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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三十七章 活着才是最大的勇敢
    人都说春雨贵如油,要说金贵,冬日早晨的阳光,特别是饱受战火洗礼的杭州城的阳光,比春雨却是金贵太多太多。
    宋知谦没有依恋温暖的床铺,也没有再碰被窝里那个散发着馨香的温热女体。
    他早早起来,在侍女的伺候下,洗漱穿戴,美美地用了早膳,而后来到了白虢书院。
    这里曾经是杭州城首屈一指的书院,是赵文裴和周甫彦、宋知晋等人曾经呆过的地方,这里是杭州读书人的摇篮。
    宋知谦不像堂兄宋知晋,他虽然有心读书,却并无天赋,也没有太多的才华,更没有比别人勤奋太多。
    所以很遗憾的是,他没有能够像堂兄一样进入到白虢书院来,虽然堂兄一直是他的偶像。
    但是昨夜,他离开余海,投靠了方腊之后,正在思凡楼设宴的方七佛,居然直接将他请了过去。
    这是杭州读书人极为少有的待遇,方七佛和娄敏中对他软语宽慰,将宋知晋视为方腊军进入杭州城的先锋和功臣,也向他宋知谦表达了对宋知晋的哀悼。
    也正是因此,在场的杭州读书人,以往高高在上,连他宋知谦姓甚名谁都不知道的人,纷纷主动示好结交,让宋知谦感受到了从所未有的美好。
    盛宴落幕之后,方七佛甚至将他留了下来,很随意地喝了一杯醒酒茶,并交给了他一项任务,并给他指明了一条道路。
    宋知谦虽然年纪不大,但并不迷茫,他心底有着极为强烈的**和目标,他仍旧希望自己能够掌握足够的力量,足够杀死苏牧,替堂兄报仇雪恨的力量!
    这种力量不一定来自于他本身,但却能够通过他本身的所作所为,向方七佛甚至于方腊来借用这股力量,来杀死苏牧!
    这也是他没有赖床,没有留恋女色的原因之一,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之后,他也成长了,他也晓得时不我待了,他也想摆脱谁谁谁,而成为杭州城内有名有姓,人人望而生畏的大人物!
    所以他信心满满地来到了白虢书院,因为这里的绝大部分人,都投向了方腊,却仍旧有人食古不化。
    而方七佛摆出结好杭州城读书人的姿态,是不可能将这些刺头都杀死的,这样所有的努力,对这些读书人的洗脑,都将功亏一篑。
    他可以劝降绝大部分的读书人,因为他比杭州绝大多数的读书人都要聪明,但他没有办法劝降这位老人,不是这位老人比他聪明,而是这位老人比他老。
    老的人总会比年轻人更懂得坚持,因为许多概念,早已在老人的心里扎根,融入血脉之中,成为他生命的一部分,并非聪明就能够降服。
    所以方七佛再一次剑走偏锋,打算用一个小子,来打开这个老人的心防。
    这个老人虽然已经垂垂老矣,经历了数日的绝食之后,精气神更是萎靡到了极点。
    但他仍旧是杭州文坛的领袖人物,仍旧是让那些投降方腊的读书人羞愧万分的存在。
    他,便是陈公望。
    宋知谦很清楚这次任务有多么的困难,他要劝降一个杭州城内的老顽固,一个可以绝食以明志的老顽固。
    他以前从未做过类似的事情,他也不认为自己拥有足够好的口才,没有苏秦张仪的本事,他甚至只是一个傻傻想要报仇的愣头青。
    一路上他一遍又一遍地审视自己,却无法在自己身上找到任何一个能用的优点。
    若说有,那便是他心底不知从何而来的自信。
    投诚了方七佛之后,他仿佛得到了重生一般,仿佛他的灵魂枷锁已经被打开,心智彻底被解放,心底的一头猛兽被放了出来,这就是他宋知谦人生的转折,是他机不可失失不再来的际遇!
    书院里的人并不是很多,都在处理着公务,当然了,杭州陷落之前,他们替守军干活,陷落之后,他们替方腊干活,他们是最有骨气的一群人,但无耻起来,也是最无耻的一群人。
    他们从方七佛的宴席归来,喝着方七佛赠予的美酒,睡着方七佛赠予的美人,身上带着美酒和娼*妓的气味,灵魂里刻着方腊的烙印,却摆出一副忧国忧民,为了杭州百姓而忍辱负重的姿态。
    纵观古今历史,从来就不曾缺少这一类人的影子,有人逃过了太史公的批判,也有人遗臭万年,但他们仍旧在不断重演着这样的角色。
    “这就是杭州的读书人...呵呵...”不知为何,见到这些忙忙碌碌的读书人之后,宋知谦竟然没有了那种要当读书人的**。
    他承认自己并不是忠义之士,他只是一个为了求存而不择手段的人,或许到了最后,他终于发现,自己是不适合做读书人的,哪怕街头的混混或者市井的奸商,都要比这座书院的读书人,要更懂廉耻。
    这些人熟读经义,应该是最懂道理的人,但知易行难,想要知行合一,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宋知谦没有看不起他们,只不过是发自内心地讨厌他们罢了。
    而事实上,书院里这些人只能称之为读书人,因为他们懂读书,而内院的这位清瘦老人,才算是真真的儒士。
    陈公望的便便大腹已经消失了,绝食了数日之后,他便只剩下皮包骨头,室内时刻放着鲜美温热的食物,时刻诱惑着他的口舌肚腹,但他只是坐在蒲团上,微微闭着双目,仿佛守望这片大地的雕像。
    房中所有带棱角的坚硬之物都被清理出去了,为了防止陈公望撞墙自尽,他们甚至绑住了他的手脚。
    方七佛想要彻底获取杭州文坛的人心,陈公望永远是一座绕不开的大山,只有这位大儒低头了,整个杭州文坛才会低头,那些文人才会心甘情愿为方腊歌功颂德,为圣公军的举事宣扬名正言顺的呼声。
    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这个虚弱的老人只需要一只手便能够掐死,却又拥有着无穷尽的力量,这股力量便是影响力。
    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却偏偏发挥着实实在在的作用。
    山石再庞大坚硬,也总有被海水吞没侵蚀的一天,海水再浩瀚深广,也总有干枯的一天。
    然而无论是高山还是大海,在时间的侵蚀之下,总有海枯石烂,沧海桑田的一天。
    坚硬的不如柔软的,而柔软的却又不如虚无的,便像如今这般,金钱,地位,刀剑,军队,实实在在的力量,却输给了看不到的一个字——“名”。
    宋知谦走进房中,挥退了守卫和侍女,坐到了陈公望的面前来。
    老人微微睁开眼睛,看清楚了宋知谦的样子,他是认得这个年轻人的,却扫了他的穿着和起色一眼,发现他跟其他文人没什么区别,于是就不想跟他说话了。
    因为他见过太多说客,见过太多变节者,已经无力再骂,也无力再劝阻他们,这是他们的选择,哪怕他深明大义,也不可能让强求别人跟他一样以死明志。
    宋知谦不知道该如何劝说这个老东西,于是他将陈公望手脚上的束缚都解开了。
    “你不骂我?”
    “这是你的选择,你的命,你做主,我又有何资格骂你?”
    “那换我骂你。”宋知谦很认真地沉思,似乎在搜肠刮肚,似乎在斟词酌句。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是你们说的,如今要死要活的也是你们,朝闻夕死也是你们说的,难道不矛盾吗?”
    陈公望并不打算回应宋知谦的疑问,只是冷漠地看着这个年轻人。
    “呐,你应该知足的,这个打仗的时期,想死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也就知道你这样的老东西,觉得死了很光荣,其实最懦弱的就是你,连那些苟延残喘的流民都不如,连那些‘忍辱负重’的无耻书生都不如!”
    “我曾经听过一句话,结局总是完美的,如果不完美,说明还不是结局,那么就必须继续努力,动不动就放弃,就死,只不过是懦夫的行为而已。”
    “哦对了,这句话是苏牧说的,是我最想杀死的苏牧说的,虽然很想杀他,但我还是衷心认同他这一句话,如果没有他这句话,相信我也不会坚持到现在。”
    “于我而言,结局便是杀死他,反而要靠他说的一句话,来坚定我杀死他的意志,这是不是很讽刺?”
    “但我实实在在告诉你,你有名望不假,这名望能够影响很多人也不假,你选择毁灭这些名望,让方腊得不到人心,是好事,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做更加有价值的事情,便是浪费。”
    “你非但没有利用这些名望来拯救杭州百姓,反而要用名望来成全你自己死节大义的虚名,那就是无耻之极了。”
    “我没怎么读过书都看得穿你的虚伪,你觉得那些读书人会看不清?你觉得他们还会像以前那样尊重你?”
    “从你选择自尽以全忠义的那一刻开始,你便已经开始慢慢失去这些名望,这又是愚蠢了。”
    “一个又无耻又虚伪又懦弱又愚蠢的老东西,我不知道你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所以我不是来劝降的,我是来成全你的千古骂名的。”
    宋知谦说得很快,但这番话并没有事先打过腹稿,总之他看到陈公望,似乎就这么自然而然分析出来,骂了出来。
    而后他将绑缚老人手脚的绳子,套在了老人的脖颈上,然后朝老人的脸上吐了一口痰。
    “我看不起你。”
    他没有看不起书院里那些不是读书人的读书人,却看不起这个真正看称谓读书人的读书人,看起来很怪异很矛盾,却又那么的无可挑剔。
    无可挑剔到连陈公望都有些愕,仿佛自己的心,被什么东西狠狠撞击了一下。
    这些天很多人都来劝降,也有很多人想要通过骂他的方式来劝服他,但他都不为所动,也有人的论调跟宋知谦相差无几,但他都没有太多的观感。
    因为那些人都是读书人,能够轻易想到这些道理,但宋知谦不是,所以他就心动了。
    但真正让他心动的并非宋知谦的这番话,因为这些道理他自己也懂。
    他之所以心动,是因为宋知谦站起身来,临走时对他讲的一句话。
    “苏牧被他们抓住了,如果我是你,还是暂时不要死的好。”
    这一刻,老人似乎发现,自己可以死得更有价值一些。
    于是,他开始吃东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