领袖之死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93年《花城》杂志及1993年台湾《联合文学》杂志,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已译成法文。
听说领袖真的那样了,长科一直害怕和悲痛。他是去屠坊砍肉时听到这个消息的,当即就悲痛得说什么也不能砍肉,说什么也不打算接裁缝来家做衣了。当然,他悲痛的资格有点可疑,因为他老爹没有参加过红军或农会,婶子或嫂子也没被日本鬼子糟蹋——人们在忆苦会上常说这样的故事。更要紧的是,他小时候居然去街上读过洋学校,吃红米干饭,鞋子褂子穿得整整齐齐。后来在县城当教师那阵子,去食堂偷过一碗肉,被灰溜溜地开除回乡……他不敢回想这些历史污点,越想越觉得自己对不起领袖,如今凭什么也可以苦着一张脸盯着地上发呆?
他怕被别人看见,也怕不被别人看见——他心里没鬼的话就不必躲藏。他暗暗羡慕女人们。女人们眼窝子浅,能哭。上屋的本善家有位媳妇,死一只鸡仔也可以哭湿两只衣袖。远近四乡无论哪家有了丧事,都会备好红包请她出马,陪主家哭丧。若没有她那气长韵足跌宕有致的说哭就哭,仪礼不成体统,主家还存何脸面?不过她不识字,心里不明亮,有时也哭乱套,把东家哭成西家,把孙子哭成儿子。上次开大会声讨某地主据说是畏罪自杀,她没听清死的是什么人,解开怀襟找着什么,一把鼻涕一把泪就抹起来。大队党支部书记明希听着听着生了疑色,最后给这蠢婆子一耳光。
村里无人唱戏唱歌了,都戚戚然,互相留意,蹑手蹑脚,不知五官该如何表现似的。有个娃崽见别人踩了他的屎,拍手大笑,立刻被大人们惊恐地扑上去捂嘴巴,打屁股。直到国葬日后才可以笑,这是明希爹的宣告。长科便暗暗数日子,小心度着时光,特别怕蚂蚁爬到颈窝子里去,弄不好,忍不住痒,就笑了,就反动了。
他注意很多乡亲确实比他悲痛得多,自己怎么挤眉头,耸鼻头,干干的眼睛眨巴眨巴,还是没排出水来。倒是急出一身汗,被风一吹,外感风寒。他当然没敢去见郎中,领袖都那样了,他怎么可以小病小疾去找郎中和抓药?他努力悲痛,必须悲痛,于是慢腾腾地迈步,沉缓缓地说话,挑着粪桶去地上泼菜的时候还拉长着脸,似乎已被悲痛压得透不过气来。想想吧,满园猪菜都是他哀思所在,每一声鸟啼都令他悲肠寸断。伟人仙逝,日月无光,他真是没勇气活下去了,真是没勇气把粪水泼下去啦。
他算是村里的知识分子,喝墨水最多的文豪,经常为庆祝会一类写写标语。明希来找他去扎灵堂和写挽联。
他悲痛得还没转过弯来,低低地“哎”了一声,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
“你听见没有?”明希爹耳朵背。
“哎,”他慌慌惊醒,“写什么呢?”
“该写什么就写什么,归你去想。”
“是在老地方开庆祝会?”
话没说完,他已魂飞魄散。娘哎娘,他怎么舌头一溜把“追悼会”说成“庆祝”?在那一瞬间,他已经意识到应该改口,但舌头竟僵硬如脚,转不过弯来,硬是把反动话顺溜溜踹出去了。
“错了错了,我是说开庆祝会,不是开追悼会……”他急忙更正,一边更正一边更为大惊失色,他不仍然说错了吗?他一心狠狠地咬住舌头,但嘴舌完全不听使唤,罪恶滔天地急忙忙直奔最后一个字——“会”。一片静默。他的话说完了。
他两眼一黑。
“你说什么?”明希皱起眉头,深深地盯了他一眼。
他注意到明希注意了他,注意到对方注意了他的注意,注意到对方注意了他注意到对方的注意。他还注意到不远处有两位妇女在塘边捣衣,她们虽没朝这边看,但完全可以听到他说话的。
“喂,有洋火没有?”明希借火抽燃了纸烟,走了,背上的步枪摇来晃去。
自从领袖逝世之后,他一直保持这种备战姿态,对天上偶尔飞过的飞机也很警惕,看会不会丢下第三次世界大战的炸弹。那锈迹斑斑的三八大盖虽然根本没有子弹,但显然是对一切伪作悲痛者的严正警告。
整整一天下来,长科提心吊胆。村头的狗一叫,他就以为是县公安局来捕他了,后来才发现是个荒货贩子进了村。晒谷坪里有人搓草绳,他以为那是准备用来捆他的,看到后来,才知道他们用草绳去绹牛。咣——身后地塌天崩的一声巨响,他吓得差点尿了裤子。接下去没什么动静,他怯怯地回头探看,原来身后没有明希的枪口,没有怒目逼人的革命群众,只有一只猪崽勤奋地拱吃着泥土。一杆锄头大概是被猪拱倒了,砸得面糊盆翻了个底朝天。这一刻,浑身的血呼呼呼地直往他脑门里灌,灌得他头大颈粗,怒不可遏,抄着剪刀朝猪崽猛扎。猪崽愣愣地瞪了他一眼,任屁股上鼓出一串血水泡,不怕死的样子,发出一声尖嚎,居然迎着危险上,湿乎乎的嘴巴撞偏了他的脸,小爪子在他肩上踩踏过去。他更火了,从桌下钻过去,但未能揪住猪尾。他一直追到屋外的水塘边,才在猪腿上再扎了一剪刀。结果可想而知,猪崽的主人与他大吵一架,双方都咒了最狠毒的话、最下流的话,无非是关于祖宗的,或关于祖宗的祖宗等等十分遥远的人。众人不免有些奇怪,觉得长科今天的凶狠十分少见。
明希到上头开会去了,没看见这一幕。
明希回村时,眼睛红红的,嗓子也嘶哑了,显然在公社又哭过一场,这使长科再次惭愧和恐惧。明希在窑棚子前召集群众大会,宣布新消息。还好,他暂时还没揭发长科的反动言语,也没说世界大战打到了边境。只是说,因为领袖闹革命时到过这个村子,所以国葬那天,大家都要来吊香,上头还要派人来照电视——长科知道“吊香”一词用得不妥,“照电视”应该是“拍电视”,但他根本不敢去纠正。
明希又说,乡亲们到了那天要好好地哭,哭出感情来。本善家的婆娘哭得最好,可惜肚子大了,照到电视里丑人,不要她。那么常兰家的、德虎家的、三桂家的,都要作点准备。这些人都是赤贫出身,在伪政府时期没穿过棉裤,不晓得票子是圆的还是方的。她们有得哭的。
长科盯着书记身边黑洞洞的枪口,心跳渐猛,等待明希下一句就点到他。
“完了。”明希看也没看他一眼,宣布散会,“你们莫带走了砖!”他知道有些人常把垫坐的窑砖偷偷带回家去。
这有点奇怪。明希是等长科写完了挽联再收拾他,还是当时没有听清他的失言?
“要你莫拿砖!”明希朝他大喝一声。长科低头看,自己手里确实有一口砖。娘哎娘,他从不敢偷集体的一根草。只是现在他越不想干什么,就越会干什么,脑子里完全装着臭大粪了。他忙不迭把砖送回原处,定定神,眨眨眼,发现自己两手已空,确实已把砖块放回原处了,才稳稳地离开。
村子里的人都矮小,唯长科个头高,做衣费布不说,往人群中一戳,总要出人头地,高出别人一头,颈根凉飕飕地迎八面来风,有莫名的危险感。他知道,到了追悼会那天,他怎么弓着背勾着头也没用,别人不可能看不见他的。倘若到了那关键的关键时刻,可恶的眼窝子里仍挤不出泪他怎么办?他还想不想活?电视可不是好玩的,那是用电的,没有什么东西斗得过电。即便明希爹眼花看不清他,县里的公安局会不会来查他一番?喂喂,人人都哭了,你这家伙为什么不哭?莫不是心里有鬼?你老婆难产的时候你哭过没有?哭过。你侄儿放排淹死在河里的时候你哭过没有?也哭过。哦哦,这就很清楚了么。
长科发现自己确实反动。
想到这一点,他的口舌突然干了,一种猛烈的干燥似乎从脚底升上来,迅速蔓延到全身,蒸发了他所有的血液,灼干了他的五脏六腑乃至眼睛。他眼球痛,眨眼时被眼皮枯枯地摩擦,好像发出了喳喳的声音。他感到喉管干得已经裂缝纵横,空气在裂缝中嗖嗖地流泻。这种可怕的干燥感他以前只经历过一次,就是当年听到开除公职通知的时候。他完了,他相信自己到时候还是哭不出来的,何况明希不可能没听见他的失言,两位捣衣的妇女也不可能没听见他的失言,他的罪证充分。
当然,他活过了这些年,也不算短命,前世没积德,完了也就当死条狗。既然哭不出来就该去坐牢或吃枪子,只是可怜他老婆和一堆娃崽。最小的刚断奶,也长着同他一样的长鼻子,经常东张西望,咿呀学语。当爹的一狠心撒手而去,这娃崽……长科就是带着这一些心思来到了追悼会场,看着前面他老婆弯弯的背脊,还有后颈上一颗熟悉的黑痣。老婆背笼里的嫩崽认出了父亲,在背笼里跳跃。
太阳很烈,人的头顶和肩都被烤得发烧,牛蝇也在烈日下惶惶乱飞。长科刚才离家之前已把水缸挑满了水,已把柴弯里的烧柴备足,从邻家借的灯油和红薯丝也一一还清。该了结的都已了结。他现在又赶走儿子头上一只牛蝇,想象这是最后一次为儿子驱赶牛蝇,想象这是最后一次触摸儿子的皮肤,忍不住心里一酸。但儿子似乎很喜欢牛蝇,咬着指头,张开嘴巴,流下长长一注涎水,冲着父亲笑了。
鞭炮乘人不备地爆响,恶狠狠,怒冲冲,不由人分说,炸得人们的骨架都松散,炸得人们都感到自己虚虚的轻了许多。老槐树上的乌鸦突然惊飞,扑啦啦的黑影子砸在人们头上和背上。家犬也一齐狂吠,吠得每一片树叶都在颤抖。长科的小儿子当然受惊,立刻哭歪了一张脸。长科忍不住把他抱出背笼,紧紧抱在怀里。这是最后的时刻吧?这是儿子无法记忆的告别吧?当父子俩肌骨相亲气息相融合为一体命运与共的时候,一泓热热的东西在长科眼里夺眶而出。
他是追悼会上第一个哭出来的成年人,这是很重要的事态,也是电视记者发现的第一个目标。乡下人不大了解电视,因此这一天两个电视记者来到村里,扛来一些奇怪的机器,曾给乡民们增添了莫名的紧张。据说鸡躲进了埘,狗蹿到岭上不敢下来,某位后生硬是没能把八十斤谷子起肩上路。就拿追悼会来说吧,刚才玉槐老倌去燃放鞭炮,划断了十几根火柴也没划燃,最后还是明希用打火机帮助了他。更让人火急的是,面对着摄像机的镜头,不仅本善家的吓得没敢哭,其他几位计划中的主要悲痛者也乱了套,一进会场也好像贼一般,你看我,我看你,惊慌失措,在镜头面前一个个贼眉贼眼,没挤出半点眼泪,只能让记者大为失望。镜头不是枪口,你们怕什么怕呢?记者这样解释。但人们还是在枪口前纷纷躲闪或者后缩。这种枪口用来驱逐好奇的娃崽们倒是很灵。他们乱糟糟地挤乱了队形。大人们的呵斥没有用,明希的铜哨和步枪也没用。实在没办法了,明希就请记者扛上摄像机扫荡一轮,并没开枪开炮,娃崽们就如鸟兽散,逃得远远的。
明希今天也大为沮丧。他率领全家,一人顶着一个麻袋来了。听公社干部说,新社会不兴披麻戴孝,他才怏怏地把麻袋摘下来垫座。这位老书记参加过红军,行军时掉了队,又碰上岔路鬼,才没去参加长征(也有人说他是逃兵)。但他曾经到县城开过会,到省城探过亲,是见过大世面的,因此一直要乡亲们休得紧张,照电视嘛,同照镜子差不多,同医院里照片子差不多,决不会伤皮肉,也摄不走魂魄,没什么了不起。当年我们跟着领袖闹革命,连德国和美国的大炮都不怕,哼,难道现在还怕照一照电视吗?但他无论怎样说,几个妇女的眼里还是没有泪水,连常兰家的婆娘也一脸呆肉,肉纹跳了几跳,还是没有多大希望。
“怎么搞的?”公社干部很不满意,在明希耳边嘀咕。
“对不起,对不起,这些婆娘昨天还哭得好好的,今天是鬼打懵了……”明希觉得自己正蒙受谎报和做假的嫌疑,急出一头老汗。
在浓浓的硫黄味中,他决定继续启发一下大家的感情,先朝领袖遗像三鞠躬,屁股上两块黄泥印子再一次高高撅起。接下来他清清嗓子,大谈领袖对广大贫下中农的恩德。“同志们,同志们呵,我们伟大的领袖过世了,我们哪个不心痛?大家今天都来吊香,打鞭子,搞得乌烟瘴气,嗯啦,乌烟瘴气……”
身旁的记者怔了一下,拉拉他的衣袖:“怎么能说乌烟瘴气?这个词是要不得的。”
明希眨眨眼:“这么好的词也用不得?”
“你疯呵?”
明希只听说过,对领袖的画像和著作不能言“买”只能说“请”,倒没听说过“乌烟瘴气”这个词有什么不好。
他暂时压下满腹狐疑继续演讲,从红军当年打土豪分田地,一直讲到抗美援朝和抗美援越,再讲到最近的晚稻积肥和种秋红薯,历数穷苦人民眼下享受的幸福。“就说我一家吧,如今不就是过地主日子吗?(记者又皱眉了)天天吃白米饭不说,光大柜就有两只,雕花床也有两台,椅子呢,十六把,还有缝纫机一部,打火机两部,吾一部,吾庆强一部!”(记者再次皱眉)他环视四周,看谁还不慑服于他和他儿子的打火机,“政治地位也大大提高了嘛。不光是我当书记,我家庆强和媳妇都是国家干部,我家满女是——沙老太婆。”他是指女儿参加业余剧团,光荣扮演《沙家浜》中的婆旦主角。当然,他得总结得周全,不漏掉最后一名家庭成员:“我婆娘是——”他顿了顿,找出了一个既体面又基本上不违事实的新社会用语,“妇女,嗯啦,妇女。”
有人忍不住笑,记者和公社干部更是哭笑不得。
“谁敢笑!”明希瞪大眼,想找出破坏追悼会的奸细。但他眼有点花,找来找去还是一张张肃穆无比的黄面孔,没有可供他发火的目标。但事情到了这一步,气氛显然已被破坏。不论明希如何耐心启发,无论他搬出多少铁的事实,也难启发出乡民们的悲痛。明希也自觉讲乱了些,忍不住暗暗怨恨刚才公社干部不让他顶麻袋。就是那一横炮,打乱了他的心思呵。其实披麻戴孝有什么不妥?他朝讲台上的牛蝇狠狠瞪了一眼。
会场上隐隐有些骚动,似乎发生了什么。明希随着旁人的目光看去,看见了高出众人一头的长科,一张哭歪了的脸。
明希心里一软,颇有几分感动。
哭声是有传染性的。长科一溅泪,他的婆娘和娃崽也跟着哀哀,旁边几位妇女更是跟着掩面而悲,很快就带动周围一片小小的哭潮,连明希的泪水也被牵引出来。记者喜出望外和手忙脚乱自不用说,明希爹也如释重负,终于开始激动地号啕,竟完全忘了追悼会的程序,大声说:“长科同志,你来讲讲,你到台上来讲!”又向众人宣布:“长科是老实人,好人呵。他大伯卖豆腐从来是足斤足两的,他婆娘在队上出工从来没走过后面。”他这一刻想起了长科家族的种种好处。
长科被推着拉着上了讲台。刚才不知是哪些人握过他的手,不知是哪些人拍过他的肩,反正一片温情搞得他鼻子更酸。他哭了,真正地哭了。他现在才最终相信了这一点,真是天不亡我,绝处逢生呵。他不光是暗自惊喜和庆幸,而且真该大大地悲哭一场。不是吗?明希刚才称他为“同志”。这就是说,书记不认为他是坏人。就是说,书记不计较他的失言或者不曾听清他的失言。这也就是说,他以后不会下大牢而且可以安安稳稳地吃饭睡觉喂猪种菜看报纸。所有这一切,都在来不及思索的瞬间已经发生,已经在那里了。他第一次被这么多人仰视,被这么多人握手和拍肩,如何能让他不哭?
我们必须说明,长科是完全够格被这么多人握手和拍肩的。他一直忠于伟大领袖,忠于祖国和人民。作为村里的民办教师,他遵照领袖的教导为人民服务,几乎每天翻两个大岭,分别去三个村子给娃崽们上课,包括解开娃崽们打成死结的裤带以便他们排泄,包括给娃崽们洗脸、洗手、洗屁股以及在头发里捉虱子。有一个夜里大风大雨,马灯没油了,熄灭了,他险些滑下山崖粉身碎骨,在墨墨黑的茅草丛里东摸西摸,直到天亮时分才泥水淋淋回了家。他向谁诉过苦没有呢?他看见好些娃崽没钱买课本,就带他们去砍柴换钱。有一次碰上马蜂窝,他让娃崽们先跑,自己被黑压压的蜂子蜇得天旋地转,两天两夜没沾米水,脑袋一直充血,红肿如脸盆,吓得全村的娃崽都躲开他。他向谁诉过苦没有呢?他不但不曾邀功请赏,恰恰相反,就因为他年少无知时偷过食堂的一碗肉,他受到的打击和委屈难道不是罄竹难书?……他终于迸出一个男人怎么也压抑不住的尖锐长号,让尖声直钻人们的鼻窦,剜人们的后脑。会议气氛由此而推向了最高潮。
记得他还哀哀地说了一些话,呼唤领袖不要走,请求领袖给他做主,原本打算秋后带上盘缠去北京看望伟大领袖,等等。
这天的追悼会很成功,很动人。与会者都哭得东倒西歪,连电视记者也抹眼泪揪鼻涕,好几次看不清镜头画面,工作颇受影响。其中一位追悼者还中暑晕倒,由旁人脱光他的上衣,在他背上一把把拔痧,揪出一条条紫黑色的痧痕。乡民们也心灵净化,和顺多了,正直多了,看拔痧的时候谁也不拥挤,谁都很谦让和客气。去给田里下牛栏粪,人们都拣大箢箕上肩,一改平时那种偷奸取巧的恶习。他们一边下粪一边咒骂日本鬼子之类的敌人,咒他们的祖宗。他们继续追怀领袖,痛惜红军当年在这个村子里只吃了红薯,没吃到肉,实在让人过意不去。关于领袖当年在这里是否拔过痧,是骑一匹白马还是骑一匹黑马,他们还争论了很久。
长科觉得周围突然笑脸增多,别人对他多少有些异样。拆台子的时候,各家把自己的门板扛回去,他扛不动,立刻有人来帮他一手。他的斗笠不见了,玉槐老倌立刻帮他寻找,发现自己的娃崽已把斗笠坐瘪,立刻在娃崽头上锄了两丁公,锄得孩子捂头半晌才哭出声来。其实玉槐老倌完全不必这样仗义,只要平时不拖欠娃崽的学费,不来偷长科园子里的辣椒丝瓜,长科已经心满意足。他受宠若惊地对玉槐老倌连连欠身。
不知何时,水塘边已经在传播流言。说是长科照电视照得最多,一照就照到省台和中央台,让各级领导非常满意,可能要重新当国家干部了。当然,当干部就要当粮油站长,那才是好差事,妇女们捣衣时都这样认为。长科嘿嘿直摇手,说诳讲,诳讲,哪有这回事?他哪有什么官相?他只是应邀去县里开过一次会,座谈领袖光辉业绩和学习领袖著作的体会,如此而已。
当然,他心里明镜儿似的。自从他在电视镜头前成功一哭,事情已经发生了很大变化。他渐渐成了一个重要的人物,去县里参加过好几个会,同更多首长握过手。因为参加的会多了,发言的经验多了,他现在讲得越来越丰富,悲痛也越来越出色。比方说,像明希爹一样,他也是从旧社会说起,历数革命人民吃过的苦头(具体是谁吃过什么苦,稍稍说得有点含糊)。发言重点当然是介绍自己对领袖的忠诚,比如被蜂子蜇得脸肿大如盆,三天三夜没沾米水一类(近来开始把两天两夜记忆成三天三夜)。但他革命信念动摇了没有呢?没有。他是否计较个人安危和个人得失呢?也没有。(他开始采用了这种启发学生们的设问自答方式)。每天深夜,他还在油灯下坚持学习伟大领袖著作。每逢风雨,他还在翻山越岭去给孩子们上课,为此他已经瘦了身体,患上了胃溃疡和水肿病……说到这里,他总是两手冰凉,喉头哽塞,差一点说不下去。
他自己也知道,不必这么激动,不应这么激动,太激动就会影响发言效果,就会引来会议主持者倒开水递毛巾什么的,让人不好意思。但他完全没有办法,自那次国葬以后他不知为什么比本善家的还容易抛眼泪,一提起领袖,一听到国歌,他就情不自禁地眼红鼻酸,完全没法管住自己,没法平息胸中奔涌澎湃的悲壮。他总是望着天,任混浊泪水在眼窝里旋动和蓄聚。他嘴唇嚅动和咬合,尽力忍着,忍着,忍着。
台下自然是鸦雀无声,随之而来便有突然爆发的口号声:向魏长科同志学习!向魏长科同志致敬!……
一排排声浪扑打过来。
口号只能使他哭得更加厉害,让会议主持者更多地来加开水或递毛巾。
长科从此成了大忙人,经常外出,自家的菜园子渐荒。他经常去明希家领取会议通知,甚至身份不明地列席过一两次干部会。他以前很少有机会来明希家,连走过门前也膝头有点发软。他现在才知道这道门槛里其实很平常么。他知道明希的床上蚊帐又黑又破,知道他家梁上有破禾桶和燕子窝,知道他家的猪总不上膘而且互相打架闹槽,知道他家冲豆子芝麻姜盐茶的瓦罐已经缺了个口。他对这个曾经神秘的世界渐渐不以为然。明希递水烟筒给他,请他坐。坐,他当然坐,他热爱领袖当然想坐就坐。
明希嫌凉水没有味,令女儿赶快烧吊壶炒豆子以及磨姜。借这个机会,长科发现明希耳背处有一点燕子粪,便说你老人家今天没洗脸么,怎么耳朵上有内容?他居然伸过手去,把书记光光的脑袋抹了两下。他现在根本不反动因此想抹别人的脑袋就抹别人的脑袋,没有什么可怕的。
他放肆地打了个喷嚏,余音袅袅。
好些年过去,明希死了。本来可以抬他去住医院的,他最不能忍受那些没出嫁的红花姑娘让他脱裤子打针,便坚决不去,便死在家里。咽气前他抓住长科的手,紧紧盯住长科的眼睛,像有什么话要说。“你呵……”一口痰堵住喉头,终于没说出来。
他要说什么?成了永远的谜。长科暗自琢磨了很久,因琢磨不出来,自己的头发很快就白多了。
199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