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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绝地
    第三十七章
    绝地
    1
    立冬过后是小雪,雪虽未下,雨却刺骨了,两千张马皮不够五千一百人分,只好一半给战力犹存的精兵,一半给伤病最重的羸兵,余人只有剪棉被缝棉衣,勉强应付一日寒过一日的初冬。
    孙牧野把自己的半张马皮缝成了夹棉的皮袄。这夜,他给最后一针打上结,递给乔恩宝,乔恩宝道:“我有棉衣,你自己穿。”
    孙牧野道:“夜来地窖里冷。”
    乔恩宝道:“我不冷。”
    孙牧野把皮袄扔在了两人的中间。这铁匠铺的房屋已被拆光,只剩一方半截墙的后院,两个倚坐在墙下,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阵,突听墙外响起脚步声,一个人在叫:“孙将军在哪儿?”
    乔恩宝起身往地窖里钻,孙牧野翻身跳出墙,问:“谁?”
    那小医兵瑟瑟地跑过来,问:“你一个人在这边做什么?”
    孙牧野反问:“什么事?”
    小医兵道:“我本来睡了,梦里忽然想起一个方子,是小时候听村中老人说的,灵不灵我可不知道。”
    孙牧野道:“什么方子?”
    小医兵道:“熟石灰、野马毛和野艾根一起煎服。”
    孙牧野把小医兵瞧了半天,勉强信了,问:“熟石灰是不是从墙上刮?”
    小医兵道:“差不多。”
    孙牧野又问:“没有野马,战马行不行?”
    小医兵道:“凑合了。”
    孙牧野又道:“野艾根呢?”
    小医兵想了想,道:“只怕原上有。”
    孙牧野又看小医兵。
    小医兵道:“你叫胆大的出城去找!”
    孙牧野道:“此刻别人都睡了。”
    小医兵道:“叫他们起来。”
    孙牧野道:“你又没睡,你去。”
    小医兵跳脚道:“被洛贼抓住了怎么办!”
    孙牧野道:“你身手这样灵活,谁也抓不住你。”
    小医兵得了恭维,瞬间静了,嘀咕道:“要文火煎,咱们又没火。”
    孙牧野道:“哪怕生吃,也要试一试。”
    小医兵嘟起了嘴,孙牧野抚着他的背,和他一起往外去,道:“趁夜深,你沿着城墙逛一圈,洛兵准不知道。我去给你找背篓。”
    小医兵道:“我去也成,若被抓住了,你别怪我投降。”
    孙牧野道:“好,不怪你。”
    两人一起找了个大竹背篓,小医兵背上了,孙牧野把他送到西城门下,叮嘱道:“别走远了,就在附近找一找。”
    城门打开一线,小医兵瞄了瞄外面,见洛军军营的廓影远在一里开外,道:“你叫城头盯紧些,若洛贼来了,要提醒我。”
    孙牧野道:“好。”
    小医兵半个身子擦出去,又向城门下的兵道:“记得给我开门,别把我关外面了。”
    士兵们都点头道:“就在这里守你回来。”
    小医兵方去了。孙牧野走上城头,见那小医兵猫着瘦小的身躯,在地上一寸寸摸索杂草,渐渐身影混入夜幕,他看了好一会儿,才回了住处睡下。
    睁眼到了第二日,孙牧野先去了水井边,问:“还有水没有?”
    炊兵坐在井边给木盆结绳,道:“一夜好大风,井下冻住了,我正要下去把冰敲碎。”
    孙牧野道:“我去。”
    炊兵结好了绳,把木盆扔下井口,孙牧野拿起一把铁锤,道:“我拉绳子就扯我上来。”
    炊兵道:“是。”孙牧野跳入井里木盆中,几个士兵合力放绳,将他放下了深井。
    每下一尺,寒意便深一分,孙牧野下到大半,忽听上面叫:“孙将军在哪里?”炊兵们都道:“下井了,什么事?”
    孙牧野仿佛听见有人在焦急说话,木盆却到了井底,他探手一摸,果然薄薄一层井水已凝冻成冰,他拿铁锤用力敲,敲出一片冰碴,用手捧了放进木盆,忽然井口冒出一个头,叫:“孙将军快上来,出事了!”不等孙牧野回话,已将绳索往上扯,眨眼把他拉出了井,亲兵们挤上来报:“殷字营在杀人!”
    孙牧野问:“杀谁?”
    亲兵道:“杀王字营!”
    孙牧野拔出横刀便问:“在哪里?”亲兵们领着孙牧野去了。
    折过两条街,孙牧野瞧见二三十个殷兵将七八十个王兵堵在死巷尽头,殷虚负手在不远处看,一见孙牧野,他决心先发制人,叫道:“孙牧野,瞧你做的好事!”
    孙牧野反问:“你又怎么了?”
    殷虚道:“我说遭瘟之人留不得,你偏留!如今瘟疫关不住了,你自己去看看这些人!”
    一个殷兵挥矛往一个王兵身上指,道:“孙将军,你看看!”
    孙牧野见那王兵衣衫已被划烂,露出皮肤来,满是红斑,其状恐怖,殷兵道:“全遭瘟了!”
    孙牧野认出了这是罗伟,本该关在布庄中的人,他大怒道:“你如何逃出来了!”
    罗伟道:“我没遭瘟!”
    殷兵道:“七窍全出血了,还狡辩!”
    罗伟的泪血流了一脸,面目虽狰狞,语气却悲伤,道:“对不住!对不住兄弟们!我本以为……”身子跪倒,话语断了。
    殷兵又一拥而上,大肆砍刺,孙牧野道:“住手!”
    殷兵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肯听,依旧向毫无还手之力的王兵攻击,孙牧野的亲兵持刀冲过去,叫道:“主帅下令住手,抗命者死!”刀锋相交两个回合,勉强分开了殷兵和王兵,殷虚道:“你还要留这些瘟人?”
    孙牧野道:“焉军不能杀焉军!”
    殷虚道:“你留他们,十日之内,城中人全死光!”
    孙牧野向王兵道:“你们回布庄去。”
    殷虚质问:“关住了没有?”
    孙牧野道:“没关住是你的错!你派人看守的地方,如何逃出病人来?”
    殷虚道:“那你自己派人看守!”
    孙牧野道:“好,我自己守!”却听街尾一个声音高叫道:“不能留他们!”
    孙牧野蓦然回头,不知何时,身后已站满了各营将士,都死死盯着他。千夫长秦义出列道:“孙将军,士兵们每日挨饿受冻,还要站岗打仗,半句怨言都没有,可我们不想和瘟人活在一处。”
    孙牧野道:“他们住在布庄里,不出来。”
    秦义道:“说是不出来,怎么又逃出一个,害死了这许多人?”
    孙牧野道:“孙字营的兵亲自看守,不会再出错。”
    殷虚冷哼道:“谁说非要逃出人来才传染?若是气息传染呢?那气被风吹到小城八方,谁逃得了?”
    人群不安地骚动,纷纷道:“杀死他们!”
    秦义再踏前一步,道:“孙将军,若绝境之中军心大乱,后果你该明白。”
    孙牧野道:“这些兄弟是和你们一起在止狩台下誓师出征的。”
    秦义道:“你非要我们也害了病,送了命,才叫同生共死吗?”
    忽然一个王兵走了过来,殷兵忙举起矛,道:“再走一步,我刺了!”
    那兵却向孙牧野道:“孙将军,我们出城!”
    一条街顿时安静下来。那兵道:“我们也不想遭瘟,可既然遭了,只好认命。我们此刻便出城,你们守好这里,守到陈琳将军来援,若洛贼退了,莫忘记王字营也有功劳!”说完,那兵领着十几个同袍一起走,众人忙不迭让出一条大路,忽然人群外又有个声音叫:“孙将军在哪里?”
    一个人吭哧吭哧跑出来,却是那小医兵,他怀中搂着一大束野草,身上还背着满满一篓,见了孙牧野便道:“找到这些!”
    孙牧野向众人道:“医兵出城采药回来了。能治瘟疫的药。”
    殷虚拍手道:“好个医兵!一千年无人能治的病,他能治!龙朔宫尚药局不请你做奉御可惜了!”
    小医兵跑得急,又被抢白,顿时红了脸,道:“我也是听的野方子,要试试才知道。”
    孙牧野道:“咱们试试。”
    众人齐道:“孙将军三思!竹枝城只剩五千人,再经不起大灾小难!”
    孙牧野道:“我叫他们去布庄,再逃出一个,你们找我问罪。”
    众人都看秦义,秦义沉默片刻,先转身而去,于是七七八八都去了。等人群散尽,孙牧野向王兵们挥挥手,领着他们往布庄去,他身后,殷虚吩咐亲兵:“都去洗一洗澡,把瘟气洗掉。”孙牧野头也不回道:“水没多的。”殷虚向亲兵道:“去孙字营借水来洗!”
    孙牧野把王兵领回了布庄,里面又死了三十多个,他自将尸体一具具拖出巷子,拖上南城,扔出城墙外,无论哪营哪火都不肯帮忙,只在远处观望,他往返三十多次,才将尸体清除干净。小医兵将背篓放在巷口,自己无影无踪,孙牧野将野艾根摘下,去马厩剪了马毛,在墙上刮了石灰,和在一处切磨成粉,端进布庄,一人分一勺,让他们吃下。做完一切已是夜间,他走出巷子,亲兵要过来,他摇摇手不让他们近前,独自回了屋。躺在席上,孙牧野借窗外月色看自己的双掌,皮下仿佛生了几道红线,他再撸起袖子看手臂,也分不清是铜色是血色,半晌之后,他从怀里拿出仅剩的一小包药沫吃了。
    2
    大雪时令到了,郁积的乌云将整片青苎原死死笼罩,站在尺函谷口的山头俯瞰,那竹枝城已然是座死城。林渊泓穿着单薄的纱袍在山头站成了一株枯树,朔风吹过,引得他低咳不止。亲兵跑上山来,道:“林相公,去黄武城讨冬衣冬粮的人回来了。”
    林渊泓问:“讨到没有?”
    亲兵道:“没有。”
    林渊泓的唇泛出了紫色。
    亲兵问:“我们为朝廷打仗,圣上为何要克扣粮饷?将士们穿的还是秋衣!眼见要下雪了。”
    林渊泓道:“圣上是要逼迫林渊泓出战。”
    亲兵道:“那我们便战!焉贼看着不到五千人了,破城只在眨眼间!”
    林渊泓道:“交兵三年,大小四十战,你该清楚,两个洛兵才换得一个焉兵,攻五千焉兵,便要拿一万洛兵的命换。”
    他看着那座了无生气的城,仿佛在疑问,又仿佛自问:“明明不费一兵一卒便可摘得胜果,为何要一万将士作无谓牺牲?”
    亲兵道:“竹枝城每天都在往外扔尸体,右虞候军的人悄悄去瞧过,有的是饿死,有的是冻死,最近去看,还有病死的,那死状……”
    林渊泓问:“怎么?”
    亲兵道:“城里多半生瘟疫了。”
    林渊泓点头。
    亲兵又问:“林相公,你说他们还能撑多久?”
    林渊泓道:“焉军的筋骨已垮塌,只有意志还系于一线,我在等这根线断。”
    亲兵再问:“几时能断?”
    林渊泓道:“那要看泽阳城的捷报几时到。”
    亲兵道:“仇督军要和陈琳决战了。”
    林渊泓遥望西方,道:“兴许今日,兴许明日,泽阳城下会决出胜负。洛焉两国这一局,终于要有定论了。”
    他在山头顶风盘膝而坐,亲兵道:“相公近来身子易病,吹不得冷风,回帐中休息吧。”
    林渊泓道:“我就在此地,守候仇督军的战报。”
    亲兵道:“纵然此刻仗已打完,也要六七日后才有战报来。”
    林渊泓右手握拳在嘴边遮住咳嗽,道:“我等六七日就是了。”他抬起苍白的脸,微笑道,“不知为何,我一年都等了过来,却等不及这几日了。”
    亲兵道:“我去端碗热水给你!”说完转身跑下山头。身边没了人,林渊泓的笑意变作忧伤,他目色切切地望向混浊的穹隆尽处,好似盼望下一瞬便有洛军信使纵马而来。
    可他足足等了十日。
    这日正是冬至,冻雨下了一天,林渊泓披的毡毯已被淋透,还立在半山不肯走,临近傍晚,一骑自西而来,登上山坡,亲兵们打马迎上去,问:“来者何人?”
    那骑兵出示信符道:“我是泽阳城仇督军遣来的信使!”
    林渊泓忙道:“快把战报说来。”
    骑兵道:“林相公,仇督军送来一份冬至大礼。”
    林渊泓问:“什么大礼?”
    信使从包袱中取出一个匣子,上呈道:“陈琳的首级!中焉援军覆没了!”
    话音未落,亲兵们已雀跃起来,互相庆道:“陈琳死了!焉军败了!”欢庆之后,见林渊泓出神入定一般,目光锁着那匣子分不出悲喜,都道:“林相公,你说句话。”
    林渊泓转身看向竹枝城,叹道:“孙牧野败矣!”
    3
    同为冬至,竹枝城最后一棵树被砍倒了,树叶早被吃光,士兵们便哄抢树枝、树皮和树根。抢不到的则去了马厩,试图在没了马的马厩里找出一块肉,或是一堆草,却一无所获。
    秦义和弟兄们一起守北城,他坐在墙垛上,拿一把生了锈的匕首割马皮衣,割下半指宽的一条,放入嘴里嚼,问左右:“是马皮好吃,还是棉花好吃?”
    身旁的士兵也把棉被里的棉花扯出来吃,道:“马皮难嚼,却有肉味;棉花好吞,却吃了肚痛。”
    秦义又割下一丝马皮,塞进那兵的嘴里,道:“吃肉吧!”
    一阵北风吹过,秦义抹了抹脸,问:“是不是下雨了?”
    一个兵仰脸探了探,道:“又下了!”
    士兵们一面冻得瑟瑟发抖,一面振作精神道:“快接水!快快快!”纷纷捡起杯、碗、盆放上城垛,在城墙上摆了长长一排,一个兵伸出舌头接雨,含糊道:“老天爷,多撒点尿下来!”
    秦义忽道:“洛贼来了!”
    正在咂雨的士兵们忙去拿武器,却见远处,来的不是成百上千的洛军,只是一骑,缓缓近了城,在十丈开外停住。一个焉兵大声喊:“你找谁?”
    那洛兵道:“今日冬节,你们吃汤圆没有?”
    焉兵道:“我们吃饺子,正在下锅。”
    洛兵道:“北人粗蠢,冬节要吃汤圆。”
    焉兵道:“南人无知,今日是吃饺子!”
    洛兵道:“吃汤圆!”
    焉兵道:“这洛贼,无故来拌嘴吗?好没趣!”
    洛兵道:“冬至大如年,我们送你们一份礼。”
    焉兵道:“客气!送来什么礼?”
    洛兵道:“是仇督军送给林相公,林相公转送你们孙将军的!”
    焉兵道:“你丢上来!”
    洛兵道:“立个君子约:我近了前,你们莫伤人。”
    焉兵道:“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你大胆过来!”
    洛兵果然策马到了城下,解下一个匣子,道:“接住了!”手臂一抡,将那匣子抡上城头,一个焉兵接了,问:“是什么?”
    那洛兵却打马撤退,奔出十丈远才停,此时焉兵已打开了匣子,见是个血淋淋的人头,都诧异问:“这是谁?”
    洛兵叫道:“不认识?他是你们湘州节度使,陈琳!”
    焉兵们齐声喝道:“胡说!”
    洛兵道:“不信,你拿去给孙牧野看!泽阳城打完了,焉军大败,陈琳被斩首,只逃回去四五千个兵!”
    秦义捧着匣子的手抖个不停,洛兵道:“你们再不会有援军来了!西项正在打中焉西线,哪里还顾得上你们?不如马上投降,归顺东洛,还有年过!”
    焉兵们愤怒地骂道:“滚!”
    洛兵笑哈哈转马回去了。
    焉兵们六神无主,都围着秦义问:“千夫长,这是不是陈琳将军?”
    秦义道:“我……我只远远见过陈将军一次,记不清了。”
    一个道:“快去问孙将军!”秦义这才回过神来,连忙抱紧匣子找孙牧野去了。
    孙牧野的两个亲兵出了事,一个死了,腹胀如球,一个还活着,正抱着肚子哀叫,孙牧野抱起活着的那个,问:“怎么回事?”
    那亲兵道:“墙角生了石面……我们……我们吃了……”
    孙牧野道:“面了也是石头!吃了会死!”
    亲兵抱着越来越胀的肚子,道:“饿!饿得没法子了……”
    孙牧野猛然将手插进他的嘴里,一直伸到喉中,道:“吐出来!”
    亲兵的喉咙被刺痛,在孙牧野臂弯中不住地呜咽挣扎,孙牧野发狠压他的舌根,他从喉到腹一阵翻搅,却怎么也吐不出来,孙牧野把他翻身向下,用膝盖顶他的心窝,三指在他的喉中死压,道:“吐!不吐便死!”那亲兵心窝一阵抽搐,然后“哇”一声,一大坨湿土从口中呕了出来,孙牧野道:“好!再吐!”
    正在此时,秦义捧着匣子来道:“孙将军。”
    孙牧野头也不回道:“我没空。”
    秦义道:“出大事了。”
    孙牧野膝盖用力一顶,亲兵又痉挛着呕了几小口,秦义道:“孙将军,泽阳城我们败了!”
    孙牧野不动了,那亲兵从他膝盖上滚下地,伏着干呕,污秽糊了一地,孙牧野慢慢起身,将手在裤子上擦了擦,问:“什么?”
    秦义打开匣子伸到孙牧野面前,问道:“这是不是陈琳将军?”
    孙牧野往匣子里看了一眼,瞳孔蓦地射出惊怒的光,虽只一瞬,却被秦义看在了眼中,他最后一丝希冀落空了,道:“是他,对不对?”
    孙牧野道:“是。”
    秦义仰天长叹一声,道:“援军没了!”
    许多将士闻声而来,正听见秦义这句话,都问:“是不是真的?陈将军败了?”
    秦义道:“人头在这里!你们自己看!”他将匣子向人群中一抛,陈琳的头颅掉了出来,众人都呆呆看那头颅,秦义问孙牧野:“现在怎么办?没吃的了,没穿的了,也没援军了!”
    孙牧野不知道。他回身扶起亲兵,又去挖他的喉,道:“吐!一定吐干净,石面不能吃!”那亲兵不听,孙牧野使劲拍他的背,道,“用力些!”
    一个兵在后道:“孙将军,他已经死了。”
    孙牧野一愣,将亲兵的脸抚起细看,果真没了气息,他深喘了一声,坐在了地上。秦义还要上去说话,几个士兵将他拉住,小声道:“让他想一想吧。”
    秦义向孙牧野的背影道:“给你一夜想清楚,四千三百人,明日走哪条路。”
    孙牧野回头问:“你想走哪条?”
    秦义不应,分开众人去了。回到北城城头,士兵们问:“千夫长,孙将军怎么说的?”
    秦义反问:“若有两条路走,你们是随孙牧野,还是随我?”
    士兵们道:“我们一直是你带的兵,自然随你。”
    秦义道:“好!”说完又坐上城垛,生起闷气来。到中夜,换岗的士兵上来,他带着自己的兵要回去,下到城门边,那门凑巧开了一寸,秦义喝问:“谁在那里?”
    一个矮矮细细的身影从门外晃进来,却是小医兵,多半被洛军追赶了,逃得鞋也丢了,一双冻紫的脚在流血,秦义问:“你从哪里来?”
    小医兵道:“去挖野艾根了来,好家伙!十几匹洛马追我!险些被射中!”
    秦义向背篓里一瞧,道:“只有小半篓?”
    小医兵道:“挖到这些就不错了。”说完要去,秦义一把抓住背篓,道:“瘟人是救不过来了,野草给我们吃了。”
    小医兵道:“不行,是给害病的人吃的。”
    秦义从背篓中抓出一大把,向手下道:“你们自己拿。”
    小医兵急了,抢回草根抱在怀里,道:“这是治病的药!”
    又有几只手探进背篓里拿,小医兵急得左右扭躲,道:“你们怎么和快死的人抢吃的!”
    秦义叫道:“我们也快死了!”喝命手下,“拿!全拿了吃,多活一刻是一刻!”
    手下一拥而上,小医兵双手乱挥将他们打开,道:“是给病人吃的,你们不能抢!”士兵们便也打他,医兵倒在地上,草根散了一地,幸得他手疾眼快,将草根都拢过来抱起,士兵们来夺,十几双手你推我搡乱成一团,医兵人小身快,从一人的两腿间爬了出去,逃出三四丈远,犹叫道:“是给病人的药,我辛辛苦苦挖了半夜,你们想吃自己出城挖!”一溜烟儿没了影,秦义火冒三丈,道:“追!打不死这兔崽子!”
    一群人呼啦啦追到布庄门口,正遇到守门的孙字营卫兵,卫兵们见这群人来势汹汹,便问:“你们要做什么?”
    秦义道:“做什么?找吃的!”
    卫兵道:“这里没吃的。”
    秦义道:“吃的都给了瘟人!”
    卫兵道:“那是治病救人的药!”
    秦义道:“治好了没有?治不好就别浪费了!”说完往门里闯,口中道,“我把瘟人都杀光,省几口给弟兄们!”
    卫兵伸矛一拦,道:“将军有令,不许外人进去,你敢抗命?”
    秦义道:“什么将军?啖狗屎的将军!”
    卫兵怒了,矛头往秦义身上刺来,秦义一躲,道:“好!动手了!”秦义的兵也叫道:“看门的丧家犬,敢动手!”有刀的拔刀,有剑的拔剑,都向卫兵攻来。看门的卫兵不过四五个人,不是几十个怒汉的对手,几回合后,身上都负了伤,被捆住扔在地下。那小医兵远远叫道:“你们这样胡来,孙将军饶不了你们!”说完又逃走了。
    秦义道:“一不做,二不休,咱们杀进去,怎么样?”
    士兵们齐应:“杀了瘟人,才睡得安心!”
    秦义道:“好!”领着手下砍断铁锁,冲进大门,向乌压压一地病兵喝道,“我们来送你们上路!”举起大刀,向手无寸铁的病兵杀去,病兵们一无气力,二无兵戈,慌不迭翻身起来乱逃乱爬,几如备宰的鸡犬,秦兵则乱追乱砍,仿佛凶暴的屠夫,布庄便成了杀戮的畜场。
    王字营此刻还有二三百人在附近,撞到小医兵,听说了这节,忙操起兵戈,一路赶,一路高呼:“秦义反!秦义反!杀!”赶到布庄中,已有十来个病兵身首异处,情状甚惨,王兵悲愤填膺,全向秦兵杀去,秦兵也组了阵势,反杀过来,两边全然不顾同袍之情,比杀外敌更心狠手重,一时呼声震城,杀声冲天,转眼间,两边各有数十人毙命,忽而一人叫道:“孙将军来了!”
    秦义的大刀在一个病兵的头上顿住,回头一看,孙牧野提一支狼牙棒从门外走了进来,凑巧有个秦兵在身边,孙牧野一把拎起他的后衣领拖甩在地,大棒悬在他面门上,问:“你杀没杀?”
    那秦兵道:“杀了!”两字一出,狼牙棒直击下来,秦兵头如蛋碎,脑浆流了一地。众秦兵大怒,十几个一同向孙牧野杀来,王兵立马上前,替孙牧野拦住了。孙牧野直向秦义去,秦义不得已,挥刀向孙牧野竖劈,孙牧野侧身闪过,空手钳住刀柄,将秦义扯向自己,再转到他背后,一棒放上他的头顶心,喝道:“谁还敢动!”
    秦兵眼看狼牙棒的铁钉离秦义的头只半寸高,只好都住了手。
    孙牧野箍紧秦义的脖子,问:“你下令杀王字营的?”
    秦义道:“是!”
    孙牧野道:“死罪!”
    秦义道:“你要杀我?”
    孙牧野道:“杀!”大棒再起,眼看要向秦义的头颅落下,忽然门外无数士兵齐声道:“孙将军,不能杀!”
    孙牧野的手生生顿住,各部各营的兵都涌进来,全道:“不能杀秦义!”
    孙牧野问:“为什么?”
    众兵道:“他是为了焉军,才杀这些瘟人!”
    孙牧野道:“患病的也是焉军!”
    众兵道:“可他们遭了瘟!秦义杀得没错!”
    秦义高叫:“谢众兄弟!”
    众兵道:“孙将军,打了败仗,我们不怪你;困在这里,我们也不怪你,可你一味偏袒他们,不顾我们的死活,吃的喝的,他们都要分一半,却好不了也死不掉,我们想不明白!”
    孙牧野的手松开,狼牙棒垂了下来。秦义道:“他们活,便是要我们死,你只能选一边!”
    众兵道:“你是顾他们,还是顾我们,做个决断!”
    孙牧野心如被斧凿,悲疚呼道:“焉军再不能自相残杀!”
    众兵闻言都失望了,秦义向里里外外的将士道:“孙牧野要保瘟人。”
    一个兵叫道:“那便是不顾我们了!”
    秦义转身向孙牧野道:“既如此,咱们分道扬镳。”
    孙牧野问:“你走什么道,我走什么道?”
    秦义直直看着孙牧野,大声道:“我要降!”
    孙牧野盯着他不说话。
    秦义向众兵道:“我要出城降洛贼,你们去不去?”
    众兵齐声道:“去!”
    秦义道:“爽快!”向孙牧野一拱手,“就此别过。”大踏步向门外去了,先是秦字营跟着,而后各营的都跟上了,孙牧野站在院中一动不动,听得他们边走边叫:“降了!降了!要降的都跟上!”
    满城皆被惊动,守城的、入睡的都闻讯而来,想看究竟的,想跟着降的,三四千人,一路走到了南门下,守门士兵不敢开门,秦义道:“孙牧野已答应我们降了,你们还拦什么?”
    守门士兵不敢擅拿主意,急忙来找孙牧野,孙牧野还在布庄内,和一干病兵相对无言,听了报告,伸手向守门士兵道:“拿钥匙来。”士兵递出了钥匙,孙牧野提着钥匙来了南门,亲自打开重锁,道:“去。”
    门被拉开了半扇,却无人敢走第一步。
    孙牧野道:“要去的快去!”
    众人都看秦义,秦义事到临头忽然心软,道:“要不,你和我们一起降了。”
    孙牧野冷冷不说话。
    秦义道:“但凡有一丝生路,我也不会降。事到如今,真没法子了,在这里,挨不过下一股寒流来。”
    孙牧野道:“你们降得,我降不得。”
    秦义问:“怎么降不得?”
    孙牧野道:“孙家已经有一个降将了。”
    三四千人齐齐闭住了气。
    秦义道:“我们走了,你一个人……”
    孙牧野道:“我一人守孤城。”
    无人再敢吭声,进退两难之时,忽听一人叫道:“你们不去,我去!”
    众人回头看,一个衣衫褴褛、似人似鬼的身影踉踉跄跄走了出来,走到孙牧野面前,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笑道:“你还认得我吗?”
    孙牧野认出了李三狗。那日他匆忙从李三狗的房子出来,却忘了锁门,等他再回去看时,人已无影无踪,遍寻不见。孙牧野不知道李三狗躲在哪里,也不知道他是如何活下来的,但见他如行尸走肉一般,只剩一具空瘦的骨架和怨恨的眼神。孙牧野问:“这些时日你去了哪里?”
    李三狗凑近孙牧野,神秘道:“我在到处找我那三百个开元兄弟。”
    孙牧野不说话,他又突然哈哈大笑,道:“你放心,我没找到他们,是人是鬼都没找到。”
    孙牧野道:“你随我去吃药。”
    李三狗道:“吃什么药!我要投降!降洛贼!”索性向门外大叫道,“我要投降!”
    竹枝城外,洛军早发现南门开了,已聚过来七八千人,只离城门百丈远,看得见门内的重重身影,洛兵知道孙牧野诡诈,怕是计,是以徘徊不前,听见李三狗的呼喊,便应道:“快出来!”
    李三狗道:“孙牧野,我走了。三百弟兄交给你,你好好照顾他们。”他把城门大大拉开,走了出去,洛军看见一个身影出城,都欢呼道:“来降!来降!”
    孙牧野在后道:“三狗,回来。”
    李三狗不理他,径直向千百支火把照映的东洛军阵走去,口中喊:“我降了!给我饭吃!”
    洛兵道:“来来来,吃不完的饭!”
    李三狗向前走了百余步,东洛步军阵中一人迎上来,李三狗向那人走去,道:“给我饭吃!给我衣穿!”
    那洛兵道:“都给你,都给你,叫城里的人一起降了吧!”
    李三狗步伐凌乱,一不小心栽倒地上,那洛兵便去扶,李三狗却突地抓住他的手臂,想将他拽倒,那洛兵大惊,想要挣脱,李三狗一口咬在他手上,洛兵大叫起来,拼命甩手,李三狗却顺势站起,又咬住他的肩死死不松,几个洛兵赶来相救,近到三步远,又往回逃,大叫:“是遭瘟的人!”
    洛军几个弓箭手一齐松弦,李三狗浑身中箭,又跌倒了,犹厉声叫道:“好洛贼!吃瘟吧!”他扭转身子,面向城门,最后看了一眼,不再动弹。
    城中焉兵惊骇无声,秦义愣了半晌,正要说话,可一和孙牧野对视,却陡然变色,道:“你的眼睛!”离孙牧野近的几个兵细细一看,也惊道:“孙将军,你眼里血丝满了!”
    几乎同时,孙牧野觉得鼻中两股暖流淌了下来,拿手一抹,是鲜血。众人恐惧地后退,孙牧野把掌上血瞧了一会儿,道:“都去吧,都降吧。出去以后,把门掩上。”说完一边拿袖子擦血,一边转身走了。
    4
    乔恩宝在地窖中冷得直打哆嗦,那夹棉的皮衣也御不住湿寒,他横竖睡不着,便在潮湿的角落抠青苔,抠一点吃一点,直吃得喉中干呕,忽听孙牧野在外道:“乔恩宝。”
    乔恩宝问:“这么晚,你还来做什么?”
    孙牧野跳下窖口,道:“和你说说话。”
    黑麻麻的窖洞,谁也看不见谁,乔恩宝拿手拍地,道:“我在这里。”
    孙牧野爬过来,倚壁坐了,将乔恩宝抱在怀中,乔恩宝问:“怎么了?”
    孙牧野道:“没怎么。”
    乔恩宝道:“我刚才听见外面许多人跑过去,没听清在叫嚷什么,出了什么事?”
    孙牧野道:“没事。”
    乔恩宝又道:“壁上好像在滴水。”
    孙牧野道:“什么?”
    乔恩宝道:“有水滴在我脸上了。”
    孙牧野道:“是我在流血。”
    乔恩宝忙问:“怎么了?受伤了?”他的手一紧,又问,“你身子怎么这么烫?”
    孙牧野默了片刻,道:“乔恩宝,咱们要死在一块了。”
    乔恩宝身子一抖,霎时明白了,忙把孙牧野推开,道:“你出去!”
    孙牧野道:“已经病了,眼睛、鼻子、耳朵都在烧,你现在赶我有何用?”
    乔恩宝哭叫道:“叫你离我远些!离我远些!你不听!”
    孙牧野道:“不听。”
    乔恩宝骂道:“你这油盐不进的烂脾气!”他语气带恨,手却与孙牧野紧紧相握,泪流不止。
    孙牧野道:“你也是油盐不进的烂脾气。”他觉察到乔恩宝手指上仿佛缠有毛发,便问,“指上缠了什么?”
    乔恩宝道:“头发。”
    孙牧野问:“谁的头发?”
    乔恩宝道:“我老婆的。”
    孙牧野一笑,问:“想你老婆了?”
    乔恩宝道:“想,想我老婆,想我孩子。”
    孙牧野道:“你哪有孩子?”
    乔恩宝道:“有,出征时,她怀两月了,如今该三岁了,也不知是男是女。她一个人在家带孩子,是不是很苦?”
    孙牧野把头靠在墙上,缓缓道:“苦。世间最苦是军人妻。”
    乔恩宝问:“你呢,你想不想蝉衣?”
    孙牧野轻声道:“我想书房里的味道。”
    乔恩宝问:“什么味道?”
    孙牧野不语。
    乔恩宝道:“她会不会想你?”
    孙牧野道:“不知道。”隔一会儿道,“有一刻她会想到我——战败消息传回开元城的时候。”他的口里有了血烧灼的腥味,缓了片刻,又道,“李三狗怪我帮唐瑜,可他不知道,我在开元城无亲无友,我只能把她托给唐瑜照看,我只能帮他,我没法子。”
    一语刚了,孙牧野忽觉一口气凝在胸膛,再也呼不出去,他呼吸急促起来,乔恩宝忙问:“你怎么了?”
    孙牧野大口地喘,道:“我要先死了。”
    乔恩宝抓住他道:“喘气!别停!”孙牧野喘不及,血从心口涌上来,呕在了乔恩宝身上,乔恩宝急道:“呼气!呼气!呼得进气就不会死!”
    孙牧野闭眼叹息,乔恩宝只好陪他坐着,许久,孙牧野问:“是不是下雨了?”
    乔恩宝道:“不知道。”
    孙牧野道:“你听。”
    乔恩宝静下心来听,果然上面有窸窸窣窣的细雨落地声,道:“是下了。”
    孙牧野撑着墙壁站起来,道:“我要出去淋淋雨,热。”他爬上窖口,探头出去一看,道,“不是雨,是雪。”
    乔恩宝问:“下雪了?”
    孙牧野道:“是。”
    两个一前一后爬出窖口。此时初雪已落满残垣上、断壁间,把颓废的光景轻轻粉饰了。孙牧野躺在薄薄的雪毯上,让身子冻冷一些,乔恩宝坐在他身边,道:“今年东方的雪竟比北方还早。”
    孙牧野问:“你看雪是什么颜色的?”
    乔恩宝道:“自然是白的。”
    孙牧野道:“我看是红的。”
    乔恩宝看孙牧野的脸,见他的双眼已被红丝铺满,眼白眼珠都看不见了,心中一酸,道:“雪……是有些红。我看也是红的。”
    孙牧野摊开掌心迎雪,不多时雪满手掌,他用来抹脸,血抹尽了,雪却当真红了,他道:“乔恩宝,唱支歌来听听。”
    乔恩宝道:“唱什么?”
    孙牧野道:“那天唱的是什么?”
    乔恩宝道:“扯谎歌。”
    孙牧野道:“再扯个谎试试。”
    乔恩宝低低清了清嗓,唱道: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鸡生獠牙蛇生脚,
    牛下圪蛋马爬窝。
    太阳落山又落坡,
    我来唱首扯谎歌。
    虱子席上磨牙齿,
    虼蚤床下拍耳朵。
    乔恩宝自己唱笑了,问:“好不好笑?”
    孙牧野闭着眼不回答,乔恩宝慌忙摇他,叫:“孙牧野!”
    孙牧野低声回:“热。”
    乔恩宝道:“雪越来越大了,一会儿便凉快了。”
    孙牧野闻言睁眼,漫天杂杂扬扬的雪,片片落在他的眼里、唇上、鼻尖,又被他的灼热融化,他大口大口地饮雪,想吃出一丝凉意,却越发干渴。一阵凄风卷过,雪结得又厚又重,孙牧野的火烧不尽它了,便反被它一层一层掩埋,乔恩宝道:“你要冻死了,咱们下去。”想去拖他,可自己也是冻饿交加,再也动不了半分。
    孙牧野的筋骨都僵了,可他的心还不肯熄灭,他睁着双眼,看着雪在地上寸寸堆积,将他的右半个身子遮盖,可他的左眼仿佛看见咫尺之外,雪中不知何时生出一朵花来,孙牧野辨不出它是白是红,抑或是剔透无色,只见它在风中微颤骨朵,然后悄悄舒张出六瓣,在他眼前温柔地绽放。孙牧野怕是幻觉,便轻轻伸手去摸,竟真触碰到了冰凉的花瓣,他忙将花摘在手里,叫道:“乔恩宝!乔恩宝!”
    乔恩宝也几近昏迷,勉强应道:“嗯。”
    孙牧野爬过去,把花往乔恩宝的嘴里塞,道:“有吃的了。”
    乔恩宝扭头道:“你吃。”
    孙牧野道:“你吃!”又看见乔恩宝的身边也长出两三朵,忙道,“还有许多,你快吃。”他把花都摘过来,全往乔恩宝的嘴里喂,“你活下去!”
    乔恩宝睁开了眼,道:“咱们一起吃。”他手指孙牧野的身后,孙牧野回头一看,不知不觉,这雪地里已开满了不知来处的花,成片摇曳不停,孙牧野怔住了,乔恩宝却滚扑过去,见一朵摘一朵,道:“吃,吃,吃!”他把雪和花揉在一起,伸到孙牧野的口边,道:“你也吃!”
    孙牧野吃了一口,忽听城中欢呼声大作,他耸然道:“洛贼来了!”
    乔恩宝道:“什么?”
    孙牧野道:“洛贼进城了!他们降了!”忙推乔恩宝,“快去地窖里!藏好了别出来!”又起身四顾,问道,“我的弓箭呢?刀枪呢?”
    他睁着几乎已看不见的眼,到处找兵器,乔恩宝来拉他道:“去地窖!”
    孙牧野一把推开他,道:“你去!我挡着!”
    乔恩宝死命把孙牧野往窖口拖,道:“进去!”
    孙牧野叫道:“我挡洛贼!你快跑!”却一个趔趄,扎倒在地。
    大雪将孙牧野包围了,他终于感到遍身刺骨的寒意,他知道乔恩宝抱住了自己,切切地叫“孙牧野,孙牧野”,却不知声音为何如此遥远,仿佛在万里虚空中一般。他张了张嘴,无力说出话来,只尝到一丝花朵的芬芳,乔恩宝还在把花儿往他的嘴里塞,直到他彻底失去知觉。
    5
    雪夜之后,又是阳霁,孙牧野被暖烘烘的日头晒醒了,睁开眼,乔恩宝还守在身边。孙牧野坐起来,环视整座院子,黄土还是黄土,破砖还是破砖,半分雪迹也不见,仿佛昨夜只是一场迷梦,他摸了摸脸,没有血,也不觉热,乔恩宝问:“是不是在梦里醒不来?”
    孙牧野问:“是梦?”
    乔恩宝道:“是天公扯了个谎吧。”
    孙牧野站了起来,听见墙外有隐约的人声,便走了出去。焉军将士站满了一条小巷,秦义在,秦字营在,别的营也在,千百人齐声道:“孙将军!”
    孙牧野点了点头,穿过人群往东南角走,大街小巷都有将士夹道等他,他在心中默数,似乎四千三百人一个也不少。他走到了东南方关病兵的巷子,布庄的门大开,病兵们整整齐齐站在庄中,没有病患之苦,没有饥馁之色,站岗一般笔直精神,见到孙牧野,他们也叫:“孙将军早!”
    孙牧野道:“早。”他分明看见几个士兵手中还握着几朵无色花——昨夜不是梦。他放了心,转身要回去,一个王字营校尉叫道:“孙将军留步!”
    孙牧野站住了。
    那校尉出列一步,道:“王字营四百八十五兵,从此愿效命孙将军麾下,为将军陷阵,为将军死战!”
    孙牧野的身子又滚烫起来,却再不是绝望的烫,他定了定心神,道:“好。”
    王字营的将士全向孙牧野跪拜下去,孙牧野也回礼跪拜,门里门外堵满了人,都沉寂无声,唯有殷虚随手从断墙头拈起一朵六瓣花把玩,道:“独我得罪人咯?”悠然转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