璁没有?”
王贞饶道:“找到了。”
卫鸯略舒了一口气,又问:“在哪里找到的?”
王贞饶咬咬牙,看看卫鸯,又看看雷英,道:“在桃影河里。”
卫鸯一愣,问:“是死是活?”
王贞饶摇头叹道:“溺陷了一个时辰,浑身都是鱼咬痕,哪里还有活命!”
3
九月十三,薛让上疏卫鸯,将八十余名行贿人的口供一一陈上,请命逮捕唐之弥,查抄唐府,卫鸯立准。当晚,御宪台五十名仗剑法吏把守住了唐府大门,因尊敬唐家世代于国有功,准唐之弥多留一夜,与家人诀别。
唐府书房的芸窗下,一灯如豆,三壁书香,唐之弥峨冠博带,趺坐禅榻,唐瑜跪坐在父亲的膝下,听他最后的教诲。
唐之弥道:“有一件事,我始终对你兄弟二人心怀内疚:我触犯国法之时,总暗自宽慰自己,是为了你们两个丰衣足食,无忧无虑,实则不然。以唐氏之家产,为相之俸禄,已经足以让子孙驷马高车,膏粱锦绣,所以我纳贿,是出于自己的贪念,实与你们无关。我托爱子之名,填私欲之壑,是为略消心中的罪疚,却玷辱了你们两个的清白,为父之失德,莫过于此了。”
唐瑜沉默。
唐之弥道:“我初入官场时,何尝不是清风峻节?只是官位越擢升,权势越隆盛,攀高结贵者越多。起初,奉金献玉的,我一概封还了;后来有人送了一幅钟元常的真迹,天下士人,谁会拒绝书法圣品?我便收了。得一纸,许一官。接着,便有人进吴道玄的画、欧冶子的剑,先河既开,覆水难收。再后来,若有人乞事而无宝进献,我便疑心他是轻慢我——我乃一国宰相,非奴非仆,你如何敢叫我无偿做事?从此,纳财是为虚面,为排场。”他深叹一声, “如今细思,为相也不过是国家之奴、万民之仆,非我一人私有,该以公心处之,于国有利者提拔,于民有利者重用,不该视官爵为私产,肆意卖鬻。”
唐瑜道:“父亲也曾扶持社稷于倾危,匡正朝纲于倒悬。唐瑜唐珝,始终以父亲为傲;苍生青史,不会忘记父亲的功业。”
唐之弥用一双又悲切又欣慰的眼睛看着唐瑜,道:“我还有一件事对你有愧。你为官勤敏、洁身自好,却因我的过失,株连遭贬。”
唐瑜道:“唐瑜入仕,本是依仗父亲之荫护,如今退还,不足可惜。”
唐之弥道:“你有淡泊得失的心,是幸事。纵然做了平民,有一条须记住:无论宠辱忧欢,勿忘治学读书。钟鼎林泉,晴耕雨读,也是多少士人的向往。倘若你有一诗一赋、一文一书传于后世,也与唐家祖上列位卿相平齐了。”
唐瑜叩首应了。
唐之弥轻轻抿了一口茶,问:“你成婚不满一年,唐家自盛转衰,明幽会不会觉得委屈?”
唐瑜道:“明幽心思纯净,她的心在唐瑜的身上,不在唐家的势上。”
唐之弥道:“我也瞧她是个好孩子,年纪虽轻,却品格端方、知义晓仁,她做唐家主妇,我是放心的。如今她纵然自己不觉委屈,但我家境况不同从前,你更要小心爱护她,不要让她后悔进了我唐家的门。”
唐瑜道:“即使父亲不嘱咐,唐瑜也不会负她。”
唐之弥点点头,又问:“三郎在大理寺狱中,几时得出来?”
唐瑜道:“圣上还在气头上,过些时日,会放他出来的。从前圣上对他多有爱惜,不会为难他。现下风雨飘摇,波及众多,他在大理寺关着,隔绝纷扰,未尝不是圣上在保护他。”
唐之弥道:“天气转凉了,你改日给他送些厚衣物进去。”
唐瑜应了,又道:“现在大理寺暂由少卿林玺掌事,他与我曾同在集贤殿校书两年,为人厚直,有君子之风,三郎在他的治下,不会吃苦。”
唐之弥略放了心,他仰头看窗,窗纸映着摇曳的树影,仿佛在与他挥手作别。唐之弥又问:“三郎的侍妾,还在荔枝巷住着?”
唐瑜道:“是。明幽去看过她,有唐冲和十来个奴婢在服侍,吃穿用度和府中一样。”
唐之弥道:“我已不能对她当面致歉,你托明幽告诉她,是我冤屈了她。那时我心中重压如山,不能缓释,却拿一个无辜的小女子顶罪,欲求心安,反而更欠下孽债。三郎当日的话是对的,她既进了唐家的门,就该是我们护她周全、免她劫难才是,怎么反倒欺凌她、祸害她?你们去告诉她,如今我走了,她若不记旧怨,不嫌落败,就还回唐府来住着,唐家上下,必以家人待之。”
唐瑜道:“等风波平息了,唐瑜便去接她回来。”
唐之弥忽然心中一动,目光停留在唐瑜的脸上,久久端详。他想起了当日黄冠子卜的卦,想起那惊心动魄的“秽乱唐家,兄弟阋墙”的卦语来。他不愿意信,却又不敢不防,便向唐瑜伸出枯瘦的手,唐瑜不明就里,也伸手去握,父子二人的手紧紧相搀。
唐之弥道:“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你兄弟二人,我实在要疼三郎多一些。”
唐瑜道:“父亲疼三郎,唐瑜也疼,何恼之有?”
唐之弥道:“你自小有生母哺育,乳母抚养,奴婢伺候,长成后又以颜伯道先生为师,我那时一心在仕途和应酬,只觉一时不见你又长高了一些,一时不见你又多读了几本书,不知不觉,便长大成人,进士及第,受官成家,竟没有让我操一点心。”
唐之弥说着,眼中泛出泪光:“三郎却不同。他出生不满月,你们的母亲便去世了,我心疼他没有母亲爱护,便亲自养育他,从襁褓到学步,从牙牙学语到读书写字,我一日一日带,一点一点教,他便是我命中最重要的事。直至他五岁,才与我分房而睡,那时我整夜都睡不着,总担心他滚下床去,一夜要起四五遍,去他窗外看,看了才安心片刻。只是溺爱太过,反倒害了他,养成他任性纵脱、顽劣多事的心性,如今已是悔之晚矣。”
唐瑜道:“三郎还年少,贪玩并不打紧。他心地淳善,心胸开朗,将来兴许比唐瑜有出息,父亲不必担忧,更无须懊悔。”
唐之弥握着唐瑜的手,因用力而微颤:“我走以后,照顾弟弟的担子,就在你的身上了!唐氏虽是大族多支,至亲骨肉却只剩你们二人,堂亲表亲也许会趋炎避凉,亲生兄弟却一定患难与共。你们要守望相助,分甘同苦,绝不容任何事、任何人离间手足之情!”
唐瑜见父亲悲戚,也是衷肠寸断,低头轻声道:“是。”
唐之弥却道:“你抬头看我。”
唐瑜依言抬头看父亲。两个人眼神对视,唐之弥的语气忽然激动不已,道:“你要记住,你是兄长,须让着弟弟,他中意的东西,你绝不能要,绝不能抢!”
唐瑜不知这话语的来历,惊惑道:“父亲教诲,唐瑜铭刻在心。”
唐之弥道:“无论年月变迁,莫负今夜之誓。”
唐瑜叩首在地,砰然有声,道:“唐瑜若违背誓言,待三郎有半分不周,苍天下无颜对父,黄泉下无颜见母!”
唐之弥的一颗心落定了,他将胸中一口浑气长长呼出,道:“你去休息吧,我也累了,让我独自想一想。”
唐瑜不肯离别,唐之弥挥手逐他,道:“且去,且去。父子一场,终有一散。百年散也是散,今日散也是散,无甚分别,你我各自宽怀。”
唐瑜方稽首三拜,起身出门。唐之弥在房中紧闭双目,陷入了冥思。
唐瑜并未离开,而是在庭中又跪了下去,唐之弥的家奴唐平一直候在廊下,见状走到唐瑜身边,小声道:“二郎,你先去睡,天明再来送唐公。我在这里候着。”
唐瑜道:“唐丈,你跟随我父亲有四十年了吧?”
唐平喟然道:“四十九年了。唐公从总角孩童到现在,都是老奴伺候。”
唐瑜道:“四十九年寒暑无休,实在辛苦唐丈了。今夜我替你守着,若父亲叫人,我来伺候,你去休息。”
唐平只好往外走,走出几步又道:“二郎,去廊下候着也是一样的,庭院里风凉,这么跪下去,唐公知道了也心疼。”
唐瑜不答话,唐平无奈,伛偻着去了。
正是素秋将尽、孟冬即来的时候,枯风起了,落叶沙沙地翻卷、盘旋、飘飞,一庭的萧瑟和缭乱。明幽久久等不到唐瑜回房,便独自提了一盏纱灯来找唐瑜,她走到银杏树下,看见了唐瑜面堂而跪的背影。
黑夜昏光,唐瑜的身影融在一片黯淡里,像一尊没有生机的碑碣。明幽看不见丈夫的脸,却能感知他岿然不动的平静之下潜藏的悲懑,她凭空泛起一丝惧怕,不敢近前,只远远站在树下,痴守着丈夫。夜越深,风越急,梧桐叶零落在庭中、庭外两个人的发梢肩头。宫灯熄时,天泛白了,听闻外庭许多人声渐近,明幽才悄然离去。
御宪台二十多个法吏进了庭院,当先一人看见跪地的唐瑜,便过来示出鹰符,道:“唐公子,御宪台缉捕司主事陈阜东来接唐公上沧山。”
唐瑜起身还了一礼,道:“诸位稍等,我去请父亲出来。”他走到书房前,叩了叩门,不闻回音,遂轻轻推门走了进去。
陈阜东等人守在府外也是一夜未睡,又疲又冷,站了许久,不见书房内有动静,都不耐烦了,纷纷探头往里看,陈阜东想径直进去,又觉得不近人情,便又等了少刻。之后,唐瑜独自出来了,道:“父亲昨夜已自裁,不能随诸位去沧山了。”
众法吏大惊失色,上前推开唐瑜,冲进书房,只见禅榻之上,唐之弥戴进贤冠,穿凤池服,佩山玄玉,执象牙笏,庄重卧着,面虽如常,却无呼吸,果真已经身亡。陈阜东见书案上放着一只空杯,拿起一闻,便知是用断肠草泡的茶,他说不清是惋惜还是失望,回头将已逝的大焉名相深深看了几眼,走出房门。
唐瑜还肃立廊下,陈阜东偷瞄他的神色,道:“唐公子节哀顺变。”
唐瑜点头。
陈阜东又道:“唐公自裁,事出非常,御宪台会立即禀告圣上。”
唐瑜抬右臂往外一展,像是任由上禀,也像是逐客,陈阜东便挥挥手,领着众法吏去了。
唐府上下得知唐之弥去世,顿时乱成一团,李行俭、唐平与众家奴进书房去哭祭,唐瑜却如钉在了廊下一般,缄默不动,袖笼双手,目光盯着地上的一片落叶,随叶子在石径上飘移,过了许久,只听一声禀报传进来:“圣上至!”他抬头便看见了疾步而来的卫鸯。
唐瑜经过彻夜的身心煎熬,身上倦乏,心中消沉,见到卫鸯,他既不迎,也不拜,空漠漠地等着卫鸯近前。卫鸯心中大异,走到唐瑜面前停下,似乎想说上几句,唐瑜虽不回避卫鸯的眼神,却全无开口的意愿,卫鸯只好错身而过,去了书房。唐瑜在外又站了片刻,渐觉体力不支,便坐在了阶上,一盏茶的工夫后,卫鸯缓缓走出房门,向众人道:“都回避,朕有话同唐二郎说。”众人便退下了。
卫鸯将袍角一撩,与唐瑜并肩而坐,他双肘撑在双膝上,手掌交握,环顾四周,叹道:“这是朕第二次来唐府。去年来时,满庭青翠,今日再来,草木都枯黄了。”
唐瑜道:“陛下初来是新秋,再来是残秋,时令不同,境有分别。”
卫鸯道:“朕终生难忘去年的境遇:父亲病故,幼弟夭折,仓促即位。从皇城到七州,大大小小的官吏,称病的称病,辞官的辞官,痛骂的痛骂,刺杀的刺杀,朕在止狩台上的登基大典,比百姓家的乔迁礼更冷清。那时朕面上虽然刚强,心中却全无底气,也不知在御座上能不能坐足一个月。幸有端木老师提点,说若得唐公辅佐,大位可定,朕便来请唐公出山。走进佩鱼巷时,朕心中有忧虑:若被唐家拒之门外,朕将奈何?若被唐公迎头呵责,又将奈何?然后,朕远远见你站在府门口,还当你是在迎接朕,心中便踏实了一半。后来,就在身后这间书房,朕与唐公秉烛夜话,谈及先帝的遗愿和朕的抱负,终于打动了唐公,他为朕出谋划策,收复坠雁关,稳定了大焉上下的心。朕两次北上,都是唐公镇国家,抚百姓,不绝饷馈,功劳不可不谓至伟。”
卫鸯说到动情处,不免有些怅然:“朕原想与唐公同心协力,革新图强,至多十年,必叫大焉重回列国之巅,谁知才一年,竟变生不测,天人永隔。”他转脸问唐瑜,“事到如今,难道是朕错了?你是否在怨朕?”
唐瑜道:“陛下若念我父旧日鞠躬尽瘁之情,请准唐瑜将父亲以生前品级之礼安葬,身名不受追责。”却将卫鸯的问题略过了。
卫鸯道:“这是自然。”
唐瑜又道:“唐瑜还有一个请求。”
卫鸯道:“二郎只管说。”
唐瑜道:“三郎还关在大理寺狱,请陛下饶他无心之语,将他释放。”
卫鸯却顿了一顿,道:“不是朕要与他计较,是他非要与朕怄气。朕两次派人去牢中传话,只要他肯认错,就既往不咎,他却宣称‘说的话无一字是假,何错之有’,这叫朕如何办?三郎秉性不坏,却着实年少气盛,不知轻重,朕打压打压他的气焰,也是为他将来好。”
唐瑜只好恢复沉默。
两人坐了多时,卫鸯回头看虚掩的房门,道:“去年朕在此处曾许下一愿,唐公有灵,必然记得。”
唐瑜也记得。唐家祖籍在大焉东边的皖州,已沦为洛土,唐之弥有生之年都盼着故里回归,他常常对人言,等国家收复了皖州,他便隐逸家乡,去小竹山下耕读,不问世事。卫鸯当初要打动唐之弥回朝,便许愿收复皖州之时,要宝马千匹、香车百乘,亲自护送唐之弥去小竹山。
想到此节,当日烛影中、书案前三人的言谈笑貌仿如重现,阶上的两人各自无言唏嘘。卫鸯道:“君子有诺,恪守不渝。唐公虽去了,卫鸯却依然要践行承诺。”他站起身,毅然道,“朕不日即将东征洛国。皖、润二州沦陷久矣!两州不光复,百万焉民不回归,有何面目称大焉!”
卫鸯此举突然,唐瑜也意外了,道:“两州广大,不比坠雁独关,兵戈一动,举国牵连,陛下须慎思重虑。”
卫鸯道:“大焉灭北凉如摧枯拉朽,东洛又有何惧?朕是兵家,不打无把握之仗,唐二郎只管等朕的捷报——打下皖州,朕要亲扶唐公之灵柩,葬于小竹山!”
4
唐之弥的葬礼结束不久,明熙听说了两个消息:唐家抄家在即,崔皇后之弟崔衡继任宰相。他在家中和甄婉说私房话,道:“当初崔如祯对她有意,她面也不给见,一心恋着唐瑜,如今可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唐相公倒台了,崔相公上去了,唐瑜成了平民,崔如祯倒成了宰相公子。”
甄婉道:“你眼里除了官品官禄可还有别的?”
明熙道:“不然呢?”
甄婉道:“她嫁的是人,不是官,只要伉俪心心相印,一品还是九品有什么重要?我只听说有人一生忠贞不渝的,没听说有人一生都做宰相的。你单知道唐相公换成了崔相公,却不知将来崔相公又会换成什么相公!崔如祯很好吗?他娘子前天为他纳扶桑婢的事来找我哭了半天。”
明熙道:“谁家不纳妾?唐瑜一辈子不纳妾?她将来也有找你哭的时候。”
甄婉看了他一眼,道:“我将来还不知找谁哭去。”
明熙道:“你说你,总怨我不陪你,一陪你呢,说了两句就要吵。”将袖子一翻,站起来就往外走,恰好明书匆匆跑来,道:“唐二郎请阿郎去唐府。”
明熙牢骚归牢骚,听说唐瑜找他有事,立刻点了十多个家奴往唐府而来。刚进佩鱼巷,便见着许多布衣的御宪台法吏;进了府门,又见唐家众奴神色仓皇,往来穿梭。
一路到了后庭,但见唐瑜和明幽都站在庭中,似乎起了争执,唐瑜在急切地讲话,明幽却一个劲儿摇头不肯听,见到明熙来,唐瑜先道:“稍后有官军来查抄家产,你带明幽回家去住几日。”
明幽道:“这里就是我家,我今日就在这里,半步也不离。”
唐瑜道:“龙朔宫、御宪台、刑部聚了两三百的人来,府中混乱,我不能照看你,你随你哥哥回家,不过十日半月,事态平息了,我就接你回来。”
明熙也劝道:“你又帮不上忙,在这里也无用,先回家去,父亲母亲还有嫂嫂都在念你。”
明幽恼道:“我怎么无用了?你们都当我是累赘,我却当我是唐瑜的妻子,是唐家的主人,若我此刻不与你分担患难,我还算妻子吗?”
唐瑜心疼了,遂轻轻拥住明幽,明熙只好讪讪退开几步,背手转身,假意看天色。
唐瑜在妻子耳边轻声道:“若你是累赘,也是唐瑜甘愿背负一生的累赘。”
明幽的眼泪夺眶而出,道:“那你不要赶我走,我一时也不和你分开。”
唐瑜道:“不是赶你走,是不愿置你于险地。唐家倾覆至此,我已对你心有愧疚,娶你进门之时,我自信会给你一世幸福美满,未曾料到会有今日,幽儿,希望你没有懊悔嫁给我。”
明幽在他怀里摇头,道:“不悔,不悔。”
唐瑜道:“那就别让我的内疚更加深些。眼下将是侵夺劫掠的局面,若你有半点闪失,我该怎么办?你回明家安安稳稳住着,我就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明幽哭道:“我走了,你再没有一个亲人在身边,我要留下陪你。你心疼我,却不知道我更心疼你。”
唐瑜替她擦泪,道:“幽儿,对我笑一笑。”
明幽却哭得更厉害了,跺足道:“什么时候了,你还逗我!”
唐瑜道:“我想见你笑,你笑了,任多苦多难,我都撑得下去。”
明幽哪里笑得出来,只哭得鬓乱妆残。两个正缠绵悱恻间,家奴跑过来叫道:“官军快到巷口了!”
唐瑜一狠心将明幽推开,明幽不依不饶地哭闹,要拉他的手,明熙却也过来,半拖半抱,将明幽带出唐府,把她托上马背,又给了马重重一鞭,明府家奴们护着马儿出巷去了。
明熙转身回府,向唐瑜道:“我留下吧?”
唐瑜道:“别把明家牵扯进来。”
明熙道:“我在这里站一站,薛獠牙也要治罪不成!”
唐瑜道:“别使意气,你有父母妻小,你若被牵连了,他们怎么办?”
明熙问:“你一个人行不行?”
唐瑜道:“我没事,你去。”于是明熙也去了。
明熙在巷中和抄家的官军擦身而过,内侍少监郭怀忠领着两百骁禁卫、一百御宪台和刑部的官吏,鱼贯进了唐府大门,唐瑜孤身站在正庭,迎接来人。郭怀忠拿出圣旨诵读了一遍,道:“唐二公子,今日要得罪了。”唐瑜一笑拱手,侧身让开了路,郭怀忠便领着三百官军去了后庭。
唐瑜没有跟去,他在正庭之中往来踱步,见唐晋侍立一旁,便道:“去吩咐家中诸奴,勿与官军争执,他们要搜哪间屋子,尽让他们搜;要拿什么东西,尽让他们拿。婢子们都待在房里,不要出来。”唐晋得令去了。
唐瑜的脚步极缓,从庭西走到庭东,又从庭东走到庭西,两次往复之后,便见官军抬着许多物什往府外走,金玉器皿,珠宝盘箸,字画,屏风,蟒衣,纻丝纱罗绫,既豪奢富丽,也触目惊心。官军起初还拘谨,渐渐就粗手放脚起来,花梨盆跌破了,白玉琵琶断成两截,一面珍珠帘被扯断,珠子滚得满园都是。唐瑜遥知后庭乱成了一锅粥,只听得摔打声、咂舌声、吆喝声一路不息。
在御宪台的重压之下,羊皮纸上所记的行贿人全部招供,又牵扯出许多并未记载的人来,最后查出的行贿总数,也大大超出了薛让的预料。从日出至日落,郭怀忠终于在唐府中抄足了数目:金九万两千四百二十七两,绢三万八千五百八十一匹,各色金玉珠宝一千五百八十八箱,椒九百担,屏风三十六座,字画一百零五幅,名琴七张,宝剑三柄。
官军们将财物一一装在车上,接二连三去了,郭怀忠又来和唐瑜告别,拱手道:“唐二公子,叨扰了一日,失礼之处,还请见谅。”
唐瑜微笑道:“诸君奉公行事,何谈失礼?唐家失德,却连累了诸君往返劳碌。”他亲自将郭怀忠送出唐府门外,道,“郭少监慢去。烦请转告圣上和薛台令:唐家事已毕,可以安心矣。”
郭怀忠便告辞。他领着骁禁卫转出佩鱼巷,方对左右叹道:“我做内侍少监二十年,大大小小抄过十几家,各色人等都见过了:发指眦裂者有之,哭天抢地者有之,战战兢兢者有之,独没见过唐二公子这般从容自若的。世人都说唐瑜雅性谦素,果然不是虚传。”
唐瑜眼见一行牛车、百匹大马相继消失在巷口,却仍站在檐下回不过神,李行俭过来道:“二郎,都过去了。”
唐瑜问:“李管家,唐府有奴仆多少?”
李行俭回:“奴九百,婢两百。”
唐瑜道:“如今用不着这么多人了,奴留三十,婢留二十,其余皆放良任去。”
李行俭应了,唐瑜转身往府内走,他微一抬头,却又僵住了脚步。
正门上方的“唐府”匾额已摇摇欲坠,想是屏风出门时撞上了,斜斜吊在门楣上,匾额的一角裂缺了,像在昭示一个姓氏的衰败。唐瑜被穿堂晚风吹得一凛,终于泛起萧条之意,问李行俭:“哪里有木梯?”
李行俭忙朝府内叫:“快取木梯来。”
不等家奴来,唐瑜自行走入府内,去耳房中一间一间寻,在马厩右边的屋子里寻到了木梯,又在柜子里翻到了木钉、钳、锤。几个家奴赶来道:“二郎莫动,让我们几个来。”唐瑜却径自搬起木梯去了门下,搭上门楣,登上去,李行俭和唐晋在下面扶着木梯,连声道:“小心些!”
唐瑜爬上梯顶,将那块积了沙尘的匾额抱了下来,李行俭伸手去接时,他依旧不应,兀自将匾额在地上放平,再捡起钉和锤,去修缮损坏的一角。
李行俭道:“这块匾额历经多年风霜,外头老旧了,里面也腐坏了,二郎,不如另做一块,亦是辞旧迎新之意。”
唐瑜不抬头,却道:“李管家,我家这块匾额在府前挂了一百三十年,今日若毁弃在唐瑜手里,将来唐瑜在九泉之下如何面对先祖先父?”
天色已暗,唐府门前一如既往红了灯笼。唐瑜敲打了许久,将裂绽之处都钉合了,又转身去阍室,唐晋想跟去,唐瑜道:“你们去做自己的事,不必管我。”他去阍室拿了一个木盆,到侧院的水缸中舀满了水,端回门口,拿出自己的手绢,浸上水,开始擦拭匾额上的积尘。
唐晋道:“二郎,我们要取匾修匾,你不让,我们只当你是怕我们手脚粗笨,弄坏了匾额,现在洗匾,我们都可以做,你何必劳累自己?”
唐瑜道:“这不是你们的事情。这是唐瑜一人的事情。”
一盆水很快染浑了,唐瑜把浊水倒入沟渠,返身打了清水来,继续跪在牌匾边上擦洗。李行俭自小看着唐瑜长大,却从未见过他如此冷漠断然,他知道唐瑜的意志在一碰即断和一触即发之间游移,不能被打扰,也不能被阻止,他只好向家奴们使了使眼色,一个个静悄悄进府去了。
唐瑜独自在灯笼下洗着唐家的匾额,不知是十遍,还是百遍。他总觉得这匾额怎么也洗不干净,不是这条缝隙还有灰迹,就是那个角落还有脏渍,只好一遍遍打水,一遍遍来回,唐府里里外外的水缸都被他寻尽,一双手从青漂成白,从白磨成红,还不停歇。当灯笼红烛熄灭,东方将白,唐瑜最后一次细看匾额,终于找不出一粒尘垢,仿佛洁净如新了,才抱起匾额,爬上木梯,将它端端正正地钉在门楣上方。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走下木梯,一阵眩晕险些让他站立不住,只好将眼闭了,倚在门上,不许自己颓倒下去,昏沉之时,他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在渺渺地叫:“二郎!”
唐瑜一个醒转,急忙睁开眼,转身去看。将白犹墨的曙光中,唐府正门的石阶下,孤孤单单站着明幽。
唐瑜看着她的脸,神思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与她在纪叟门前重逢定情的夜晚:也是这般朦胧的天色;也是这般猝不及防地出现在自己身后;也是这般不梳头、不化妆,穿着单薄的衣衫和睡鞋;也是这般怯生生、哀戚戚的神情。明幽又从明府里逃出来寻自己了,她眼中的悲伤不比自己少,脸上却有青涩的笑容绽放,和着彻夜的泪痕。
唐瑜看得痴了,他徐徐走下台阶向明幽去,柔声笑问:“唐家小娘子,你在这里做什么?”
明幽本是还他一个欠下的笑容,听他如此开玩笑,倒真真不好意思地笑了,她道:“我……我只是出来逛逛……”
一句话未说完,唐瑜已将她揽入怀中,把她脸上的泪埋在了自己的胸膛。
5
时隔半年,薛让回到了竹林幽谷。这是他到沧山的第一年无意中发现的隐秘之处,他自己在幽谷中伐竹造屋,当作避世的净地,命名“无蠹斋”。每当他疲劳公务、厌倦俗事的时候,便来谷中读书钓鱼,养花种田。接纳杜若以后,薛让将竹屋让给她住,每隔两三个月,才来探望一次。
景色还是旧模样,竹林清郁,秋瀑高渺,屋前的半亩菘田、一块葱地都没有荒废,青翠地要成熟了,唯一多出来的,是杜若怀中的婴儿。时值正午,或许是秋将归去的最后一次放晴,日色朗净,杜若抱着婴儿站在桥上,将水中鱼儿指给婴儿看,婴儿睁着懵懂的双眼,好奇地看那些陌生的游弋的生灵。
薛让向木桥走过去,杜若发觉有人来,先一惊,抱紧了婴儿,再转头,看清是薛让,她笑了,搂着婴儿走下木桥,迎向薛让,道:“薛台令多时不来了。”
薛让点点头,盯着她怀中的婴儿看,杜若逗婴儿,道:“薛台令来看咱们了!”又问薛让,“台令这些时日去了哪里?”
薛让道:“去了湘州办事。”
杜若道:“这一去大半年,孩儿都出世了。”
薛让端详那婴儿,眉梢眼角非但有些像先帝,和卫鸯卫佑都有几分相似。杜若向婴儿道:“让台令抱抱咱们好不好?”婴儿自是不懂母亲的话,那本是说给薛让听的,薛让蒙了一下,杜若却已将婴儿托到他的面前。
婴儿还不会认生,只歪头好奇地瞧薛让,薛让无法,勉强伸手接了,问:“是男孩女孩?”
杜若道:“男孩。我给他取名‘修’,谢这一片修竹庇护了他,愿他一生在此修学修行,安身安心。”
修儿刚满半岁,骨肉绵软,他仰脸探看薛让,无邪地笑,气息中溢着酸甜的奶香,薛让觉得自己抱着一团面球,稍一用力便会揉碎,只觉浑身不自在。他低头看婴儿的时刻,杜若却在看他,薛让要将婴儿递回杜若,猛一抬头,两个人眼神一碰,又各自移开。杜若接过婴儿,道:“湘州离开元城是三千里的路程,想来奔波劳累,台令比先前消瘦了许多。”
薛让另起话题道:“这段时日,你母子的衣食周全不周全?”
杜若道:“自给自足,我们真成逍遥山人了。”
薛让道:“那就好。”便要离开。杜若挽留道:“台令用了晚饭再去,我熬了鸡汤在屋里。”
薛让道:“还有公事。”转身便走。杜若无奈,朝怀中的婴儿道:“咱们和薛台令说再见。”她举起婴儿的小手轻扬,薛让只好回过头,对那婴儿笑了一笑。
薛让走到直辨堂门口,遇见了沧山狱头李昱,李昱道:“台令,国家又将有大事,你可听说?”
薛让道:“讲。”
李昱道:“圣上密令各州军队加紧战备,又命丰、章、湘三州节度使抽调精兵强将待命,面上说是军事演习。”
薛让道:“什么演习?是要打东洛了。”
李昱道:“圣上请唐之弥出山时,许诺要收复皖州,送唐之弥回乡养老,如今唐之弥死了,圣上还信守诺言,实在义气。”
薛让“吱”了一声,一冷笑便露出一排尖细如兽的牙:“为唐之弥收皖州,这话你信?”
李昱道:“台令怎么看?”
薛让道:“昔年大焉势微,北有凉占坠雁,东有洛占皖润,南有荆占檀州,西有项占燕云朔,一国十三州,沦丧尽半。圣上立誓要恢复山河,四面出击是迟早的事。凉已灭了,向洛宣战是意料之中,和唐之弥有多少关系?唐之弥助圣上稳定御座,如今却被逼得自尽,圣上怕天下人指责‘鸟尽弓藏,兔死狗烹’,又要安抚一班随唐之弥回朝的臣子之心,便说是为报答唐之弥而战,这是帝王心术,只可听,不可信。”
李昱又笑道:“还有件事,说给台令当笑话听。”
薛让问:“什么?”
李昱道:“我刚听说,唐之弥死后,圣上原本想让董从律做宰相的,谁知董从律跪在地上又哭又求,宁死不肯,非但宰相不做,连吏部尚书的官也一并辞去,带着妻小到乡下做平民去了。董从律当年醉心官场,一心攀附向上,这次弃得如此干脆,想是被台令吓破了胆。”
薛让道:“一介书生,七尺之躯,有何可怕?他怕的不是我,是我身后的御宪台。”
薛让站定了,俯视晴空之下的大地,而后目光越过开元城,看向未离原的尽头,问:“沈歆流放去芦州,到了没有?”
李昱道:“去了快大半年,早到了。”
薛让讶异地问:“已大半年了吗?”默了半晌,又道,“你去将他母亲接上沧山来,我替他赡养。”
6
转眼又是腊月,苏叶在荔枝巷已住了半年。这条街本是皇城繁华之地,巷中也有许多店面商铺,临近岁末,一半的店铺堆满了红红绿绿的年货,另一半的店铺却关了门,那是外乡来做生意的商人回乡过团圆年去了。
这日,大雪落了两个时辰,阁楼上的苏叶半卧暖榻,拥着白铜袖炉,倚窗看小巷。天色暗得早,到了夕食时分,行人匿迹了,店面都在吱吱呀呀地关门,一辆用雁羽织幔围着的马车经过小巷,在地上辗出两道深深的雪痕。涟儿端了一盘小肴上来道:“该用晚饭了。”
苏叶还在看从窗下过去的马车,落寞道:“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涟儿把盘子啪地一放,道:“苏娘子下次不想吃,就早些说,我们也不用费力做半天。”
苏叶回过神,只好道:“我吃就是了。”
涟儿摆好盘子,苏叶刚拿起筷,却听阁楼下的小院中,一个甜软的声音在叫:“苏叶!苏叶!”苏叶慌忙放下筷子,连鞋也不穿,赤足跳下榻,跑去掀开窗户,探头往下看。
明幽正在窗下仰头等着自己,她穿着石榴色的斗篷,站在一地碎玉之上,一树琼瑶之下,煞是娇媚好看,见了自己,她笑吟吟道:“苏叶,我来接你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