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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五千降卒
    第二十四章
    五千降卒
    1
    校军场在开元城南门外二十里处,蝉衣快马加鞭,一炷香工夫便到了辕门外,守门的士兵听说她是蝉衣,立刻放她进去了。五万将士正在十二座校场上练兵,号令声此起彼伏,有的成雁形,有的成钩形,是在演习各种战阵。她寻了五座校场,都不曾看见孙牧野的身影,直到寻进第六座,被休息的乔恩宝看见了,他连忙戴好头盔,过来招呼道:“蝉衣娘子,你怎么来了?”
    蝉衣问:“他呢?”
    乔恩宝道:“他今日没来。”
    蝉衣问:“去了哪里?”
    乔恩宝道:“他说有事就去原上东南方的独鱼村找他。娘子先去帐中坐坐,我去叫他回来。”
    蝉衣道:“我自去。”勒转马头掠走了。
    乔恩宝呆在当地道:“往常都是雄兔追雌兔,今日怎么雌兔撵雄兔了?”
    2
    立秋前后三日,正是种菘的时候,孙牧野早些天将魏家的田翻过了,今日买来菘籽,自己挽袖子下田播种。魏父已过世,只余魏母守着残家,孙牧野每个农忙时节都来魏家帮农。他不让魏母下田,魏母只好坐在田垄上看,她见孙牧野手上裤上都是泥,心中过意不去,用陶罐倒出一碗水,道:“孙二郎,你来喝口水。”孙牧野道:“我不渴。”
    孙牧野先用锄头把田土锄细,再均匀撒下菘籽,以扫帚覆上一层薄土,魏母见他动作熟练,便道:“二郎,你此时真不像军人,倒像土生土长的农汉了。”
    孙牧野道:“我在夜州戍边的时候,种地比习武还勤。”
    魏母问:“你是在夜州当兵?那怎么和我家魏郎是同袍?他是在雍州。”
    孙牧野道:“我是后来去的雍州军。”
    魏母问:“你们是一个营的吗?”
    孙牧野道:“是。”
    魏母想起儿子,又一阵心酸,问:“他死的时候,你在不在他身边?”
    孙牧野道:“在。他托我照顾你们。”
    魏母用袖子擦了擦眼,又问:“我今早开门,看见窗台上有一个布包,打开一看,又是几百文钱,是不是你放的?”
    孙牧野抿了抿唇,道:“不是。”
    魏母道:“真不知是哪位善人,隔一段时日就悄悄送钱来,有时是金子,有时是铜币。”
    孙牧野道:“想来也是魏郎的同袍,代他尽孝。”
    魏母道:“我想当面道谢,还要告诉他,我一个年老的村妇,花不了许多钱,不需再送了。”
    孙牧野道:“既然送来了,就收着吧。”
    魏母道:“魏郎生前,年年都省下五十文饷钱寄回家来,虽说钱不多,但我们夫妻欢喜得很。他父亲又在帮人赶车,盘算着要攒下两三千文钱,给他定一门亲事。那时我看中了下河湾刘家的四女儿,只不知他喜不喜欢,我一心盼着,等他回家探亲时,带他去刘家拜访的。”说着,魏母的眼泪又涟涟落下,“现在早不缺聘礼钱了,可是他没了,他父亲也没了,刘家四女儿去年也出嫁了。”
    孙牧野一直低头播种,等魏母说完了,他道:“阿娘,你随我回开元城住。”
    魏母道:“我在村中老屋住了三十年,根都扎进了土里,哪里离得开。”
    孙牧野便沉默。
    魏母又举起碗,道:“你快过来喝水,不然我不许你做了。”
    孙牧野直起身,把手上的泥在衣衫上擦掉了,走到田边,接碗喝水。邻家的田里有两个农夫在撒萝卜种,也走过来向魏母讨水喝,因问:“孙二郎,你又从军营里偷跑出来了?”
    孙牧野道:“我请了假的。”
    一个道:“你既在王师当兵,见没见过你的本家孙牧野?”
    孙牧野道:“见过几次。”
    另一个道:“世人传他腰大十围,虬髯环眼,是不是真的?”
    孙牧野道:“怕是没那样丑。”
    农夫道:“他比你俊不俊?”
    孙牧野道:“不知道,我多时不照镜子了。”几家田里的农夫们齐齐笑开了。
    喝足了水,大家各自回田劳作,忽然一个农夫手搭眉上,眺望道:“那边是谁来了?”
    孙牧野不经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平原尽头一匹白马飞奔而来,隔得再远,孙牧野也认得马背上的人。蝉衣与他冷战一月有余,互不通气,忽然急匆匆找到这里来,他心知有事发生,立时丢下菘籽,跑过农田,向蝉衣迎过去。
    白马认出来人是孙牧野,远远长嘶,逐渐放慢了蹄。离孙牧野还有一丈远,蝉衣等不及白马驻足,翻身下马,马却还在往前走,于是蝉衣险些跌倒,孙牧野要扶稳她,她又把孙牧野的手臂拦开,后退了一步。孙牧野问:“你怎么了?”
    蝉衣道:“星官儿被御宪台抓走了。”
    孙牧野问:“御宪台?”
    蝉衣道:“是,御宪台给星官儿下了迷药,把它带去了沧山。”
    孙牧野瞬间黑下脸,蝉衣道:“你快去救它!”
    3
    这是御宪台第一次对付一只猛兽,因为估错了用药的多寡,星官儿迷得不深,还在上山的路上就醒来了。它发现自己身在一辆颠簸的马车上,被一个精铁打造的笼子困住了,透过铁栅向外看,孙牧野不在,蝉衣也不在,一个熟悉的人也没有,全是不怀好意的陌生面孔,它顿生急怒,咆哮之声响彻满山,吓得马儿乱蹄快奔。星官儿用身体去撞笼子,笼子在车上摇摇欲坠,一个法吏连忙跳上车,用铁链把笼子和车锁紧了。走到直辨堂内,八个法吏用四支铁棍穿过笼子,大喝一声,架了起来,抬进正堂之中。
    薛让正坐在椅子上,笼着双手,闭目沉思,听见众法吏进来了,一睁眼,便见五尺宽、八尺长的铁笼里,拘着一只愤怒的大虎。
    在场众人从未见过活虎,薛让也是,众目睽睽围观星官儿和铁笼拼斗,只见它拼命用身体撞,用头顶,用牙咬,虽然破不开虎尾粗的铁栅栏,那重实的声音却撞得众人心惊肉跳,只觉它随时会破笼而出一般,几个胆小的法吏都悄悄后退了几步——虎虽锢在笼中,终究有百兽之王的气势。
    陈阜东问薛让:“台令,要不要再给它一箭?”
    薛让先前懒洋洋地犯困,此刻却双目聚神,道:“先看看这畜生有多大的能耐。”
    星官儿在笼中狠狠地回盯薛让,它似乎知道被众人簇拥的这人便是祸首,它微微低伏身子,暗暗蓄了力,然后忽地跃起,试图直扑半丈远的薛让,可跃起的一瞬间,它的背重重地撞到笼顶,痛得它哀吼一声,落在笼底,它不甘心,又用爪子去刨,把头使劲往外挤,可怎么也斗不过这铁笼子,如此折腾了半晌,星官儿终于力衰气竭,咆哮变成呜咽,喘息着,卧倒了。
    薛让惊异地注视了星官儿的一举一动,忍不住咋咋舌,回椅子上坐了,道:“再给它一箭。”
    持袖箭的法吏再次拿出一支短箭,装上弦,走近铁笼。星官儿知道他们又要来伤害自己,它忍痛站起来,在一方窄窄的笼子里往后缩,要躲,可哪里躲得开,法吏蹲在离铁笼两尺远的地方,将箭射进了星官儿的肚子。
    星官儿没有觉得痛,只是觉得头昏沉沉的,眼前那些可怖的人影,好像从十个化成百个,百个化成千个,最后化成黑乎乎一片。它的眼睛闭上了。
    薛让又等了半晌,确认星官儿一时半会儿醒不来了,才拾起桌上一副铁手套慢慢戴上,又接过陈阜东递来的铁钳。向星官儿走去。一个法吏拿出钥匙,正要扭开铁笼上的锁,忽然一个法官匆匆入门,道:“台令,孙牧野从山路上来了!”
    薛让问:“这么快?”把手套取下来,和铁钳一起掷在桌上,道,“吩咐直辨堂上下,武装戒备。”
    薛让和军人也打过许多次交道。每每有武将犯事,捕上沧山,士兵必来御宪台闹,或者打砸,或者放火。军人最是粗鲁,摆事实不听,讲道理不懂,远不如对付文人那样简单,着实令薛让头疼,这次得罪的是孙牧野,涅火军的统帅,也不知带了多少兵马来砸场,薛让不能不小心应对,向堂中法吏道:“佩好剑,穿好甲,随我出迎孙将军。”
    法吏们都知道涅火军从来气焰了得,都火速去全副武装了,才随薛让往直辨堂外去,一出大门,众人又愣住了。
    布衣纶巾的孙牧野独自站在直辨堂前,背着手,面无表情地看着如临大敌的御宪台诸人。
    薛让反而觉得自己先输了一局,他挥挥手,叫法吏们都退了,小揖道:“孙将军枉驾御宪台,薛让未能远迎,恕罪。”
    孙牧野不答,旁若无人地从薛让身边掠过,进了直辨堂。薛让只好收敛并不真诚的笑容,跟了进去。
    孙牧野见到了笼中昏迷不醒的星官儿,他蹲下身,把手伸进笼中去探星官儿的呼吸,薛让在后面道:“它只是昏睡,半个时辰即可醒转。”
    孙牧野的手在星官儿身上摸寻,寻到了插在虎肚上的袖箭,他把箭拔出来,看了看,直身问:“谁干的?”
    薛让身边一个年轻法吏道:“孙将军,是我射的箭。”
    孙牧野一听便出手了,众人只见他身影急动,还来不及反应,孙牧野已将袖箭朝那法吏扎去,眼见箭尖要入肩,薛让伸手一挡,孙牧野收势不及,箭尖深深扎入了薛让的掌心。
    薛让泰然收回手,从怀中取一枚药吞了,再将袖箭拔出来,血霎时染红了整只左手。法吏们被激怒了,齐齐怒喝着,抽刀向孙牧野挥来,孙牧野迎着最近的法吏,只侧身一闪,单手一劈,便将法吏的刀夺在手里,绕身舞成一堵墙,只听“哐当”两声,几把劈来的刀都被弹飞了,于是众法吏不敢再动,都看向了薛让。
    薛让不紧不慢抽出一张手帕包扎左手,道:“在执法堂上,伤执法之人,将军是头一个。国法在上,故意伤人,轻则拘役,重则流放,若将军真刺伤了这位法吏,可怎么下沧山?”
    孙牧野冷冷道:“我怎么上山的,就怎么下山,来你拦不了,去你留不住。”
    一个法吏愤愤然道:“薛台令,他伤了你,理当拘押。”
    薛让道:“既伤的是我,就算了。”
    孙牧野道:“说得好像想拘就能拘似的。”
    御宪台法吏虽说也会些武艺,但平日对付的都是官僚和百姓,比不得孙牧野在战火中锤炼过,他亲手击杀的敌人数以百计,如今即使孤身陷于御宪台,亦是底气十足,将堂中众人的势头都压了下去。
    薛让道:“孙将军,我听说唐之盈请诛薛让之时,是将军决意拦阻,愿战而不愿诛薛让,所以薛让欠将军一个人情。现在将军刺薛让见血,你我可算两清了。”
    孙牧野道:“今日星官儿的事,你不向我道个明明白白,你我永远清不了。”
    薛让道:“薛让既然敢抓捕将军的虎,自然迟早要向将军解释。”
    孙牧野道:“讲。”
    薛让道:“这话说来长得很,将军现在就听?”
    孙牧野走过去提了一把椅子,在大堂正中放好,稳稳当当地坐了,双臂交错抱于胸前,道:“我在听。”
    薛让向众法吏道:“你们都出去,我和孙将军单独说话。”
    众法吏咬牙切齿出堂去了,又将门窗挨个关闭,大堂一下子暗了下来。
    薛让的膝盖早年留下疾患,不能久站,他本也想拉把椅子过来坐,可孙牧野既然是坐着的,他便决心站着,以俯视之态道:“话的开头,要从白鸢江岸,先帝的中军帐说起。”
    孙牧野等着他往下说。
    薛让道:“先帝临终,托孤将军,两人一定在中军帐内说了许多话。”
    孙牧野问:“你想打听哪一句?”
    薛让的笑容如猎人看见猎物中了圈套一般,道:“想听最要紧的一句。”
    孙牧野道:“句句都要紧。”
    薛让道:“那就听先帝说的最后一句。”
    孙牧野抿上了嘴。
    薛让道:“将军莫非不记得了?”
    孙牧野道:“不如你提醒我?”
    薛让的笑消失了,他的面色肃严起来,一字一句道:“‘坠雁关外,是我负你,我自赎罪,你自释怀。’”
    薛让吐露每一个字的时候,都在紧紧盯着孙牧野的表情,但凡孙牧野有一丝震动起伏,都逃不过他的眼睛,他对刑讯的谙练,也正如孙牧野对战斗的精通,而孙牧野坐如神龛中的铜塑一般,连头发也不曾动一动。
    薛让于是问:“不知将军记起来没有?”
    孙牧野的目光和薛让的目光击出金戈之声,他道:“你若认为先帝说了,不如去帝陵问问先帝。”
    薛让道:“原来将军还会说笑。”
    孙牧野道:“薛台令把星官儿抓来沧山,是不是想要星官儿的供词?它未随军出征,一直在开元城,当不了证人。”
    薛让笑道:“供词?供诉谁?是先帝犯了罪,还是将军犯了罪?”
    孙牧野又闭上了嘴。
    薛让道:“知道将军不会回答,所以薛让亲自去了坠雁关外,想弄清楚先帝怎么负了将军。”
    孙牧野道:“劳烦了。”
    薛让道:“不劳烦。关外的景色美得很,天苍地白,黄水奔流,远比关内大气广阔,我权当是去散心了。”
    孙牧野道:“你倒是散心了,回来却给我添堵?”
    薛让道:“实在是因为薛让在关外的见闻,和将军扯上了莫大的关系。”
    孙牧野道:“不用含糊,直白道来!”
    薛让道:“薛让在关外追寻焉凉大战的遗迹,去了当年凉军的扎营地。凉军战败,逃的逃,死的死,只剩几座营寨遗在当地,也是断木残帐,满目荒凉。说巧不巧,正好有几个住在附近的乡民路过,薛让向他们打听当日战斗的情形,乡民们便说,至今夜半时分,都听得见营寨的后山,阴魂不散的军人们在痛哭哀号。”他适时止住了话,看向孙牧野,可是黄昏降临,堂中还没点灯,窗户透进的光朦朦胧胧,孙牧野的脸色已经看不清了。
    薛让继续道:“于是薛让请乡民引路,去了后山阴魂积聚之谷。我问乡民,有多少凉军葬身于此,乡民却说,这是焉军降卒遇害的地方。”他语气中满是哀悼之意,“每当乌云遮天、西风入地之夜,方圆十里的乡民都听得见焉军亡魂放声悲哭,将军猜猜,他们在哭什么?”
    孙牧野没有回答,也没有回避薛让的眼神,他像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并不想打扰薛让的自说自话。
    薛让道:“他们在喊‘冤愤难消!冤愤难消!’”他的声音又哑又怪,仿佛自己已化身阴魂一般。
    晦暗的大堂无故起了风,也不知是从门缝中钻进来的,还是从地底下升起来的,孙牧野的胸膛似乎起伏了一下。
    薛让道:“这可奇怪了,军人战死是常事,冤从何来?莫非五千焉军之死另有隐情?”
    薛让知道孙牧野不会接话,兀自道:“薛让历来不惧鬼神,决心查真相,洗冤情,让烈士英魂安息,所以那片埋葬焉军降卒的枯冢,被薛让挖开了。”他喟然道,“五尺黄土下,尽是累累黑骨,依稀可见杀戮时的惨烈之状。我在骨丛中翻捡,却找不出一片衣衫,一块皮肉,这是为何?”
    薛让自己答:“原来当日,杀戮者用的是火箭。薛让对比过焉、凉两国的兵器,焉箭为桑木,凉箭为杨木,若有一支箭留在原地,便可轻易得知凶手是凉军还是焉军。偏偏凶手在箭头涂了硫黄,非但烧尽了人,也烧光了箭,没有留下一丝破绽。”
    孙牧野道:“装神弄鬼绕了半天,原来你是怀疑焉军杀焉军。”
    薛让道:“想到先帝那句话,薛让不能不谨慎猜疑。”
    孙牧野道:“先帝当真说过那句话?”
    薛让道:“将军不愿承认也不妨,薛让在冢中还另有发现。”
    孙牧野道:“说。”
    薛让道:“我找到了一节遗骨。”
    孙牧野道:“冢中有千百节遗骨。”
    薛让道:“偏偏这节遗骨,和其他的不一样。”
    孙牧野道:“哦?”
    薛让道:“骨上留的伤口不一样。”他笑着问,“薛让把这节遗骨带回来了,将军一定想看一看?”
    孙牧野道:“看看又何妨?”
    于是薛让踱到桌前,打开一个上锁的木匣,取出一节烧焦的骨头,顺便把满堂灯火都点亮了,走回孙牧野面前,道:“将军请看。”
    孙牧野便看。黑森森的骨上,俨然一个突兀触目的伤痕。
    薛让道:“这是人的一段肩骨。上面的伤痕,显然不是箭头伤。”他盯着近在咫尺的孙牧野,着重道,“这是猛兽的咬痕。”
    孙牧野终于明白了薛让为何把星官儿抓上沧山,他下意识地看了看笼中昏睡的星官儿。
    薛让道:“成千上万的兵卒在斗杀,哪只野兽敢来袭人?这只兽,只能是人带去的。大焉将士百万,唯独将军养虎,我捉虎上沧山,是要核对虎牙与骨上伤口是否切合。”
    孙牧野道:“若是切合,台令是要治星官儿的罪,还是治我的罪?”
    薛让道:“大焉没有哪条律令是给畜生定的,虎若犯法,其主难逃罪责。” 孙牧野从鼻子里出了一道冷气。
    薛让道:“薛让把前因后果都说给了将军,现在薛让要掰开虎口,对个明白,将军同不同意?”
    孙牧野道:“我说不行,成不成?”
    薛让道:“将军要走,薛让拦不住,可是将军从此就要背上杀焉军降卒的嫌疑,御宪台若把风声公布于世,流言如洪水,一旦开闸,将军想再封堵,就难了。”
    孙牧野不说话了。
    薛让道:“所以将军最好容薛让验看,借此机会,洗净将军的嫌疑。”
    孙牧野还是不说话。
    薛让不急,袖手踱了两圈,道:“将军慢慢衡量,要不要先用晚膳?”
    孙牧野起身,走到了铁笼前。那钥匙还在锁孔上,孙牧野拧开锁,探手进去,要把星官儿抱出来,星官儿已是成年虎了,有四五百斤的体重,孙牧野跪在地上,双臂青筋迭起,才将它半拖半抱地弄了出来。此时已过了半个时辰,药性减弱,星官儿觉察到有人在拖自己,便拼力回头张嘴就咬,孙牧野的手按上它的头,道:“是我。”
    星官儿这才张开眼睛,看清是孙牧野,戚戚地“呜”一声,把头偎在孙牧野的怀里,孙牧野抚摸它的脸,星官儿喉中“噜噜噜”地应他。薛让从桌上拿起一盏灯台走过来,道:“是时候了。”
    孙牧野捧起星官儿的脸,道:“张开嘴,让他看看。”
    星官儿不干,它紧紧闭着虎口,满是敌意地瞪薛让。薛让也在星官儿身边蹲下,一手持灯,一手持骨。
    孙牧野轻拍星官儿的脸,道:“你听我话,张开嘴。”
    星官儿不情愿地张嘴,薛让立即举灯凑近星官儿,往它的嘴里看,两个月殚精竭虑追索的真相即将呈现眼前,他的心忽然被吊高了。
    然后又落了下去。
    星官儿的四颗獠牙竟然已被磨平了。虎的獠牙本该长五寸以上,可星官儿的獠牙尖被磨去一半,只剩两寸左右的钝齿,像人的门牙一般,平平地生在口中,莫说咬人入骨,便是吃饭嚼肉,也和人无异了。
    薛让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问:“牙被磨掉了?”
    孙牧野道:“兽有兽性,我怕它大意伤人,早将它的牙磨平了。”
    薛让追问:“几时磨的?”
    孙牧野看着薛让一笑,道:“或许在伐凉前,或许在伐凉后,”他的语气不乏挑衅之意,“我记不得了。”
    薛让气得说不出话来,孙牧野明知故问:“你要不要再拿遗骨比对比对?”
    那獠牙既小了一圈,牙尖又磨平,决然对不上骨头的伤痕,薛让只好道:“不必了。”
    孙牧野站起身,道:“星官儿可以走了?”
    薛让道:“将军带虎自去,恕薛让事忙不送。”
    孙牧野问:“我带去?”
    薛让不明白,等孙牧野再说。
    孙牧野道:“哪几位把星官儿抓来的,还要哪几位送回去。”
    薛让缓缓吐出一口气,不失风度地向外叫道:“陈阜东!”
    陈阜东应声开门而入,薛让一连串点了许多名字,道:“送孙将军和虎回去,用马车。”
    陈阜东不忿,站着不动,薛让道:“去!”陈阜东只好去了。
    孙牧野蹲下向星官儿道:“咱们回家。”星官儿还站不起来,孙牧野便耐心安抚它,薛让倒了一碗茶,问:“将军喝不喝?”孙牧野不理,薛让自己喝了,坐在椅子上旁观。
    气氛正微妙间,御宪台右丞走到堂门口,道:“薛台令。”
    薛让问:“什么事?”
    右丞道:“凤阁转来一道圣旨。”
    薛让道:“简要说来。”
    右丞道:“国家司法职权,重新划分了一遍。”
    薛让道:“什么?”
    右丞道:“从今日起,凡有案件,侦缉归府衙,公诉归大理寺,判案归御宪台,复核归刑部。”
    本在专心安抚星官儿的孙牧野闻言,也不禁抬头看了薛让一眼。薛让手捧茶碗,纹丝不动。
    原来刑部、大理寺、御宪台、各州郡县的府衙,都曾有执法权,彼此交错混淆,要么争相推诿,要么彼此干涉,早乱成一团麻;御宪台经过谭良洲和薛让两代经营,便将一切权力独揽过来,把刑部和大理寺架空了。凡有不法事,缉捕是御宪台,审理是御宪台,判决也是御宪台,两朝天子皆依赖沧山,于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任了御宪台一家独大。如今一纸圣旨下来,却将权力分散了出去,抓不抓要府衙说了算,判不判要大理寺说了算,只有怎么判归御宪台说了算,后面还有刑部复核,真如蜈蚣之足,十断其八,寸步难行了。
    薛让轻飘飘地饮茶,右丞又道:“听说宫中还传出一句话。”
    薛让问:“什么话?”
    右丞道:“崔太后说,薛台令铁面无私,做审判最适合。”
    薛让冷笑。
    说话间,御宪台左丞也急匆匆赶来,叫道:“薛台令!”
    薛让道:“说。”
    左丞道:“凤阁又转来一道圣旨。”
    薛让道:“说。”
    左丞道:“国家今日重设了撤销多年的御史台。”
    薛让问:“御史台?”
    左丞道:“是,御史台重掌监察,凡谏议天子、纠察官员之事,全权划归御史台。”
    右丞气道:“这是御宪台之职!”
    左丞道:“从此御宪台无权监管天子百官了。”
    右丞道:“短短一日,两道圣旨,御宪台的权力被分走大半,台令,现在怎么办?”
    薛让不答。
    左丞叹道:“好狠的招数,台令,不知这是太后的主意,还是少帝的主意?”
    薛让道:“都不是。”他把茶放下了,冷笑道,“依我看,不是老帝师的主意,就是小帝师的主意。”
    孙牧野却不想再听,问星官儿:“你走不走得了?”
    星官儿勉力站起来,随孙牧野慢慢走出正堂,薛让大步追出堂门,叫道:“孙将军留步,薛让还有话讲。”
    孙牧野转身看他。
    薛让道:“五千焉军降卒,也有父母兄弟,无辜死于非命,谁给五千丧子之家一个交代?薛让有职权,要以国家之名查冤案;薛让无职权,要以个人之名讨真相。今先帝驾崩,随先帝去坠雁关外俘虏营的一千亲兵,皆殁于白鸢江战,若还有谁侥幸逃脱了天道制裁,薛让穷尽一生,誓要拿他归案。”
    孙牧野黑幽幽的眸子在薛让白煞煞的脸上停留了许久,他没有说话,牵着星官儿走出了直辨堂。
    4
    蝉衣先回了孙府,一炷香每烧过一寸,她便去孙牧野的屋外瞧一次,去了三回,三回都黑着灯,直到第四回去,纸窗终于透出光亮,她急忙跑了进去。
    孙牧野正坐在地上出神,竟没发现蝉衣来了,星官儿如遭大病般恹恹躺着,把头枕在他的腿上。孙牧野放了一大盆它最爱吃的羊肉在它前面,它闻也不闻,见了蝉衣,它想起身迎接,却十分疲乏,只把尾巴扬了扬,算是打招呼。蝉衣也跪坐在星官儿的身边,问孙牧野:“它怎么了?”
    孙牧野道:“中了迷药,睡一觉就精神了。”
    蝉衣问:“他们为何这样对星官儿?”
    孙牧野道:“它是代人受过。”
    蝉衣问:“代你吗?”
    孙牧野不说话。
    蝉衣道:“人世的争斗,为什么要迁怒到兽物?星官儿什么也不懂!御宪台这样做事,未免流于下乘。”
    孙牧野轻声道:“我从夜州回中原的时候,本不想带它来,它应该活在夜州的山林里,每天清早,林子嘈杂得很,松鸡叫,野鹿跳,狐狸和猴儿会打架,它喜欢那样的热闹,可是偏偏要追着我,跟我来这里。它以为城里和山里一样,个个都喜欢它,让着它,把最好的肉给它吃。”孙牧野目现忧伤,抚摸星官儿的毛,道,“它不知道山外的人心似箭,也不知道箭从哪个方向来,为何而来。我想保护好它,可是,我也满身是伤,不知还能抵挡多久。”
    蝉衣道:“从来不是你让别人遍体鳞伤吗?”
    孙牧野又不说话了。
    蝉衣本是损他,见他不还嘴,果真比往日消沉许多,又道:“无论我恨不恨你,我都相信你能保护星官儿。”
    孙牧野问:“是吗?”
    蝉衣把眼神移到别处,道:“我白天到处找你,从校军场找到独鱼村,我一路都在想,要快快找到你,只要找到你,星官儿就没事了。”
    孙牧野终于笑了笑,道:“以后都没事了。”
    蝉衣也“嗯”了一声,两个人又相对无话。短暂的尴尬后,孙牧野道:“你先去睡,我守着它。”
    蝉衣遂拍星官儿道:“星官儿,我去睡了,明早再来看你。”
    星官儿“呜呜”两声应了,孙牧野又道:“还有一件事。”
    蝉衣问:“什么?”
    孙牧野道:“过几日我要带星官儿去洪武围场几个月。”
    蝉衣问:“为什么?”
    孙牧野道:“它在城里住太久了,忘了怎样做一只兽,我带它去猎杀,把野性寻回来。”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你和我们一起去。”
    蝉衣道:“我不去。”
    孙牧野道:“你一个人在家我不放心。”
    蝉衣道:“我去云阶寺住几个月。”
    孙牧野道:“除了我身边,你在哪里我都不放心。”
    蝉衣道:“可我不敢在你身边。”
    孙牧野道:“我不会再欺负你。”
    蝉衣的声音轻飘飘的,依旧道:“我不敢。”她再不回头,出了门,逃进朦胧的月色中。
    5
    孙牧野骑着一匹棕马,带着星官儿走了两日,到洪武围场时正是七月初一的傍晚。围场在宁州境内,北依山峦,南瞰草原,西接森林,东临湖泊,水草丰沛,鸟兽成群,最是狩猎之地。时值初秋,天旷残阳低,一行大雁自北而来,飞过孙牧野和星官儿的头顶,俯首处草原叠翠,远眺处森林流金,真真绚丽壮美之象。
    星官儿兴奋异常,撇了孙牧野,自己在草原上尽情欢跃畅跑,又在地上白肚朝天地打滚儿,孙牧野走过去把它拎起来,道:“我不是带你来玩的。”星官儿顺着孙牧野的力道起身了,怏怏地跟在他后面走。孙牧野放马去吃草,自己一边往森林去,一边道:“今日路途劳累,许你吃饱,从明日起,你要自己去捕食了。”他弯弓搭箭,在林中逛了一圈,拖出一只黄羊来,把羊在溪边剖洗干净,只割下一块羊腿肉烤了吃,生肉全给了星官儿,吃完不多久,暮色合上了草原,孙牧野找到一处三面环溪的小丘,在身边燃起两堆篝火,和星官儿并排躺下,他看着漫天星斗发了一会儿呆,便睡了,星官儿却睡不着,它听见草原四周有此起彼伏的狼嚎,那是它许久没听过的声音。
    次日,天际线上红霞初现,一只金雕划空而啸,叫醒了孙牧野和星官儿。孙牧野不背弓箭,只别了一把横刀在腰间,向星官儿道:“还记不记得夜州的林子?现在咱们还去林子里打猎去。”星官儿不明所以,直随孙牧野蹚过小溪,走过平地,钻进了森林。
    以往来围场猎捕的贵族郎君们,都是大张旗鼓,轰轰烈烈,马背上驮着猞猁狲,肩膀上停着海东青,随从的家奴部曲少则百人,多则上千。郎君们先饮酒热身,并不亲自去搜寻猎物,是家奴们带着猎犬,在围场各处飞奔呐喊,将满山遍野的野兽都惊扰出来了,先驱赶,再包抄,等把野兽全围到一处,再请主人们出场,对着密密匝匝的猎物乱射乱杀。孙牧野却静悄悄一人,只佩一把横刀便和星官儿开始了猎捕。
    曦光照不透层层叠叠的树叶,林中黑魆魆地不见生机,孙牧野弯着腰在灌木丛中潜行,连星官儿也屏息静气,四足在草木中轻举轻放,不曾发出一点声音,却有树梢上的鸟儿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扑棱一声逃离了枝头。孙牧野和星官儿在密林中走了七八里,孙牧野忽然蹲下身,将手压了一压,叫星官儿留神,于是星官儿也压低身子,瞪圆虎眼,向前窥探。
    八丈之外,林木之间隐约现出一只麂子的身影,正安静地立在灌木丛中,衔吃百足草的嫩芽。麂子天生胆小,即使在万籁俱寂的林中,依然小心翼翼,每衔下一口草,就迅速直起脖子,举目四顾,边看边嚼。
    星官儿心中的野性在涌动,它偷瞄孙牧野,孙牧野朝它略偏一偏头,允许它去攻,星官儿遂将身子伏得更低,匍匐着,无声无息地向麂子接近。那麂子每看向星官儿的方向,它就悄然下卧,整个隐没在草丛里,不曾惊动一草一枝;等麂子扭头看向别处,它再趁机一寸一寸地接近。孙牧野在后面观看,见它猎性犹存,大感欣慰。
    当星官儿离麂子只有两丈远时,麂子似乎觉察到不祥,它停住进食,竖起双耳,看向星官儿埋伏的地方。星官儿沉不住气,忽地从草丛中钻出来,直向麂子奔去,麂子转身就跑,星官儿扑了个空,却又紧追不舍,麂子细长的四肢轻灵地蹦跳,星官儿矮肥的身体沉重地追赶,眼见两者从相距只一丈,渐渐拉远到两丈,麂子先是向左,再是向右,在林间飘忽莫测地钻,星官儿力大体笨,不擅长袭,越发吃力起来。麂子见星官儿追不上自己,仿佛有心戏耍它一般,在一棵大树前停下了,回头淡漠地看星官儿,星官儿眼见猎物伸掌可得,当下迸发余力,直冲过来,麂子扬起四蹄,一眨眼绕到大树之后,星官儿却来不及转弯,一头撞上了树干,它疼得“嗷”一声,翻躺地上,麂子却优哉游哉地消失在灌木丛中了。
    孙牧野赶上来,将星官儿的头揉了几下,又气又笑,问:“谁叫你吃得这样胖的?”原来孙牧野照顾星官儿时,还知道约束它的饮食,不让它过饱,可这两年星官儿总和蝉衣在一起,蝉衣极溺爱它,把它喂得膘满肉肥,哪里还跑得过日夜在生死线上徘徊的野兽?
    垂头丧气的星官儿跟着孙牧野出了树林,孙牧野将它扛起来试了试体重,估摸有五百多斤,遂道:“两个月内,你若减不下一百斤来,我就丢你在这里不管了。”当下一声呼哨,唤来了马儿,自己骑上马背,扬鞭而驰,星官儿生怕他当真把自己丢下,于是发足追在马的后面,孙牧野回头看它,吆喝道:“跑起来!跑起来!”
    半轮朝阳在天尽头升起来了,孙牧野领着星官儿在草原上狂奔,三个影子在后面长长拖着,人呼声,马蹄声,虎叫声,搅乱了整座猎场,一只麋鹿爬上小丘观望动静,几只土拨鼠慌不迭返回了地洞,溪边饮水的羚羊群“咩咩”叫着四散而逃,星官儿被这生机勃勃的景象鼓舞,也不知累和饿,追着孙牧野足足跑了十多里,才停下来,吃到了孙牧野喂的野羊肉。
    从七月起,孙牧野每日清晨和傍晚都带星官儿跑步,起先是十里,每过十日加五里,到九月末,星官儿每次要跑五十里,才能吃上食。孙牧野还在每个夜晚给它磨牙,当初是把尖牙磨平,如今是把平牙磨尖,磨了两个月,四支尖尖的獠牙又长在了星官儿的口中,虽比从前短细了,终究有了杀伤之力。到九月三十日,孙牧野再把比自己还大的星官儿抱起来掂了掂,果真只有四百二十来斤了,便在心中打算,明日再让它单独捕猎一次。
    十月初一,寒风携着冻雨自北而下,洪武围场一夜之间入了冬。孙牧野先前猎了一只羊,早把羊皮剥下晒干了,他用匕首把羊皮分割,套在身上,用芦苇结绳一缠,权当作御寒的衣物,真像过上了刀耕火种、衣皮饮血的先民生活。星官儿不怕冷,一颠一跳地随孙牧野在原上寻找猎物,因气温骤降,鸟兽都隐匿了行踪,寻了大半天,到傍晚还一无所获,眼见要无功而返,星官儿终于在一处草滩上发现了野兔的新踪,它叼住孙牧野的衣衫要他看,孙牧野也看见了,他挥挥手,叫星官儿离远些,莫要踩坏了兔踪。
    野兔最爱循着自己的原踪走,在浸湿的草上留下二踪、三踪,让觅踪的猎人方寸大乱。孙牧野猫着腰仔细地看,分辨出新旧三重环踪,一重一重循迹而去,最后走到一处背风向阳的坡地下,踪迹断了。孙牧野在断踪处四下打量了一阵,自己不走,却以手示意,要星官儿往坡下那堆卵石滩去。星官儿得令,威风凛凛直冲石滩,离石滩只有三丈之时,那匿伏石中的野兔知道藏不住了,如流星般射出来,往河边跑去,星官儿立刻转向而追,孙牧野却跑到乱石滩一座大石后隐蔽了起来。
    孙牧野深谙野兔习性,知道兔子爱环圈跑,它若摆脱了星官儿的追击,必定会回到原点,是以孙牧野决定守石待兔。果不其然,孙牧野在心中数到一百时,那兔子便回来了,孙牧野从石后闪出,手中横刀虚晃,惊得兔子连忙煞住脚,又转身往回跑,正迎头撞上了星官儿。孙牧野只看不帮,见星官儿一个虎跃,冲到野兔面前,那兔子正欲往左急闪,却被星官儿一掌打翻,扑上去咬住了。
    孙牧野道:“好!你今天的晚饭有了。”
    星官儿却不忙下口,它好奇心起,竟然卧了下来,捧着兔子端详,又凑上去闻了闻,兔子在生死攸关之际,张嘴就给了星官儿的鼻子一口,星官儿不痛,它假意把兔子放了,兔子如逢大赦,拔腿要跑,星官儿向前一扑,重新抓了回来,它玩性大发,又将兔子往空中抛,想去接时,那兔子在空中用力一拧,落在星官儿的身后,星官儿急忙回身去捉,兔子却足不沾地,扑朔扑朔逃得无影无踪。
    孙牧野又冷又饿寻了一天,眼见到嘴的兔子被星官儿放跑,气道:“你还不饿是不是?”
    星官儿呆若木鸡。
    孙牧野道:“你不饿,我就不管你了。”
    说完直往河边去,星官儿在身后灰溜溜地跟着。孙牧野走到河边,挽起裤腿,回头警告道:“你别跟下来!”正要下河的星官儿悻悻地缩回了腿。
    孙牧野自己走进刺骨的河水中,在河中央站定了,惊得鱼儿四处乱窜。冬来天黑得早,不一会儿便伸手不见五指,河中鱼儿觉得木头般的孙牧野并无威胁,便慢慢从他的腿边游过,孙牧野沉得住气,始终一动不动,直等渐渐冻失知觉,一条大鱼近了身边,才突地伸手下河,一手擒住鱼尾,一手扣进鱼鳃,将那鱼抛上了岸。
    回到那座三面环溪的小丘,孙牧野把鱼开膛破肚,剔去鱼鳞,再点燃火堆,把整条鱼串上树枝,放在火上烤。星官儿终于知道饿了,它守在孙牧野身边,盯着在火焰中翻滚的肥鱼,不时舔舔虎口。好不容易熬到鱼烤熟,孙牧野收回树枝,星官儿欢喜地张嘴去迎,以为孙牧野会像往常那般先让给它吃,谁知孙牧野压根不理它,自顾自大吃了起来。
    星官儿目瞪口呆,它伸出前掌,搭上孙牧野的胳膊,提醒他自己的存在,孙牧野却不管,热乎乎地吃完了鱼肚,才转头看星官儿,正对上星官儿灰白的吊睛,他明知故问:“你看我做什么?”
    星官儿瞪他。
    孙牧野道:“你的食物被你自家放了,看我也没用。”说完依旧吃自己的鱼。星官儿眼见鱼肉快被吃完,孙牧野是指望不上了,它生气地站了起来。
    孙牧野吃完鱼,又放马儿去吃草,再给火堆添柴,末了在地面铺上芦苇席,翻开野牛皮,竟是要准备睡了,星官儿怒火升腾,转身跑下小丘,钻进了夜幕。孙牧野不叫也不拦,自己躺上芦苇席,盖上牛皮被,他假装要睡,却睡不着,只双臂枕头,看着乱飞乱蹦的火星子,等着星官儿觅食回来。
    火堆过一阵儿就燃烧殆尽,孙牧野每隔半个时辰起身添一次柴,添了三次,还没等到星官儿回来。他站在小丘上环顾四方,原上草木荒凉,不见虎影;再仰看夜空,几颗寒星零散缀着,想来明日将是晴天。孙牧野又躺下了,他在心中盘算,明日要多伐些木头,多捆些芦苇,搭个矮棚,才能抵御风雪。正思量间,远处一声长长的虎啸撕破了夜,那声音有怒有惧,分明是在求救,孙牧野一个鲤鱼打挺急跃而起,抄起弓箭和横刀,找不到马儿,他只好飞快地往虎啸处跑去。
    孙牧野向北跑了一里远,西北处又一声虎啸冲天起,为他指明了方向,他绕过一道矮梁,借着黯淡的星光,俯见了半里之外的平原上惊慌失措的星官儿,也瞧见了星官儿周围的十来只黑影——草原野狼。饥肠辘辘的群狼把星官儿困在圈内,只是慑于星官儿的威风,未敢轻举妄动;星官儿虽勇猛,毕竟势单力孤,几次突围不出,于是两边僵持住了。
    孙牧野在急速奔跑中弯弓搭箭,口中吹出一声尖锐的呼哨,星官儿一转头,远远看见了孙牧野,顿时胆气大壮,它以咆哮作回应,想冲破包围圈朝孙牧野跑来,谁知身后的一只灰狼瞧准星官儿不防,便冲刺而出,意图偷袭。跑了三步两步,灰狼高高跃起,往星官儿的后背扑下,眼看星官儿的脖颈要被狼牙咬穿,一支大羽箭从天而降,直直射进了灰狼的脸,灰狼惨嚎一声,坠下地来,星官儿回身一看,怒不可遏,扑上去一口咬断了灰狼的咽喉,其余狼群见开战了,齐齐要往前扑,星官儿叼起灰狼的尸体,朝离自己最近的两只狼重重砸去,砸得两狼急忙躲闪,星官儿大张獠牙,准备抵御群狼的攻击,此时孙牧野的呼哨声又响起了,他已近到百步之内,一箭再往最强壮的头狼射去,落在头狼的尾巴边。
    头狼也瞧见了孙牧野,它低啸一声,三只公狼撤出包围圈,前来阻击孙牧野。孙牧野丢了弓箭,横刀在手,迎着三只公狼向前冲,当先一狼离孙牧野只五步远时,跃起要咬孙牧野的咽喉,孙牧野双手握刀自下往上一掀,将狼颅从脖子上切了下来;余下两狼左右出击,一只来咬他的左臂,一只来咬他的右臂,孙牧野换右手握刀,先劈右狼,同时身形一侧,要避开左狼的獠牙,刀锋入了右狼的心脏,左臂却连皮带肉被撕下一块。刀嵌入狼身一时拔不出来,孙牧野弃了刀,空拳与左狼搏杀,先诱左狼来咬,直等左狼近在咫尺,他才闪身出手,紧紧箍住狼头,生生掰断了狼喉。
    孙牧野从狼尸上拔出横刀,再往群狼而来,时有五条公狼正在围剿星官儿,一条头狼在旁督战,星官儿的右腿被血染红,身边躺着两条公狼的尸体。孙牧野持刀劈一狼,那狼闪开了,孙牧野得以破开包围圈,到了星官儿的身边。星官儿抖擞精神,瞧见一只狼要袭孙牧野的背,当即斜冲过去,狼牙与虎口对咬,狼被咬住耳朵,挣脱不得,孙牧野大喝道:“好星官儿!把本事显出来!”星官儿一发力,将那狼耳连皮带肉都扯了下来。星官儿出击时,自身的左面却无防备,两只狼岂肯错过良机,扑过来想咬虎肚,孙牧野却冒出来,手中刀光如铁幕,将两狼逼了回去。
    星官儿再无后顾之忧,与孙牧野互为犄角,大行反击。孙牧野身后无备之时,它便照应在后;它的身侧无防之时,孙牧野也必来弥补。一人一虎攻防默契,进退有常,直杀得群狼乱了阵脚,霎时又有一只狼殒命于星官儿之口,两只狼丧生于孙牧野之刀,余狼再不敢贸然出击,那头狼眼看情况不妙,对天长啸一声,下了退令,众狼尾随而去,眨眼的工夫便隐没在山梁之后。
    孙牧野和星官儿回到了宿处。他查看星官儿的身体,见有些皮肉伤,便去溪边摘了一大把苦薅,捉了两只鱼回来,星官儿吃鱼的时候,孙牧野将苦薅揉碎,涂在它的伤口上。孙牧野怕狼群回来报复,就把所有的木柴堆成七八堆,全点燃了,将星官儿和马安顿在火堆内圈,他自己不敢睡,守着火堆,不时添柴,又把卷了口的刀刃在圆石上反反复复磨,直到天边泛出鱼肚白,才挨不住困倦,倒头睡着了。直至正午,孙牧野才被亮晃晃的日头晒醒,一歪头,发现星官儿卧在边上看着自己,一脸志得意满的样子,身边倒着一头野山猪。
    星官儿重拾了野性,成了方圆百里之内顶尖的猎手,孙牧野带它走遍了围场的草原、山峦、森林,凡空中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都猎过了,每吃过三五天的肉,孙牧野又去摘野果、采野草,押着星官儿吃,给它扫胃清肠。如此过了两月,入了深冬,孙牧野和星官儿更加紧了打猎,要带猎物回家过年。
    腊月二十三日,如席的大雪把溪流湖泊都封住了,冻原一片皑白,孙牧野将猎来的一头麋鹿、两头原羚、两只乌鸡都剔骨包好,向星官儿道:“今日争取猎一头狍子,明日回家,咱们也过个热闹年。”
    当下,星官儿在前面引路,孙牧野背着弓箭在后面跟随,在及膝深的雪地中且寻且走。北风扬起一阵一阵的雪雾,真真是飞鸟绝、走兽隐,天地间除了他和星官儿,再找不到半个活物,走了半日,孙牧野见星官儿也冷蔫了,便摸摸它的头,道:“回去吧,不猎了。”说完带着星官儿掉转头,循着来路往回走,走出两三里,低着头的星官儿忽然将前掌悬停住,虎耳也竖直了,往孙牧野的左手边看,孙牧野见状,也扭头向左望去。
    冰天雪地的尽头,出现了一个小黑点,似乎在动。
    孙牧野眯起眼仔细看,星官儿也直勾勾盯着,将身子半伏于雪地,拿出戒备的姿态来。
    果不其然,那黑点渐渐大了,显然是向着他和星官儿来的,孙牧野的眼被白雪耀得刺痛,他揉了一揉,再望去。
    黑点走得越来越快,经过一棵树时,孙牧野以树为参照,知道来者极高极壮,朔风肆虐,黑点的身上似乎浓毛飘扬。
    孙牧野从背后抽出一支大羽箭,搭上了弓弦。星官儿喉咙中低吼着,缓步要迎向来者,孙牧野道:“站着别动。”星官儿不服气地站住了。
    慢慢地,黑点化出了身形,沉沉重重地走来,仿佛是一头魁梧的黑熊,孙牧野举起了弓。
    星官儿将身子压得更低,锐利的眼睛眨也不眨,细观来者的动静,忽然,它诧异地直起了身,仰着脖子再望。
    孙牧野也同时放下了弓箭。
    那黑影的走姿,不是熊,却是人。
    再近一些,星官儿忽然欢嗥一声,撒开了四足,朝来人奔去,孙牧野这次不拦了,任星官儿溅起一地雪渣子,不管不顾地冲向来人。离那人还有两丈远,星官儿一个飞跃将他扑倒,那人仰面在地,笑道:“星官儿,你还认得我?”星官儿吭哧吭哧地拿热乎乎的舌头舔他的脸,那人又笑道:“你舌上有倒刺,莫用力了!”
    孙牧野也走近了,笑看星官儿和那人在雪地上挣扎闹腾,好不容易星官儿松开来人,孙牧野走上前,向来人伸出手,一边拉他起来,一边道:“苗车儿,多时不见你了。”
    6
    是夜,孙牧野用陶碗煮鱼汤招待苗车儿,两人围着篝火说话。苗车儿躺着道:“我曾和你说,国家有战事,我一定回来参战,上次打皖州,你怎么不捎信给我?”
    孙牧野道:“先帝要打突袭,对外称是军演,所以不好告诉你。”
    苗车儿道:“翻过年就打润州,我不能再错过了。”
    孙牧野问:“你说要娶了娘子生了孩子再回来,那娶了没有?”
    苗车儿嘿嘿地笑,道:“我娶了邻家田老丈的女儿,一次给我生了两个娃娃。”
    孙牧野道:“倒比你射箭有准头。”
    苗车儿虽做了丈夫,却还不好意思,红了脸,喃喃道:“你、你怎么这样说?”
    孙牧野又问:“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苗车儿道:“我先去了你家里,蝉衣娘子说你来了洪武围场,我等不及,就自己寻来了。”
    孙牧野问:“她在家好不好?”
    苗车儿道:“想来还好吧。以前我们和她打招呼,她冷冰冰的,爱理不理,这次我去,她倒和和气气说了几句话,问我走了多久到的。”
    孙牧野便用勺子搅陶碗里的汤。
    苗车儿道:“你和她好没好?”
    孙牧野道:“她还有恨,怎么会好。”
    苗车儿道:“再深的恨,日子长了也会淡忘,是不是?”
    孙牧野道:“她心里有座火焰山,日夜都在燃烧,哪里能淡忘?只是现在用一块布遮住了火焰口,看不出来罢了。”
    苗车儿便叹息了一声。
    孙牧野把汤熬得鲜香,从火上取下来,一边给苗车儿盛,一边问:“先前我托你寻的人,你寻到没有?”
    苗车儿腾地坐了起来,道:“我去了!横担山去了两次,都没有见到杨罚。头次去,只有他母亲和妹妹在家,我把钱都给了她们。过了半年我又去,家里却一个人都没了。村民说他母亲去世了,杨罚回家给母亲下了葬,然后把妹妹带走了。没人知道他们去了哪里。”
    孙牧野拿着舀汤的勺不动,那勺一直在碗口上方悬着。
    苗车儿等了半晌,道:“青杠堡我也去了。”
    孙牧野问:“找到乌头把了吗?”
    苗车儿道:“他,他也去世了。”
    孙牧野问:“几时的事?”
    苗车儿道:“他们说,就是咱们大破转马关的军报传到青杠堡的前一天。”
    孙牧野还举着汤,忘了自己要做什么,苗车儿嗫嗫道:“汤,汤要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