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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家妓
    第五十二章
    家妓
    1
    二月春临,孙宅一片暖景融融,蝉衣在午间无事,便和星官儿去园中晒春阳,闲看柳絮与软尘在和光中戏舞,她耐寒不耐热,不多时发起春困来,倚在美人榻上要睡,星官儿却拿尾巴扫了扫她的裙角,蝉衣一睁眼,便见孙牧野进了园。
    孙牧野在五步外站住,随手折了一枝柳在手中甩来甩去,蝉衣先问:“什么事?”
    孙牧野道:“昨日朝堂议定,等梅雨时节过了,就打南荆。”
    蝉衣道:“我昨夜听说了。”
    孙牧野道:“哦。”
    蝉衣自看东边采花的蝶,孙牧野自看西边筑巢的燕,园中除了两个人,都有事做。孙牧野问:“今日做什么?”
    蝉衣道:“你想做什么做什么。”
    孙牧野道:“要不去书房学写字,大半年没学,全忘了。”
    蝉衣道:“难为你还记着这桩。”便懒懒起身,唤着星官儿,一起到了书房中。孙牧野坐上书案,见案上还放着几张蝉衣昨夜写的字帖,便问:“你写的是什么?”
    蝉衣道:“是李太白的《子夜秋歌》。”
    孙牧野道:“念来听听。”
    蝉衣便念:“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
    孙牧野看着纸上的六句诗,听着蝉衣只念了四句,问:“后两句呢?”
    蝉衣道:“只有四句。”
    孙牧野道:“明明还有两句。”
    蝉衣道:“那是注。”
    孙牧野看着那排得整整齐齐的十个字,疑惑道:“怎么不像注?”
    蝉衣道:“就是注。诗要么四句,要么八句,哪里有六句的?”
    孙牧野回想自己学过的诗,果然没有六句的,怕是自己外行,便不吭声了。
    蝉衣道:“你就学写这首诗。”
    孙牧野边写边问:“长安是哪里?”
    蝉衣道:“那是诗书里的城市,谁也不知在何处。”
    忽而帘外陈留叫道:“孙二郎。”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上月咱们找关外北人买的冰,今儿运到了,就在府门外。”
    孙牧野道:“你带他们去冰窖。”
    陈留应声去了。
    孙牧野向蝉衣道:“冰到了。”
    蝉衣道:“好。”
    孙牧野道:“入夏之后,你就不用怕热了。”
    蝉衣道:“嗯。”
    孙牧野道:“这个夏季,我在檀州。”
    蝉衣随口问:“下个夏季呢?”
    孙牧野道:“不知道。”
    蝉衣道:“你把唐三郎照顾好些,他家里有人在等他。”
    孙牧野道:“我还要把自己照顾好些。”
    蝉衣不接话,孙牧野自道:“星官儿在家里等我。”
    星官儿却四仰八叉卧在一旁,“噜噜”打起瞌睡来。孙牧野写了十来张纸,把二十个字都认识了,蝉衣道:“秋歌写完了,我教你春歌,如何?”
    孙牧野问:“春歌又是什么?”
    蝉衣执笔只写了四句,教念道:“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蚕饥妾欲去,五马莫留连。”
    孙牧野一句也听不懂,抬头要问,却见门帘外悄然现出三个身影,便问:“谁在外面?”
    帘外人答道:“孙将军,我们是北地采冰人。”
    孙牧野道:“送去冰窖了吗?”
    帘外人道:“送去了。冰窖中的陈年冰化了许多,不知怎的,化出的水是血红色的,请你去看一看。”
    孙牧野问:“陈留呢?”
    帘外人道:“他也不知怎么回事,叫我们来请你。”
    孙牧野便向蝉衣道:“我去看看。”
    蝉衣点头,往榻上斜倚下去,慵然道:“我先睡一觉,你下午些再来。”
    孙牧野便出帘随三个采冰人去了。
    2
    到了花园,孙牧野见梨树下坐着一个披灰裘的男子,阔边毡帽压得极低,看不见面目,便问:“你是谁?”
    那男子不抬头也不起身,采冰人道:“他是我们采冰的头儿,耳朵不太好,叫不答应。”
    孙牧野便转身走了。到了冰窖屋,已有两个采冰人在门口等着,问:“来了?”
    跟着孙牧野的采冰人道:“来了。”
    两个采冰人侧身一让,先让孙牧野进门,再和那三个采冰人一起进来,掩了门。狭窄的石屋暗下来,孙牧野的脊梁下意识地一紧,他回头看,那五人道:“请将军下去瞧瞧。”
    孙牧野的疑心从来不轻,他想起了前段时日遇刺的百里旗、杨庶民和陈人文,也想起了龙朔宫三番五次的上门警示,一双眸子阒然黯了下去。采冰人问道:“将军怎么了?”孙牧野走到冰窖口,木梯之下,采冰人们也在仰头看,问:“将军,这一地的血水从何而来?”
    孙牧野只停了一停,便稳步踩着梯子而下,才走了五六步,忽觉身后一道厉风甩来,他立时坠身急跃而下,梯下的采冰人早候着了,个个往厚袍下抽出七八支长剑,迎上而刺,要把他截杀于半空之中,孙牧野右手攀住木梯横杆,如鹞子般翻身躲入长梯后面,往下纵跳,落地的一瞬,两支利剑从左右两边追索而来,一支刺面门,一支刺心口,梯后狭窄,孙牧野躲无可躲,蹲下回旋一扫,绊落右边一人,左边那剑又至后颈,孙牧野在剑锋一寸之下掠开,长身赤手欲夺剑,那采冰人再变势,横剑向孙牧野咽喉猛划,孙牧野俯身一闪,先抢出路去,背抵一座冰墙,面向这群不速之客。
    二十个采冰人都到齐了。一块寒冰被打碎,二十柄长剑从中取出,映得满窖寒意更浓。采冰人呈半圆围住孙牧野,皆道:“孙将军好功夫。”
    孙牧野边挽袖子,边把采冰人一个个打量,问:“凉人?”
    一个道:“北凉甘露宫禁军残部二十人,来请将军还血债。”
    孙牧野冷然道:“只剩二十个了?”
    另一个道:“杀你足矣!”
    孙牧野高声道:“来!”
    先有三柄剑从三面齐攻,孙牧野暗自蓄力,向来势最快的左剑移去,待剑尖几乎划过睫毛,他才偏头躲过,那剑直入冰壁数寸,孙牧野擒住那人挡在身前作盾,余下两剑见难而退,那人反肘击孙牧野的腰,孙牧野双臂环住他的头一撅,生生撅断了脖颈,扔过去,拔下壁上剑,环顾而衅道:“死了一个。”
    又有四人四剑,同向孙牧野杀去。那右边二人倾尽全力,一个迂向孙牧野的腿,一个直向孙牧野的肩,却见孙牧野身影极快,两剑屡次划到衣衫和发梢,却触不到一片皮肉;左边二人的剑却结结实实与孙牧野之剑相交,铁光四溅之处,二剑险些脱手,孙牧野趁势连击,不小心出了个破绽,被一剑刺穿臂弯,他的剑却扎入那人咽喉,再反手一式,挺剑刺入另一人心窝,喝道:“三个了!”
    采冰人齐声大呼,不知七剑还是八剑,密不透风攻袭而来,孙牧野三面对敌,仿佛是回到了曾经的战场,他舞剑如疾驰车轮,从左面杀破一个口子,转过冰壁,退到一处角落,面前横亘了几座冰墙,座座叠着三四块千斤重的寒冰,两侧过道皆不过三尺宽,只容一人行走,纵然千百人过来,也只得两人与他近斗。孙牧野既抢得先机,越发从容不惊,等着两条道里的采冰人来挑战。果然,当先两个冲过来,双剑同时切绞孙牧野之喉,孙牧野长剑挽似弯钩,纠缠了两个剑尖,破了剑法,手松之时,剑尖弹入一人之眼,几乎同时,另一剑往他肋下急插,孙牧野闪避不及,利剑入肋骨四寸,他咬牙一振,挥剑切断那人之颈,三人的血溅上冰面,两人倒下。孙牧野从肋骨拔下剑,左右手同舞剑花,傲然道:“五个!”
    三回合较量过,采冰人明白了轻易击不倒孙牧野,一人暗声道:“和他斗,不可一招定生死,只可一点一滴耗。”众人会意,又有两个仗剑攻去,却不痛下杀招,而是一边护住自己,一边往孙牧野上身下身点刺,引诱他从角落离开;孙牧野若攻左,则右边进犯;他若攻右,则左边后袭。孙牧野要护自己后背,不能恋战,只留在角落抵御两方。这回缠斗,无一招致命,却招招致命——不多时,他全身多了十来个血点子,观战的采冰人皆声援道:“耗死他!耗死他!”
    数十招后,孙牧野的青衫染成红色。他明白自己耗不起,不如冲杀出去寻个生机,便探剑左右周旋了四五回合,探出右边那人功力浅些,便向左佯攻,三招连刺打得左边乱了步子身法,等右边来援,他才回手一拦一刺,谁知右边早有防备,迎上相击,卸了孙牧野的攻势。孙牧野不得已,再退回角落,左边一剑不等他喘气,向他头顶劈落,孙牧野躲开的一瞬,右边一剑又至,硬邦邦砍入了肩胛骨,孙牧野大喝一声,回身挥肘向他太阳穴狠狠一击,不待那人倒下,他已底气十足地叫道:“六个!”此刻左剑未退,还向孙牧野疾攻,孙牧野的脸连破两道口子,只能向右后撤。那右剑死时,又有一剑补上,依然对孙牧野呈夹击之势,迫使孙牧野两头迎战。血光剑光乱洒一气,冰壁上、窖墙上瞬时糊满了双方的鲜血,十招过后,两人倒地而亡,剩下孙牧野以剑撑地,身靠角落,向两边道:“八个。”
    北凉人见孙牧野虽困于一隅,身负数伤,犹昂扬不屈,心中恨虽不消,却又添了三分敬畏。一人出列行礼道:“北凉小卒胡一笳,愿与将军切磋武功。”
    孙牧野问:“单对单?”
    胡一笳道:“单对单。”
    孙牧野把两条过道上的北凉人看了看,道:“我如何信你?”
    胡一笳向众人挥了挥手,道:“都放下剑,我与孙将军单独较量。”
    北凉人便放下手中剑,让出了过道。胡一笳抬手请道:“角落狭窄,请将军随我去中间宽敞处。”孙牧野想了想,果真随他去了。
    冰窖正中,才运来的几块冰散乱堆放着,还剩两丈见方的空地,二人站定,胡一笳道:“将军有伤,当起先手。”
    孙牧野也不多话,双剑一振,齐向胡一笳面门刺去,胡一笳横手一格,挡了一剑,另一剑却绕过防御,直杀他心口,他急忙动身闪开,孙牧野早算准了他的退路,剑势一转,改攻胡一笳之肋,胡一笳又回剑破了,顺势将剑尖送至孙牧野的右颊,孙牧野侧首避过的一瞬,胡一笳再飞起足尖,踢向孙牧野的喉结,孙牧野以一剑削其足,一剑刺其面,胡一笳不得已收身自保,各自站定。这一去一来四个回合,两人都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胡一笳不待孙牧野喘息,再大开剑势,轻攻而来,先往孙牧野的各个伤口搅袭,每碰到一寸,伤势便加重一分,孙牧野急于取胜,复出重剑,划十字劈向胡一笳的胸膛,胡一笳双手举剑一截,虎口竟震痛如裂,他吃了孙牧野的力道,知道孙牧野有冒进之心,心中一动,故意滞重右边,引孙牧野来攻己之右,孙牧野果然长剑深入,去挑他的右软肋,却不顾自家失了防护,胡一笳躲过来势,敛气仗剑,向孙牧野的腹部劲扫,孙牧野闪避不及,衫上又横了一道鲜血,胡一笳乘胜连刺,孙牧野退了几步,忽然踩到一摊冰化水,一下子滑倒在地,胡一笳心叫“着了!”竖剑向他头颅扎下,孙牧野手中剑一闪,反戳向门户大开的胡一笳心窝,周围采冰人看得惊心动魄,大呼起来,胡一笳之剑离孙牧野的头还有半寸时,孙牧野之剑已触及胡一笳的皮肉,饶是胡一笳敏锐过人,急忙收剑回撤,孙牧野鱼跃起身,趁他站立不稳,再一连几招撩、刺、挑、扫,把胡一笳逼退至半丈之外。
    两边战不多时,仿佛透支了半生的气力。孙牧野难遇匹敌之人,因问:“你叫什么?”
    胡一笳道:“胡一笳。”
    孙牧野道:“你也是甘露宫禁军?”
    胡一笳道:“是公子醇马前一卒。”
    孙牧野眸子又降了色,问:“宋醇在哪里?”
    胡一笳道:“就在园中,等我们的捷报。”
    孙牧野蓦然想起梨树下的灰裘男子来,心猛地一沉,闪身要掠出窖去,采冰人皆大叫起来:“休教他逃了!”胡一笳斜杀过来,拦住去路,疾点孙牧野肩、腰、腿三处,孙牧野右腿中剑,血溅二尺,怒道:“闪开!”化双剑如斧,往胡一笳双肩同劈,胡一笳顶着剑气迎上,喝道:“拿命来!”两手握剑,向孙牧野大敞的心口推去,孙牧野不得已转攻为守,回剑作门,拦住了致命一剑,铁器相交之时,胡一笳的剑被弹飞出去,撞上冰壁,未及落地,孙牧野已攻势大展,要将赤手空拳的胡一笳即刻击杀。胡一笳连退了四五步,吃了三四剑,忽见孙牧野一剑往自己腹中来,他咬牙沉气,身子微侧,却没躲开,剑镶入肋骨骨节,孙牧野回手竟未拔出,胡一笳飞身踢中孙牧野的腕,厉声一喝,自家拔出骨中剑,叫道:“一剑对一剑!”孙牧野应道:“是大丈夫!”十招之后,孙牧野虚晃一势,引开胡一笳的剑,再回一腿,硬邦邦踢中胡一笳受伤的肋骨,满窖人皆听骨头如劈断的柴木,咔嚓一声响,胡一笳痛呼出声,拼尽最后一丝气力,削下孙牧野右腿五六寸长的皮肉来,自己倒了地,孙牧野胜算在手,一边叫道:“九个!”一边把剑头重重插进了胡一笳的后颈窝。
    围观的采冰人顿时大乱,纷纷道:“一起上!”个个从袍下抽出二尺长的短剑,向孙牧野冲过来,孙牧野三面有敌,只一面挡着胡乱堆放的冰块,仿如一座七八尺高的小冰丘,他三步两步爬上冰丘,几把短剑已追上,刺中他的足踝和小腿。孙牧野已不知自己受了多少处伤,只知血浆如细蛇,八条九条地往冰丘下蜒流。采冰人们很快四面合拢,向冰丘围攻,一人跃上冰块,挥剑仰刺孙牧野,孙牧野俯身拦了两剑,把那人踢下冰丘,自己也摔跪冰上,却觉身后杀气骤生,冰面斜映出一人举剑的影子来,孙牧野就地一滚,那剑刺了个空,孙牧野起身将那人抱摔冰上,两人搏斗几回,孙牧野反手夺了短剑,抓住那人发髻划了一圈,血淋淋撕下半张头皮,扔下丘去,道:“十个!”一语未毕,忽觉头晕眼花,又有两剑袭来,刺穿了他的双腿。采冰人们见孙牧野摇摇欲坠,无法还手,均道:“他不行了!上!上!”接二连三往冰丘上登,眼看只在咫尺之遥,冰窖上方忽然震开一声怒吼,不是人,是兽。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头吊睛白额大虎现身窖口之上。星官儿来了。它本在书房中午睡,忽然贴地的耳朵听见地底传来声响,竟是铁剑在击打,是孙牧野在奋呼,那是战场上才有的声音,星官儿一个激灵醒转,奔出房门,追索而来,到了花园,鲜血气味引着它到了冰窖,它站在窖口俯身一望,与孙牧野对上了眼神,孙牧野顿觉元气复生,喝叫道:“星官儿!来!”星官儿又一声如雷咆哮,跃下窖底。采冰人们齐声道:“先杀虎!”三四个人向星官儿杀去,星官儿身壮如牛犊,冲跑中卷起寒风,扑立时有一人半高,它巨掌一拍,拍掉来剑,张开大口咬碎那人半边头颅,又回身咬住另一人咽喉,摇头一甩,把那八尺男子抛砸墙上,再一个长跃,跃上冰丘,与孙牧野并身反向而立,共同面对四方来敌,孙牧野有了必胜的决心,他把长剑凌空一振,厉声道:“还剩八个!”
    3
    蝉衣的午觉淡而安稳。她听见了身边那些恬静的春声:窗边绿枝上,一双黄莺儿叫得清嫩,竹帘被东风吹动,一开一合轻拍门框,星官儿也在榻边酣睡,呼噜声又憨又痴,惹人笑怜。她知道有一个瞬间星官儿扑地翻身起来,冲出房去,不知是被梁间燕子挑逗了,还是被邻家猫儿唤去了,蝉衣睁不开眼,犹自舒睡。梦中,她依稀看见园中的蜀水花开了,朵朵花瓣沐光盛开,溢出紫香如烟,丝丝缕缕往书房飘来,再睡一刻,她恍然发觉那不是香气,而是笛声,北凉的霜笛声。横笛幽怨,如澄霜月,是蝉衣熟悉了许多年、也陌生了许多年的声音,她忽觉身上春衫太薄,御不了寒了。是日落了吗,还是返冬了,抑或是自己已归了故乡?蝉衣苏醒过来。梦散去,笛声犹在。她定了定心神,走至门边,掀开竹帘,向外张望。空园无一物,只有一声孤吹的霜笛萦绕,是在唤她一见,蝉衣压抑住狂跳的心,不知待了多久,才往笛声来处而去。越近花园,笛声越真切,蝉衣的心越跳得厉害,入了园中,那笛声一扬,似乎在问她是否已做好重逢的准备,蝉衣周身都抖了起来,她缓而切地寻,寻了半个园,转过一棵梨树,终于看见一个灰裘男子背身而坐,那身影清癯疲老,却不似当年故人,她便站住了。
    那男子一曲终了,缓缓回过头来,见了蝉衣,他揭下毡帽,露出两鬓灰发,微笑道:“蝉衣吾妻,多年不见了。”
    4
    蝉衣生长之地,是凉国古琉城的翼国公府。她是孤女,自幼不知自己父亲是谁、母亲是谁,是针绣房的绣娘们抚养了她,那时她没有姓名,绣娘们只随意唤她“小奴儿”。小奴儿长到豆蔻之年,正月十四那日,公府的府丞来到绣房,把她上上下下看了两眼,走了。夜间临睡时,一个绣娘来悄悄告诉她,她的母亲曾是府中家妓,不知和谁生下了她,在她半岁时,母亲不堪苦难,自杀身亡,而从今以后,她要继承母亲的命运,去做一个家妓,伺候贵人们了。
    次日是元宵节,黄昏后,绣娘们为小奴儿穿上凤仙色画罗裙,送她出了绣房门。她随婢子们走了许久,走到了公府大殿——她在府中活了十三年,却不曾到过的地方。宝殿之上祥羽飞绕,朱光泛动,殿中欢宴正兴,升平之乐嘈嘈切切,妩魅之舞影影绰绰,觞酒豆肉浓浊扑鼻。她随一个婢子进了殿,见到了满殿的舞姬乐工、醉宾醺客,还有翼国公。婢子把小奴儿送到翼国公面前,翼国公睁眼把她稍一打量,便笑伸手道:“过来。”她顺从地过去了,翼国公把她揽在怀中,时而应酬宾客,时而与她调笑,说了些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他用脸厮磨她的脸,有硬挺的胡茬和热濡的口气。宴凉客散之后,翼国公把她按在杯盘狼藉的残席间,占有了她。事毕之后,翼国公兀自举烛赏鉴她的面容和身子,问:“你叫什么?”她回:“小奴儿。”翼国公笑道:“这算什么名字?”他看了她许久,道,“眸如夕色妩昧,身如夕月柔皎,我赐你个名,叫夕奴。”
    此夜之后,夕奴成了翼国公最看重的家妓。他不仅自己宠爱她,还慷慨地把她荐给上门的尊客们飨用,无论朝廷的官,王城的商,还是公侯的子孙。不出一年,全古琉城都知晓了翼国公府有个绝世的尤物,再后来,中焉、东洛、西项的外使来访,也要她侍枕,仿佛她也成了国家颜面的一部分。
    公府豢养的家妓数以百计,夕奴成了新宠,旧欢们难免妒忌,其中一个叫银娃,她见夕奴在华宴上夺去众人的目,便暗暗斗起气来,她一面找翼国公讨怜索爱,一面对宾客们撒娇抛媚,要把夕奴的光芒分过去。夕奴起初并不想争,可男人们被银娃惹得魂飞魄散,她也渐生了不平之意,起了回击之心。她以为女人的宠辱都在男人的一念之间,便学着去取悦男人的心和身,她在交杯共盏时琢磨,在颠鸾倒凤时领悟,三度春秋、数场聚散之后,知道了对男人几时该近,几时该远,几时该嗔,几时该笑,知道了如何撩动他们的心弦,如何迎合他们的情欲。十六岁这年,夕奴掌控了男人,也看轻了男人,只有一个少年例外。
    少年是翼国公的小儿子,府中人都叫他公子醇,夕奴只见过他四次,是那年上元、中秋、冬至的家宴和翼国公的寿宴。公子醇从不要家妓相陪,只坐在末席用膳。酒宴的起初,气氛还算端重,可三杯两盏过后,该失态的还是失态了。夕奴有时坐在翼国公身边斟酒,有时坐在杨驸马膝上吟歌,他们笑,她也笑,他们醉,她也醉,偶尔回首,便会对上公子醇的眼睛。他似乎时常看她,可是目中含义,夕奴辨不出来。他若对她笑一笑,她就有信心降服他——历来对她笑过的男人,她都降服了——可他只是清远地审视,或者带了一丝怜悯,夕奴便觉得心中无底,甚至有些敬畏他的孤洁了。
    又过一年,夕奴和银娃的争妍斗艳结束了,因为银娃有了意中人,是公府的常客,王孙宋元爽。品貌翩翩的宋元爽虽有了妻室,却对银娃倾心不已,送了她数不尽的珠翠罗绮,家妓们都酸道:“半个公府都被银娃的聘礼堆满了,如何还不嫁过去?”银娃便反唇相讥:“拙的丑的都不急嫁,我急什么?”她相信宋元爽会休妻娶她,便一心一意等着,再也不奉承别的客人,连翼国公相邀,都斩截地拒了。
    银娃没了争心,夕奴也就释了怀。两人的年纪和境遇都相仿,竟不知不觉成为知己。不侍人的时候,银娃常来与夕奴同眠,寒夜布帐中,两人总有说不完的话。银娃说的点点滴滴全是宋元爽,说他风流倜傥,饮酒时爱行手势令,修长十指一时比作虎膺,一时比作潜虬,怎么比画都好看;说他温柔多情,她每次悄悄换了唇脂颜色,他总是第一眼就瞧出来,还亲手制了十七种颜色的唇脂送她;又说他擅欢愉之术,在床笫之上总让她“魂儿飘荡荡离了身子”,夕奴听到此处,幽幽问:“魂离了身,是什么感觉?”银娃吃惊道:“你有过那么多男人,难道还不知道?”夕奴道:“不知道。”银娃又问:“那他们呢,你可让他们舒适了?”夕奴回想男人们兴奋时的姿态,道:“或许吧。他们总是一次又一次贪求,那应该是舒适了。”银娃道:“能让男人一次一次要,就是咱们的本事。”两个便在枕上调笑开了。夕奴赞同银娃的话,她已在许多个夜里明白了自己的“本事”,明白让男人的魂魄飞升能换来什么好处,至于自己的魂儿在何处,她也不甚在乎了。
    夕奴在十七岁那年的冬末怀了孕。和她的母亲一样,她也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可母亲至少生下了她,她却在犹豫要不要这孩子。那几日她把自己关在房中左思右想,不肯见人,是夜,翼国公宴请宋家几位王子王孙,点名要夕奴银娃相陪,夕奴推说身体不适婉拒了,银娃却因宋元爽在席,盛妆而去。夕奴独在房中待到深夜,忽然一个小婢子在外叫:“夕奴,你去看看银娃!”
    夕奴问:“怎么了?是醉在雪地了,还是跌进酒池里了?”
    小婢子道:“她只怕要死了!”
    夕奴这一惊不小,忙出门问:“怎么回事?”
    小婢子领着夕奴往宴厅去,口中道:“宴开到一半,元爽公子的夫人来了,她不许下人们通报,一个人闯进堂去,说巧不巧,银娃正坐在元爽公子怀里弄琵琶,夫人见了,冲过去把她拉下来,先啪啪扇了两耳光,银娃不敢动,夫人又骂了半晌‘贱女下娼’,银娃也不应声,那妇人还不知足,揪住她的头发要往柱子上撞,银娃那脾性,忍到此刻也是破天荒了,就挣出来,反扇了夫人一巴掌,骂她人老珠黄,还有脸霸着正室位置不让。可那元爽公子,夫人打银娃时,他不作声,银娃打夫人,他倒一下子跳起来,护着夫人,把银娃踹在地上,夫妇两个就当着宾客们的面,把银娃打得死去活来,此刻除了你,谁敢去劝?”
    夕奴一路小跑到了宴厅,在外便听见银娃在尖声哭求,客人们在起哄假劝,夕奴冲进厅去,只见宋元爽手持腰带,一边狠抽银娃,一边骂:“小贱女,蹬鼻子上脸了!夫人也是你能动的?”银娃血痕满身,她求了元爽许久不得,此刻向上席的翼国公爬去,叫:“国公救我!国公救我!”翼国公安坐不动,笑道:“你这贱婢,先前立了誓,说只认元爽公子,为何此刻又来认我?”
    夕奴上前夺下宋元爽的腰带,元爽睁圆了醉眼,瞧见是夕奴,笑向翼国公道:“国公府上的妓儿怎么今日都反了?”
    翼国公便道:“夕奴退下。”
    夕奴把银娃从地上扶了起来,宋夫人拦在面前,道:“这奴儿要做什么?”夕奴不言,只扶着银娃绕过了宋夫人,宋夫人喝命众家奴:“把贱婢子抢过来。”
    家奴们得令,上前抢人,夕奴突然拔出髻中钗,抵住自家咽喉,向翼国公道:“今日若有人要银娃死,夕奴亦死,死之前,这堂上必溅第三人之血!”
    翼国公一震,见夕奴凛然玉立,便向宋元爽夫妇道:“我私下再惩治她两个。”宋元爽便与夫人告辞而去。
    夕奴扶着银娃回了房,为她洗伤口,银娃回不过神,道:“他如何这样对我?他从前说过,早厌倦了那黄脸婆子,他早想休了她,娶我过门的,今日如何为了那婆子打我?他是不是喝酒了,糊涂了?”
    夕奴不应,银娃道:“他一定是喝醉了,认不出我了,他怎会舍得打我?”她颤着指尖,指着一房的珠宝锦衣,“你瞧,他送了我这许多宝贝,他是疼我的,对不对?”
    夕奴道:“或许是吧,他只是醉了。”
    银娃闻言便笑了,笑完又哭。夕奴在房中陪了银娃三日,银娃哭了三日,每过一日便憔悴十岁,第三日是大寒,她已显出风烛残年之态。是夜,鹅毛大雪沙沙簌簌掠过庭前,银娃忽而清醒,问:“是不是他来了?”
    夕奴问:“他来做什么?”
    银娃听了半晌,道:“他来了,果真是他来了,你听见没有?”
    夕奴凝神一听,只听见北风枯号,银娃却道:“他来了,他在向我道对不起,他说那夜喝醉了,不知打的是我,请我原谅,夕奴,你快去,快去迎他进来!外面风雪太大!”
    夕奴走过去拉开门,满天洒地的雪豸乘风扑面而来,她稍等了等,又把门闭上,道:“他回去了,说明日再来看你。”回身看时,银娃半个身子栽在床下,五尺青丝铺了一地,死了。人一咽气,这间陋室便莫名惨淡起来,只剩角落一堆珠宝兀自熠熠生辉。
    夕奴愣了许久,小婢女又跑来叩门,道:“夕奴,杨驸马来了,在东小阁,叫你去。”
    夕奴道:“你去回了,说我今日有事不能去。”
    小婢女道:“若叫你不去,他们要打我。”
    夕奴便道:“我稍后来。”小婢女这才去了。
    夕奴独自把银娃抱出门,深埋在庭前梨树下,然后去了东小阁。这是场私会小聚,只有翼国公的大公子、三公子和杨驸马。重帘之后,伺候两位公子的家妓们已被褪去了衣,赤裸的玉身藏在公子们宽大的貂毛袍下,煞是诱人,只有杨驸马落单,闷酒不知喝了三斤还是四斤,见了夕奴,他压下怒气,问:“姗姗来迟,要如何罚?”
    夕奴便过去为他斟酒,杨驸马饮了半盏,晃晃悠悠起身,面对夕奴,掀开长袍,松了裤带,那边两位公子都击掌大笑起来,杨驸马一边打酒嗝,一边指身下阳物,命道:“吞了它,我便饶你来迟。”
    夕奴道:“不。”
    杨驸马再凑近半步,把那挺直的物事杵到夕奴脸上,命道:“吞了!”
    夕奴斩然道:“不!”
    这不是杨驸马初次向夕奴提要求,却是初次被拒绝,他恼羞成怒,一掌按下夕奴的头,往自家物事上塞,叫道:“小贱人,你也敢说不!”
    夕奴生平头一次懂得了屈辱,未及多想,她狠狠咬了下去。杨驸马痛得大叫一声,一耳光把夕奴扇出去,自己也倒在地上,捂住下身翻来覆去地滚,两位公子忙赶过来,一连声叫家奴:“把这贱人绑了丢在外面,等驸马发落!”又叫府医来救。
    家奴们得令,三手两手把夕奴衣衫全剥了,用绳缚住,抬到厅外。此刻满庭雪积了二三尺厚,家奴们问:“丢在哪里?”领头的眼珠四处一转,笑指庭中铜仙鹤道:“叫她骑鹤去。”家奴们便笑嘻嘻把夕奴抬到铜鹤背上,让她骑着,用下等言语调戏了几句,便回厅听候去了。
    铜冷雪凉,像一千把锉刀在夕奴的身上刮,刮裂了皮和骨,也刮走了气与神,她清晰地感知血在凝结,肉在剥离,身体在坍融,命在一分一分消逝,只有腹中那一团,此刻越发热烈地挣扎、拧扯,代她与死亡抗争。一刻之后,冽风掀起半丈雪,覆住她的身子,压住她的睫毛,遮住她下身淌下的滴滴血迹,仿佛把她盖了棺,她便闭上眼,坠倒在鹤背上,放弃了。
    大约过了一世,夕奴醒了,她已被人从鹤背上解救下来,护在怀中。雪地上远远近近站了许多人,杨驸马在大叫:“我要杀了这小贱人,请国公成全!”翼国公便道:“宋醇,你让开,这不关你的事。”国公夫人也匆忙赶来,道:“醇儿,过来!”
    宋醇解下灰裘,裹住夕奴,横抱起来,道:“我要带她走。”
    翼国公问:“去哪里?”
    宋醇道:“哪里免受人间苦厄,就去哪里。”
    国公夫人急道:“你疯了!她是我们家养的妓!”
    宋醇道:“从今以后,她也是人。”他抱着夕奴,从众人惊讶的目光中走过,翼国公大发雷霆,道:“宋醇,你若出了公府之门,就自断了回家之路!”宋醇便驻足,向父亲和母亲深深一鞠,决然而去。
    古琉城西南角的一处街边小楼,成了宋醇和夕奴的容身之处。立春过后,夕奴的身心皆愈了。这日午后,竹院中传来断时续的笛声,她下楼去看,是公子醇伐了一杆白竹,做成横笛,正在试音,见了夕奴,他笑道:“我在寻找生计。”
    夕奴问:“生计?”
    公子醇道:“雪后竹最宜做霜笛,我想做霜笛去卖。”
    夕奴道:“你吹来我听听。”公子醇便执笛而吹。听了半曲,夕奴忍不住一笑,公子醇问:“是不好吗?”
    夕奴道:“这笛声,像鱼儿在封冻的池塘里一跃一跃的。”
    公子醇也忍不住笑了,道:“这可卖不出去。”
    夕奴去他身边坐下,接过笛来,道:“咱们一起琢磨。”
    北凉人人会笛,无论宫廷乐工,还是村野童子。夕奴听过的笛声无数,见过的霜笛也无数,她把平生所见名笛之形神回忆出来,说与公子醇,公子醇又择了一节竹,重凿音孔,至夜半,再成一笛,吹与夕奴听,夕奴道:“像猫儿在雪夜的屋顶上唤同伴儿。”
    公子醇道:“也不算妙音。”又趁月色另选良竹,夕奴熬不住困,先去睡了,公子醇直至天将明,也未试出一支好笛来,只好也去歇息。
    公子醇这一觉睡到黄昏时,忽有一缕笛声入耳,是平生未闻之音,他忙翻身起来,出门凭栏而望,是夕奴在竹院中独自吹笛,公子醇缓步下去,在她身后静静聆听,夕奴一曲终了,回首问:“这声如何?”
    公子醇道:“像客雁归故乡,一鸣万里。”
    夕奴嫣然一笑,扬笛道:“我把苇衣用竹枝露水浸过,晾干,音色就廖远了。”
    公子醇道:“这笛该叫‘夕奴笛’。”
    夕奴却淡了笑容,默然须臾,道:“我不想再要这名字了。”
    公子醇悟了她的心思,道:“好,咱们换个名字。”
    夕奴侧脸,见竹叶上留着一只空蝉,是蝉羽化去后蜕下的一身剔透的衣,她拈在手心,道:“我想叫蝉衣。”
    公子醇便柔声道:“蝉衣,初次相逢,望多关照。”
    之后一年,公子醇不但卖霜笛,还卖字画,为街坊邻居写信写铭,二人的日子倒也惬意。这日午后,雪漫白城,蝉衣在书房中随公子醇学书,她在暖炉边写《菩萨蛮·杏花含露团香雪》,公子醇在榻上小憩,楼下行人在闲谈,不过是大雪误了农事、家中年货未备之类,忽而有人议起中原战事,说前几日大焉的念波城失了守,因为一个军官开城投敌,西项又并了大焉一州,只怕大焉离覆国不远了。蝉衣什么也不关心,她悠悠闲闲地写字,写到“春梦正关情,镜中蝉鬓轻”一句时,不知怎的,指尖也酥起来,心尖也酥起来,她回头看舒睡的公子醇,犹在温柔地呼吸。
    蝉衣搁了笔,袜步过去,坐在他的腰上。公子醇缓缓苏醒,见蝉衣媚目如丝,瞬间会了意,他一笑,揽住蝉衣要翻身,蝉衣却不许他动,自家在上,褪落衫裙,把身子献在他的眼底、他的身上。酥麻从心尖指尖弥漫全身,她闭了眼,时急时缓,随着自己的心意与他欢爱,不知何时,窗户被风撩开,雪蕊纷纷扬扬涌入,窥探两个缱绻的情状。裸身的蝉衣肩上沾满雪痕,却不觉冷,反觉炽热不已,忍不住姹了双眉,纵容这火恣意燃烧自己,终了,公子醇托着她共赴巫山之巅,蝉衣吟叹一声,魂儿碎成瓣,飞离空身,和满室的雪花搅在一处,又坠下去,化在公子醇的身内,一世也出不来了。
    两年后,公子醇和蝉衣同满二十岁,在白露当日成了婚。向暮之时,公子醇为蝉衣穿上夭桃红的嫁衣,牵她上墨车,自己骑上白马,自西向东穿过古琉城,往翼国公府去。此刻半城人都知道了二人的身份,男女老少全挤在街边看热闹,妇人们的目光几乎把墨车射穿,交头接耳道:“家妓就坐在车里头!”那些七八岁的童子跟着白马跑,嘻嘻念道:“公子醇,好儿郎,为何携妓见高堂?”男人们唾道:“把那浪妓拉出来瞧一瞧!”
    不知哪个卖菜郎,把一兜萝卜向墨车砸去,哐当一声,点醒了义愤不平的人们,霎时间,卖菜的扔菜,担水的泼水,两手空空的便拍掌啐骂,秽物污言一同向墨车白马攻去,一条长街走完,车门被砸坏了,粪土横飞入车,脏了蝉衣的婚裳,公子醇也披了一身污渍,却昂首正身坐在马上,领着墨车走过一街又一街,一关又一关。
    走到公府前,大门紧闭,悄无一人,公子醇扶蝉衣下车,双双跪在门下,行八拜大礼,公子醇朗声道:“今夜良辰,儿与蝉衣结为夫妇。涸鱼相濡,斗水可活;残雁共翅,寸枝可栖。儿有归宿矣,双亲勿念。”拜完,告辞而归。
    蝉衣与公子醇做了十年贫贱夫妻,她本以为还会平平静静再过二十年、五十年,可命运之途还是拐了一个弯。北凉王驾崩了,卫氏三支势力为了王位,纷争不休。三家势力相当,谁也挤不下谁,谁也夺不了位,让时局乱了大半年,王位也空了大半年。僵持之中,一个消息惊醒了北凉朝野:大焉卫鸯登基,发来战书,誓夺坠雁关。战争一触即发,国家不能无君,三家终于放下争端,聚首商讨对策,决定各退一步,另扶一位代王,暂时监国。三家把宋氏全族的子弟都过了一遍,最终选出了宋醇:他超然世外,与三家皆无仇无亲;他博雅多识,或有理政之才;他淡泊名利,波平之后绝不会恋栈权力、占位不走。
    三家使者来小楼相请时,蝉衣激烈地反对,她把公子醇拦在房中吵:“我不在意坠雁关,也不在意北凉,我只在意你在何处!你就留在家中,任外面天翻地覆,都和我们没关系!”公子醇直等蝉衣闹完,方戚然道:“北凉兴亡,宋氏之责,若使命在我,我岂能逃避?”开门应了使者的邀。蝉衣悲不能已,却还是随公子醇去了甘露宫。
    一个月后,凉军战败,坠雁关重归大焉版图。三个月后,公子醇签下军令,集结北凉十三万精兵,与焉军再战坠雁。正月二十,前方军报传回:凉军与涅火军苦战一夜,溃败,俘虏营中五千焉兵遇害,六万焉军以复仇之名,攻入北凉国境。蝉衣问:“你当真下了杀降之令?”公子醇道:“我没有。”蝉衣不解:“那是谁?谁杀了五千焉军,给了中焉侵略的口实?”公子醇不知道,谁也不知道。
    三月,焉军奇袭玉犀川,破了转马关,举国大哀。甘露宫中愁云惨淡,蝉衣又与公子醇起了争执,她道:“北凉衰落了十年,岂是你一人所能挽救?带我走,离开甘露宫,我们去极北大荒,饮冰沐雪,了此余生。”公子醇道:“你走,我留下。”蝉衣泣泪不休,道:“你带我走!这不是你我该在的地方!”公子醇把她揽入怀中,细细地安抚,耳中却听见了焉军开临城下的号角声。
    六月初五,古琉城存亡之战打响,未时,宫人来报:“公子,四方都守不住了!”两千甘露宫禁军立于殿下,请战道:“请公子下令,我等去与焉贼一战!”公子醇看看上千将士,又回头看蝉衣,道:“我不能躲在宫中了,我该去守城门了。”这一回,蝉衣不争了,她平静道:“好,你去。我在这里等你回来。”公子醇向她长揖在地,拔剑出殿,与两千禁军一同上马,向宫外疾驰而去。
    蝉衣独自回了正殿,闭上门,端端正正坐在榻上,在心中默数时刻。她知道公子醇会回来,要么以死身,要么以活身——若是死了,她就随他去,若是活着,她也随他去。殿外纷争之声起了又停,停了又起,最后,宫殿的门被推开了,可向她走来的人,却并不是她的丈夫。
    5
    公子醇见蝉衣怔怔站在七尺之外,生疏如陌路初见,不免愧然道:“蝉衣,对不住,我来迟了。”
    蝉衣道:“迟来也比不来的好。”
    公子醇问:“迟了七年,你可曾怨我?”
    蝉衣却问:“我一直在甘露宫中等你,你为何不来接我?”
    公子醇道:“我与两千禁军去了东门战场,战不到一刻,焉军登上了城墙,他们说,孙牧野也上来了,就在百步之外,我想过去与他对战,却冲不出八方焉军之围——你知道,我的武艺稀松得很。五六十支长枪,把我和战士们挑下了城墙。等我从昏迷中醒来,城门已破了,百姓们怕焉军屠城,扶老携幼逃出城外,许多焉军在原野上游走拦截,我们只能拼死保护百姓冲破包围,向西去寻生机,这一去,就再也没能回头。”
    蝉衣问:“这些年,你过得怎样?”
    公子醇一笑,随手指了指满面皱纹,蝉衣也指自己的眼角,道:“纹如縠,一年深过一年。”
    公子醇道:“都不是少年模样了。”
    蝉衣道:“仿佛你我的一生,已快过完了。”
    公子醇道:“我们的一生还长得很。”便向蝉衣伸手,“我来带你走,这些年失去的,我们一同找回来。”
    蝉衣忽然双泪盈眶,呵斥道:“你此刻才想到带我走!当初,若你当初……”言语被泪水冲灭了。公子醇上前拥住蝉衣,蝉衣心中百种情绪忽然如洪水决堤,怨是其中最凶猛的一股浪,她在他怀中又挣又打,像俗世最不讲理的妇人一般,边打边哭,念叨他走错的每一步,细数自己熬过的每一日。公子醇不争辩也不还手,只等她把这七年积攒的泪全倾干,倦在自己怀中无声无息了,方道:“随我走,我用余生补偿你。”
    许久,蝉衣应道:“好。”
    公子醇道:“再等等,还有二十个旧卫和我们一起走。”
    蝉衣问:“他们在哪?”
    公子醇道:“在冰窖里,很快就会出来了。”
    蝉衣陡然一醒,道:“他们就是卖冰人?”
    公子醇道:“是。”
    蝉衣道:“那,孙牧野……”
    公子醇凝目看蝉衣,道:“他也在冰窖里。”
    蝉衣什么都明白了,她的容颜忽地苍白起来,悄然离了公子醇的怀抱,公子醇询问:“蝉衣?”
    蝉衣问:“你们要杀他?”
    公子醇反问:“血海深仇,岂能不报?”他见蝉衣神色异样,心中滋味难辨,又问,“你在担心他?”
    蝉衣摇头。
    公子醇便道:“那你过来。”又向蝉衣张开怀抱。
    蝉衣却又不动。
    公子醇道:“他和你我有国仇家恨,你没忘吧?”
    蝉衣听不进去,她转头看向百步之遥的冰窖,那石屋半敞着门,悄无声息地立在那里,谁也看不出来,屋中二丈深的地底,此刻正有一场血淋淋的屠杀在进行,她在夕照中瑟瑟发抖起来,忽然向石屋冲去,公子醇道:“蝉衣!”急忙过来,将她揽住,蝉衣急道:“不行!不行!”
    公子醇道:“什么不行?”
    蝉衣道:“不该这样!”
    公子醇道:“他杀了成百上千的国人,毁了我们的一生,我难道不该复仇?”
    蝉衣道:“可是……可是……”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公子醇问:“你是原谅了,还是遗忘了?”
    蝉衣道:“我没有!”
    公子醇道:“那我们走!”
    蝉衣依旧道:“不行!”她用力挣开公子醇,欲向石屋去,可一转身,却又惊愣住了。
    石屋这回不空了,两个身影出现在门口,一个是人,一个是虎。遍体鳞伤的人,倚在门框上,手持残剑,盯着蝉衣和宋醇一声不响。星官儿杀意正酣,弓身一刨,杀奔过来,蝉衣叫道:“星官儿!”抢先拦在宋醇身前,星官儿竖尾一绕,绕到两个的身侧,一扑一拱,仗着三四百斤的体重生生打散两个,纵身把宋醇压倒在地,张开血盆大口,两排虎牙钳住宋醇的咽喉,只等孙牧野一声令下,便要让宋醇头身分离。蝉衣怒道:“星官儿!放开!”来推打虎身,星官儿却杀出了兽性,死死咬住宋醇,连她的话也不听了。
    孙牧野拿剑当拐,一瘸一挪过来了,蝉衣忙挡在宋醇身前,道:“孙牧野,你冷静些。”
    孙牧野道:“你让开。”
    蝉衣道:“你不许伤他!”
    孙牧野一把将蝉衣推出五六尺远,右脚踏上宋醇胸口,道:“星官儿让开。”
    星官儿便撤了,宋醇犹在震惊中回不过神,道:“我甘露宫禁卫……”
    孙牧野断喝道:“全死了!”他骤然发力,高举剑柄,就要刺下,蝉衣已抢过来,赤手截住剑尖,孙牧野被迫收了力道,蝉衣犹握着剑锋不松手,鲜血从指缝中漫延而出。两人对视良久,蝉衣问:“你还记得曾说过的话吗?”
    孙牧野问:“哪一句?”
    蝉衣道:“你说过,打北凉是你们国家意志,君王意志,你做不得主。”
    孙牧野问:“那又怎样?”
    蝉衣道:“如今呢?你这一剑,是为国家,还是为你自己?”
    孙牧野抿口不答。
    蝉衣道:“你有借口恕你从前的罪,可还有借口恕今日之罪?”
    孙牧野大怒,道:“我有什么罪?是他们先来杀我!”
    蝉衣道:“可他们已被你杀死了!二十条人命,什么也抵得过了,你还有何理由杀公子醇?”
    孙牧野冷笑。
    蝉衣道:“我和他的一生,被你毁了大半,若你放过我们的残年……”
    “我们”二字刺痛了孙牧野,他道:“不放!”举剑砍向两个中间,要把他们隔开,公子醇未放弃握着蝉衣的手,蝉衣也没有,卷瘸的剑身划过,削入公子醇的右臂,孙牧野道:“该你放手!”
    公子醇却道:“是你该放手。”
    孙牧野恼羞成怒,一把拽过蝉衣,道:“你过来。”蝉衣被孙牧野拽近的一刹那,用力一肘打在他心口,这一击,大出孙牧野意料,心口那三四处重创一起烧痛起来,他向后踉跄了两步,蝉衣借机夺下残剑,公子醇也从袖中抽出匕首,刺向孙牧野,星官儿在后看见,扑起一口,咬住公子醇的右肩头,把他掀翻在地,这一边,蝉衣剑尖抵上孙牧野的喉。
    孙牧野道:“你杀不了我。”
    蝉衣道:“你若不放我们走,我必杀你!”
    孙牧野立时叫道:“星官儿,咬死他!”
    星官儿得令,张口向宋醇的脖子去,蝉衣大惊,回剑直扫星官儿,星官儿忙一跃躲开了,蝉衣过去护住宋醇,恨声道:“孙牧野,你泯灭了天良!”
    孙牧野自向宋醇道:“要女人护着,不算大丈夫,起来和我打。”
    宋醇便要起来,蝉衣知道他不是孙牧野敌手,按住不准他起,孙牧野道:“你拦什么?你知道他不是我敌手!”走过来,要扯开蝉衣,蝉衣拼死不起,道:“孙牧野,你疯了!”孙牧野也怒,道:“你为何偏要跟这弱夫!”
    纠缠不休之际,忽然一个声音叫道:“天王老爷,这是怎么了!”
    三个一起回头,见陈留大惊失色站在那边,道:“孙二郎,如何一身刮得鱼鳞似的?”
    孙牧野问:“什么事?”
    陈留道:“沧山的人来了!”
    话音未落,薛让和三十多个佩剑法吏走了进来,见这般情状,薛让向众吏道:“我们来迟了一步,幸好未酿成大难。”
    孙牧野问:“你来做什么?”
    薛让道:“探子报凉人进了开元城,薛让亲自赶来救将军。”他将宋醇上上下下看了两眼,“就这一个?”
    陈留道:“还有二十个,说是北方卖冰的,我就带他们下了冰窖,怎知竟是凉人的刺客!那些人呢?”
    薛让向众法吏扬头,众吏便去了冰窖,少时出来,禀道:“二十个全死了。”
    薛让向孙牧野拱手道:“孙将军果然是不世出之猛将。”
    孙牧野吐了口血水,又去拉蝉衣,蝉衣见御宪台来人,心中失了底,忙向孙牧野道:“放过我们。”
    薛让问:“这男人是谁?”
    孙牧野道:“宋醇。”
    薛让道:“宋醇?北凉后主宋醇?”
    孙牧野点头。薛让笑道:“得来全不费工夫。至今日,北凉彻底灭矣。”便叫众法吏拿人,蝉衣连忙横剑去护丈夫,法吏们三两下夺了剑,将蝉衣推在一边,架起宋醇便走,蝉衣去拉宋醇的袖,法吏一拽宋醇,蝉衣便扑在地上,正巧薛让从身边过,她情急之下拉住薛让的袍角,叫道:“放过公子醇!”宋醇心中一酸,道:“蝉衣起来!你只当我早已死了!”蝉衣道:“我等了你这些年,不是为了看你死!”她忽然折膝,向薛让下了跪,道:“放过他!我求你!”薛让看也不看,绕开她过去了,蝉衣回头,双目正与孙牧野对上,她叫道:“孙牧野,你救救公子醇!”
    孙牧野不应,蝉衣把跪姿转向他,又叫:“我求你!我求你救下他来!”
    孙牧野还回不过神,蝉衣便把头磕了下去,磕在碎石路上,咚咚作响,道:“孙牧野,你救下公子醇,我什么都依你!”
    孙牧野问:“什么?”
    蝉衣道:“你救下他,我一切都依你!我从此做你的奴,做你的婢,顺顺当当伺候你,你要怎样就怎样!只要你救下他!”她一路向孙牧野跪行过来,“孙牧野!你救下他来!救下他来!我求你!”
    孙牧野定定地看,看蝉衣向自己越跪越近,看她长发凌乱,面目恓惶,姿态卑微,是从来不曾见过的模样。薛让和众吏已走出二三十多步,孙牧野终于开口:“站住。”
    薛让闻声回头,问:“什么?”
    孙牧野捡起地上残剑,慢慢走过去,道:“放了他。”
    薛让道:“宋醇是国家公敌,放不放,不由孙将军。”
    孙牧野道:“今日的事,是我和他两个的事,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便道:“孙将军宽容。可惜百里旗将军、杨庶民将军、陈人文府尹的事,却不能这样算了。”
    孙牧野一脸杀气,道:“我说算了,就是算了!”
    薛让心平气和道:“先前遇害的,两个是将军,一个是将军之子,焉军上下同仇敌忾,都向沧山要凶手,孙将军却是个例外,要沧山放了凶手。”
    孙牧野道:“任你说什么,今日你们带不走宋醇。”
    薛让道:“果真如此,将军如何向百里、杨、陈三位的在天之灵交代?”
    孙牧野辩不过薛让,心下一横,自去推众法吏,道:“让开。”要拖过宋醇来,众吏当然不放,皆道:“孙将军,不可阻碍沧山执法。”孙牧野挽剑向当先一吏虚挑,众吏大喝,三支法剑一同出鞘,把孙牧野的剑截在半空,孙牧野立转剑锋,反刺薛让之面,薛让纹风不动,眼见一点寒光扑面而来,生生顿在离眉心半寸之处,只听孙牧野道:“放了宋醇,若不然,我再杀二十个!”
    薛让把剑尖盯了半晌,心中忽然一股业火升起,厉声道:“御宪台行执法事,哪一回不是障碍如山!每次惩凶戮罪,文官说情,武将威吓,奸人要作梗,好人也要拦阻,可见国家法治之难!若无薛让顶着,大焉之律等同废纸,大焉之法几如空谈!”
    孙牧野问:“你到底放不放人?”
    薛让眨眼恢复平静,笼袖淡然道:“恕难从命。”
    孙牧野的剑抖了一抖,到底刺不过去。薛让自从剑下撤身,就近找了块圆石坐了,吩咐法吏:“孙将军若让路了,我们就走;孙将军若不让路,我们就再等等。”法吏们眼见孙牧野身上血流不止,站姿虚浮,知道他撑不了多久,便应了,和他面对面站着对峙。僵持了一刻,陈留在中间拉也不敢拉,劝也不敢劝,急得搓手道:“孙二郎,这可如何是好!”
    孙牧野早已头昏心衰,他心里明白,至多再过一刻,自己就要倒下去,便向陈留道:“你去叫乔恩宝来。”
    陈留便要去,薛让问:“乔恩宝是谁?”
    陈留道:“是将军的部下。”说完匆匆去了。
    薛让便知孙牧野是要搬救兵,陈留的话一带到,涅火军顷刻就会卷奔过来,到时休说这二十个法吏,就是二百个二千个,也不是那些粗头兵的对手,他暗叹了一口气,忽而道:“放了宋醇也不难:若他允诺从此做大焉顺民,摒弃复仇复国的念头,一切好说。”
    孙牧野便向宋醇道:“你答应他。”
    宋醇未答,蝉衣先道:“公子,答应他们!”
    宋醇看蝉衣,蝉衣依旧是伏地之姿,道:“你就答应了吧,我要你好生活着!”
    宋醇五内如裂,终于妥协,后道:“我承诺离开焉境,永不再来。”
    薛让追问:“离开大焉去哪里?”
    宋醇道:“去南荆。”
    薛让道:“那你就去南荆吧。”说完起身,拍了拍袍下,向众吏道,“我们走。”
    法吏们万没想到薛让竟然妥协了,皆惊道:“台令?”
    薛让道:“走了。”果真往前去了,众吏无法,也跟了去。
    孙牧野过来为宋醇松了绑,宋醇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道:“我送你走。”
    宋醇道:“不劳烦将军。”
    孙牧野道:“薛让不会就此罢休,他一定在打别的主意,有我在,他不敢动你。我送你出焉境。”
    宋醇再向孙牧野长揖,孙牧野却去了蝉衣那边,把她从地上拉起来,道:“你也走。”
    蝉衣一怔,问:“什么?”
    孙牧野道:“你和他一起走。”
    蝉衣似回不过神,她用目光去探捉孙牧野的目光,孙牧野却转身道:“你们随我来。”
    宋醇过来扶起蝉衣,随孙牧野和星官儿出了孙府。孙牧野牵来两匹马,套好车,叫蝉衣和宋醇进了车厢,自己和星官儿坐上车头,重重一扬鞭,骏马便载着三人一虎出了燕然巷,车身颠簸,半条街没走完,孙牧野忽然一口污血呕出,花了双眼,不自主栽倒车上,不省人事了。
    6
    孙牧野醒转的时候,天上月照着旷野,马车还在晃晃悠悠往南走,身上的伤不知几时被包扎过了,笼罩着药草的气味。星官儿还把他的伤口轻轻舔,孙牧野把它搂住,转头看车厢,厢门开着,蝉衣坐在里面,宋醇倚坐在门边,孙牧野问:“到哪里了?”
    宋醇道:“还在未离原上。”
    孙牧野问:“出了未离原,去哪里?”
    宋醇道:“往南走,去檀州。”
    孙牧野道:“我们迟早要把檀州打回来。”
    宋醇道:“那我们就继续往南走。”
    孙牧野看着原上缓慢退离的黑树影,道:“多年以前,我也走过一条南下的路。”
    宋醇道:“是被流放的时候?”
    孙牧野道:“是。”
    宋醇道:“我如今也似被流放了。”
    许久,孙牧野道:“我无罪,你也无罪,可我们都被流放了。”
    宋醇未答,孙牧野忽地支起半个身子,道:“那树后有人。”
    宋醇顺着看去,暗夜中,一棵棵树是一团团影,看不分明,他问:“在哪里?”
    孙牧野道:“就在树后,是薛让的人,我看见了。他还是不肯放过你们。”
    宋醇虽未瞧见,也只好应道:“是。”
    孙牧野道:“我会送你们出国境,出了大焉,你们就没事了。”宋醇道谢,孙牧野却又困意上浮,抚着星官儿的毛向宋醇道:“若遇见关卡和盘问,就说它是星官儿,全大焉就无人拦我们了。”一语未了,又昏睡过去。
    马车走了四十五日,这日早晨,总算走到了大焉和南荆的边境。一条五尺宽、半尺深的小溪是国界线,这一边是丰州,那一边是檀州,各自有边军驻守。开元城的风声比马车早一步来到此处,焉军皆知是孙牧野在送人,便只遥遥观望,不加过问。宋醇自向车中蝉衣道:“我先去河那边,和荆军说一说。”蝉衣低应一声,宋醇便去了。
    孙牧野也下了马车,去溪边清洗身上的伤。一身大大小小四十处伤,多数都脱了痂皮,只有左肩一处始终不见好,还在时不时向外渗血。孙牧野解下沾血的布条,用水漂洗了;抓一把白茅,撅下根茎,揉碎了敷在伤口上,再把布条绑上去。布是从衣角撕下来的,又宽又短,他反手去系,怎么也系不紧。不知不觉,蝉衣过来了,她跪坐在他身边,从他手中抽走布条,另从袖中取出一张旧帕子,三缠两缠,包紧了伤口,之后,孙牧野以为她会走开,可她没有,她如凝结了一般,在他身畔不盈半尺的地方,不动了。
    孙牧野扭过头,再把蝉衣深深地瞧,她的眉又没描,淡白得似染了霜。蝉衣却不看孙牧野,她的目光飘飘忽忽,停在他肩上二寸的空无处。孙牧野问:“你去了之后,会不会写信来?”
    蝉衣不回答,孙牧野道:“我会认你的名字了,你就写这两个字寄回来,我看见,就知道你平安了。”
    蝉衣忽然大凄,她凑近孙牧野,向他的肩头咬了下去,血又溢了出来,孙牧野又多了一道伤,可蝉衣不顾不惜,她真真用力地咬,咬他的骨,咬他的心,把对他的恨——从前的恨、此时的恨——全倾泻出来,一点也未保留。孙牧野不知道痛,也不知道蝉衣为何把泪洒在自己的肩头,他只是放任她咬,放任她这样蹊跷地与自己告别。直到血泪浸湿半边衣裳,蝉衣才饶过孙牧野,起身头也不回,涉溪而去,宋醇已在对岸等着了。星官儿觉察到不对,慌忙抢入溪中,衔住蝉衣的裙角,蝉衣把它的毛最后捋一遍,道:“星官儿,回去。”星官儿不松口,孙牧野过来,抱着星官儿往后拖,星官儿恨不能言,转身把孙牧野扑在溪水里,冲他又吼又跳,孙牧野好不容易把星官儿拽上北岸,再回头看时,那两个身影互相搀扶着,越行越远了。
    7
    四十日后,孙牧野又进了未离原,也进了梅雨季。满原遍布青绿的水洼,不知积了多少日的雨,向晚时分,春雷在头顶滚来滚去,眼见又有一场大雨将至,孙牧野原以为能在今夜丑时走到开元城下,看来不得不推迟了。他见官道旁有一株厚树冠的黄杨树,便与星官儿过去避雨,坐下不到一刻,霔雨滴滴答答下来了,一道闪电随之而降,劈在三丈远的地方,吓得两匹马拖着车子逃得无影无踪,孙牧野也不追,背靠着树,叫星官儿枕在自己腿上,睡着了。
    天明之后,宿雨收了,官道被朝阳照得光坦如练,马铃儿响处,一行人自南而来,当先一人骑高头大马,穿五品官服,显是朝廷官员,他见黄杨树下一人一虎依偎沉睡,先是讶异,转念明白了,忙命人马停下,自己走到树外,作揖道:“这位可是右将军?”
    孙牧野睁了眼,道:“是。”
    那官员道:“下走是礼部郎中罗筑。”
    孙牧野的身心犹倦,只勉强拱手客套,问:“从哪里来?”
    罗筑道:“下走出使南荆,这才回来。”
    孙牧野突地清醒了三分,问:“南荆?你去做什么?”
    罗筑打量孙牧野的脸色,道:“将军还不知道?”
    孙牧野问:“知道什么?”
    罗筑叹道:“这三个月,将军一去一来,竟隔绝世事,未闻这桩公案吗?”
    孙牧野再问:“怎么了?”
    罗筑道:“将军前脚把宋醇送去南荆,薛让后脚便抓捕了上百名荆人,有来做生意的商贩,也有来焉求学的士子。”
    孙牧野莫名竖起了一身的刺,问:“他想做什么?”
    罗筑道:“薛让上疏龙朔宫,要求以百名荆人为质,换回宋醇,太后立准,命礼部与荆国交涉。下走奉命出使南荆,面见荆王,会谈三日,详陈利害,荆王迫于内外压力,同意交还宋醇,如今百名荆人已尽数回乡,宋醇也来了大焉。”
    孙牧野转头把马队看了个遍,问:“宋醇在哪里?”
    罗筑手指马背上的一个方匣,道:“宋醇的人头就在里面。”
    孙牧野盯着那一尺见方的匣子看,匣子恍惚摇了一摇,不知是不是宋醇在与他招呼,他的脸色逐渐转青,手也不由自主僵了起来,罗筑道:“孙将军?”
    孙牧野问:“蝉衣在哪里?”
    罗筑问:“将军说的可是前凉王妃?”
    孙牧野便点头。
    罗筑道:“我们只要宋醇,没要前凉王妃。檀州伪节度使苗人蚩,杀了宋醇,把人头送还了我们,却扣下了前凉王妃。我听说,苗人蚩欲对王妃行不轨事,被王妃用钗划破了脸,苗人蚩大动肝火,下令把王妃送去军营做营妓。王妃入营当夜,被几个荆兵轮番奸污,后来她抢下一柄剑,刺死了一个,却因此激怒了一营的兵,荆兵们用长矛扎碎了她的身体,把遗身扔进山沟,再也找不到了。”
    说毕,他深叹一口气,再看孙牧野。孙牧野稍稍抬起头,从黄杨树冠的缝隙中看天空,天上云来云往。星官儿坐在一旁,忽似回过了神,仰首长唤起来,一声接一声,是说不出的愤郁和哀戚。罗筑忙躬身道:“下走告辞,将军保重。”孙牧野点头,罗筑转身上马,率众去了。
    孙牧野坐着听星官儿吼唤,等它唤哑了嗓,才起身,拍了拍沾满泥渍的衣衫,道:“我们走。”
    星官儿垂下尾,跟在孙牧野的身边,沿着官道向北而去。孙牧野疲惫得很,像一具注满铜水的空壳。他一时希望下一刻就能看到家门,能让他躺在自己床上,蒙上被子睡个三天三夜;一时又希望这路途长长地伸展下去,能让他一直走,永远别停下来。
    (第二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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