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烬 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1993年《上海文学》,获当年上海文学奖,后收入小说集《北门口预言》,已译成法文。
当时政府禁山育林,设了很多卡子拦截竹木。福庄和其他买客们只能偷运,白天空着手进山去,寻到某个寨子,与卖主私下交易,等日头落水,贼一样把竹木挑出山来。这一路昏天黑地,一是必须夜行,二是必须急行。碰到卡子,怕人家放狗、敲锣甚至开枪,还得绕小道,有时候也少不了打架动武落下伤来,回家吃草药。
福庄是跟着庆子去的。照当地习惯,成年男子都被叫做什么“子”,比如元庆就是庆子,见孔就是孔子,福庄就是庄子,如此等等。
庆子看不起庄子的一身泡肉,让庄子很生气。“庆子,我要是比你少挑一两,就去拱猪栏!”他愤然劈了一个竹筒。
当地人很看重起誓,一看福庄劈了竹筒,庆子就不说什么了。
孔子沉默了很久才想出一句话:“带个秀才去也好,万一被抓住了,有人写检讨。”
他们一共五人,带了一袋糙米,每人三角钱菜金,还有福庄贡献的一小瓶酱油拌干椒,算是路上两天两夜的伙食。那还是酱油很稀罕的时候,乡下人只看见城里人吃过这种东西,觉得有些神秘。所以庆子吃得额头冒汗时就幸福地抹嘴巴:“毛主席一个月三斤酱油怕是要吃的?”
吃完了饭,太阳落到山后去了,峡谷里突然变暗,雾气弥漫,溪流的嗬嗬声寒气侵骨。有一只乌鸦开始慌慌叫唤。这是该下山的时候了。庄子不想被庆子那双鼠眼小看,刚才挑竹子时,怎么也不听庆子的劝告,偏偏选了两根大竹,扎成a字形,一挂秤,八十多斤。他满不在乎的样子,一甩长腿冲在最前面。为了表示体力还有富余,他没事找事似的,把挑子当举重杠铃往上推举,一二一,复习以前学校里的体育课。他的嘴也闲得慌,需要发出点声音:
亚——非拉——人民要解放——
孔子听见庄子在前面唱,说:“这洋戏不好听,没有调的。”
庆子说:“现在做马叫,等下就要做牛叫。”
果然,下了一个岭,就再也听不到福庄唱歌了,也很难看见他了。他总是落在后面很远,需要别人一次次来等待。在淡淡月色里,大家等呵等,好容易等到他跌跌撞撞跟上来,只见他弓着腰,五官乱成一团,汗津津的背上映出月光,扁担被肩头与脑袋吃力地夹住,就忍不住笑。
“我崽,你还唱呵。”庆子冷笑。
庄子哼哼哟哟,没工夫回嘴。
“你裹了脚么?照你这样走,就要在这里过年了。”
“这么远呵?我……我都走得脱肛了。”
“嘿嘿,你来月经了吧?”
“庆痞子,我这裤子太紧,勒裆。”
“你那也叫裤子,妇女的骑马带子一样,要它做甚?”元庆终于抓住机会把读书人的球裤糟践了一番。
福庄眼下没有办法嘴硬。他对脱肛有些羞愧,粗腿被紧紧的裤边磨出了血,火燎燎地痛,只好横下一条心干脆脱了裤子。好在山里人稀,即便碰到女人,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
他的大腿间凉爽多了,但还是觉得竹挑子越来越沉,怎么也跟不上队伍,走着走着就听不见前面的脚步声。他仔细听了听,嚓嚓声还是无影无踪。他走错了路吧?前面是个菜园,还有一口井,路已经消失。他两眼一黑,绝望地想起刚才的一个岔路口——肯定是当时自己选错路了。可恨庆子他们既不等他,也不在那里留个什么标记。
“喂——”
一片陌生群山里,他的声音孤零零的。
“你们在哪里——”
远处有狗吠。不一会,路上有了庆子那种左脚略有些轻的脚步声。“你喊什么喊?怕卡子上的人睡着了是不是?”
“你们也不等我。”
“要你跟紧点。”
“这到什么地方了?”
“才走了二十几里地,到了汉沙坪。”
福庄全身都软了,差点哭出来。
“起来,快起来!”庆子见庄子平躺在地上,就对他的屁股猛踢,“你这个没用的货,老子剜了你的卵子!”
“我就喘口气,只喘口气,求你了。”
“哪个耐烦等你?”
福庄只得挣扎,只得捶腿和揉腿,只得咬紧牙关站起来。他全身汗如水洗,往脸上抹了一把,竟抹出一手的蚂蚁。
幸好下雨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歇脚。庆子路熟,带着他们躲进了一个窑棚。这里没有人,但留有一口锅。算一算,快过小年了,窑棚主人可能已经回家。他们搬来两捆烧窑的柴,燃了一堆火,烘烤刚才雨中淋湿的衣。他们互相看到男人的裸体,看到阳物在火光中晃来荡去,觉得很开心。孔子对庆子笑嘻嘻地说,听说你的家伙可以挂得两颗窑砖,是不是真的?庆子哼了一声,似乎不以为然,说当后生那时候岂止挂两颗!现在是老了,还挨了一刀——他是指在政府的动员之下,做了计划生育的结扎手术。
孔子看看自己,又看看庄子,觉得庄子也不可思议,你的怎么那么小?大蒜子一样!我看你一天到晚勒着三角裤,也就是藏了个这样的宝物呵?福庄自我解嘲:天冷么。
收了汗,确实有些冷,正好湿衣已经烤干,大家就穿上衣,还找些柴草来围堵自己遮挡风寒。庆子说睡就睡,一点也不耽误时间。先放出几声鼾,接着又哇哇哇地跳,原来是他一不小心把脚伸进了火堆,一只草鞋烧得冒烟。他把睡着了的一一踢醒,说睡不得,睡不得,这样睡会冻坏人的。
他又说,这雨看样子一时半刻停不了,我们得先搞点吃的再说。他四下查看,找到一个破筐,里面只有几只陶钵,有半碗盐,此外什么也没有。他吩咐庄子烧一锅水,自己出去了,不一会拿着几颗沾泥带土的白菜回来,大概是从附近家户那里偷来的。
雨还在下。可以清楚地听见满山的雨声,随着风一层层地由远而近。甚至可以听清楚每一滴雨,落在对面山上的某一片叶子上,某一块石头上,或者某一个稻草人的斗笠上。静夜使人的耳膜变得极其敏锐,可以捕捉到这个世界任何一丝微弱的动静。即便有千万种声音,它们也都被静夜一一过滤出来,洗刷得干干净净,面目各别,纤毫毕现,决不会互相混淆。
庆子说,他听到了麂子,一大一小,就在岭上跑。
庄子听了听,好像确实听到山那边轻微的蹄声,甚至听到了鼻息的声音,树叶在嘴中咀嚼的声音,还有后腿滑了一下的声音。他还听到了别的什么,听到了山里的所有重大奥秘,只是没法说。一说,那些声音就没有了。
庆子断定,那只大的足有二十斤,一身好膘。
孔子说,打到它就好。
庆子说,再养肥点,下次来吃。
你下次还碰得到?福庄有些惊讶。
庆子笑了笑,舔舔嘴巴,只是吸烟。他的笑里透出一种自信,似乎山里的野物都是他养的,都是他碗中的食,吃不吃,什么时候吃,一切由他从容安排。
锅里冒出了白汽。一锅没油没荤的白菜汤也香味扑鼻。他们没找到筷子,各自找一根树枝,一折为二,凑合着去锅里搅捞。可惜锅里没有米,庆子不容许庄子下米,一定要把几斤米留到曹家洞才吃。
庆子吹着热汤,突然手举在空中,目光凝定:“有人来了。”
孔子也听见了什么:“是有人来了。”他朝黑洞洞的外面看了一眼,大叫一声:“妇女!”听到这两个字,有个裤子还没烤干的后生,立刻手忙脚乱往暗处躲藏。
一盏马灯已经晃在门口,门外确有女人的声音:“请问一声,李福庄在这里么?”
“李福庄?呵呵。”福庄奇怪有人来找他。
“总算找到你了——”一条影子从门外跌进来,冲着福庄倒地就拜,吓得他连退了两步。这是一张中年妇人的脸,面色发白,目光慌乱,挂了一只铜耳环,全身水淋淋的。“李局长,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今天你一定要大慈大悲,帮助我家过了这个铁门槛。我们将来给你打鞭炮,烧高香,贡三牲,一辈子感激不尽……”
“慢点慢点,你找错了人吧?”
“你是不是李福庄?”
“是呵。”
“那就对了。求你同意给我们出一趟车。”
“什么车?”福庄越听越糊涂。
“就是你的专车呀。司机说,要经过你批准。李局长,我们也是没法子,我儿媳难产,接生婆没办法了,得赶快送医院。母子两条命呵……”
福庄哈哈大笑,“你看我是个坐专车的人么?我连牛车都没有,哪来什么汽车?要是有汽车,我自己还想坐一坐哩。”
妇人把他全身看了一眼,也觉得有些疑惑:“你不是李福庄?十八子的李,幸福的福,村庄的庄?”
“我是呵。”
“那你如何见死不救?”妇人扑通一声跪下,紧紧抱住福庄的双腿:“你做做好事,做做好事吧。你要是不同意,我今天就死在这里……”说着说着就号啕大哭。
福庄没法吃白菜了,哭笑不得地望着同伴。庆子走上前去,拍拍妇人的肩:“喂,疯婆子你快走,这些人都是土匪,你不晓得呵?他们扇起耳巴子来铁重的。”
“你们打吧,打死我算了!我空手回去反正也是一个死。可怜我那媳妇和我那孙儿呵,可怜我那命苦的儿呵……”
这婆娘看来疯得不轻。庄子与同伴们交换了眼色,只能硬的改软的,哄哄她算了。庄子笑着说:“好好好,本局长同意了。别说是汽车,就是要飞机,你看中哪一架就给哪一架。谁让我们是人民好公仆呢?一心急人民之所急呢?”见妇人破涕为笑喜出望外,又应对方要求,摸出一截铅笔头,铺开一个纸烟盒,给对方写下一纸同意调车的手令——铅笔头本来是准备写检讨书用的。
妇人把手令塞入襟怀贴身藏好,千恩万谢,对在场人一一鞠躬,提着马灯匆匆跑了。他们忍不住追到门口,哈哈哈送疯婆子远去。“大婶,你慢点走呵——”他们没有听到回答,只听到哗哗雨声,还有远处寨子里的狗吠。
庄子继续喝他的白菜汤。他喝白菜汤的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会永远记住这汤,记住这汤的美味,后来还与自己的儿子说过多次。当时他儿子把蛋糕或者肉包子扔在地上,就是不好好吃。他差点一巴掌扇到龟儿子的脸上。
他更没想到,他多年以后还会来到这一片熟悉的山区。转眼又是初冬,有家公司在山里发现了一处好水源,计划生产矿泉水,急需申请一笔贷款。福庄是主管局的局长,邀一位银行副行长来考察项目,替公司争取支持。车驶出省城,进入了这个县的地界,他就再也睡不着了。大团大团的灰黄色涌入车窗,是秋后寂寞的农田,是随处可见的干草垛,还有远远的枯草山坡,将要抛甩到地球那一边的山坡。他想找到自己以前熟悉的房子、熟悉的道路、熟悉的面孔和口音,但是找不到。目不暇接的新楼房阻挡着记忆。一些风情女子站在路边店门口,对他们招手和微笑,介绍着身后的小店。补胎。饭菜。补胎。饭菜。饭菜。补胎。这些大字刷在粉墙上、木板上、篾席上,接连不断撞击他的目光。他的全部过去似乎只能用这四个字来表示欢迎和问候。
矿泉水厂选址在汉沙坪。眼下还只有几间破旧的瓦房,有几个乡下女子守着一根从山上接下来的水管,懒懒散散地接水装瓶,如此而已,其余什么还没有。筹备建厂的张厂长是本地人。他听说福庄以前在这里当过知青,喜不自禁,眉开眼笑,口口声声叫他“庄子”,说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矿泉水,这笔项目不上马实在天理不容。福庄倒一直没松口。他担心矿泉水只有夏天几个月的旺销,还希望公司方面提出淡季的生产方案,比如能不能生产芦笋罐头或者糯米酒?
张厂长说什么也要领导们多住两天。吃了石蛙和果子狸不算,还要邀客人去钓鱼,去打猎,去看一座什么神庙。他瞪大眼睛鼓动客人们胡作非为:“天高皇帝远,出了县城三公里就没有王法了,你们可以把自己想象成日本鬼子,想怎么乐就怎么乐!我去找些花姑娘来跳舞吧?”
福庄带来的周科长爱跳舞,一听此话就说自己今天晕车,胸口很闷,确实不能再走了。他动员一行人都在这里住下。
入夜,周科长左等右等,西装皮鞋一直没舍得脱,但没看见什么花姑娘来,只是有人骑着脚踏车送来两筐橘子和猕猴桃,说是张总让送的。眼看着入夜已经多时,周科长气得大骂张厂长是个大骗子。
福庄觉得老周太可笑,但他也不大喜欢那个姓张的,对他特地为客人选定的旅馆,也觉得哭笑不得。这家旅馆属于财政所,电热水器是进口的,但电压低,根本不出热水。新式马桶也是有的,但下水道不通,脏水从卫生间一直漫流出来。地毯有地图般的花纹,墙纸到处起泡,都透出阴沉的霉味,似乎这些城市的器官一旦移植此地就只能腐烂,房客只能在腐烂器官的围困中度日。这一切使福庄感到陌生,无法与他记忆中的往事发生任何联系,连橘子也完全吃不出当年的味道。
电话倒是有一台,串线的电话一再闯入房间:“姓曹的,你的满崽是要留左腿还是留右腿?”
“你说什么?你找谁?这里没有姓曹的……”
“少装蒜,你九爷的刀子不认人!”
叭嗒,对方把电话摔了。
谁是九爷?这个九爷与什么人结了仇?……福庄还没明白电话是怎么回事,又再次感到腰间剧痒。肯定是有虱子和臭虫。他满身抓挠,脱下衣服寻找,实在没法安睡,忍不住敲击司机的门,想连夜打道逃回省城。
门里面没有声音。
他敲另一张门。
“小王到哪里去了?”
“不是去县城了么?”
“干什么去了?”
“不是你要他去的么?”周科长醉醺醺开了门。
“我什么时候要他去县里?这家伙,不会是去拉私货了?”局长知道这里的茶油和猕猴桃特别便宜,司机们总爱往这边跑。
周科长瞪大眼,“你忘了,你亲自写的条子呵。”
他返回房里找出一张纸条,说大约是熄灯前不久,一个妇人拿了纸条来,说李局长同意派车送一位难产的妇女去县城急救,小王这才紧急出车的。
“根本不可能!你说些什么呢?”福庄今天没见过什么妇人,没听说过什么难产不难产,更没批过什么字条。
“你仔细看看,字倒是有点像你的字。”
福庄打开手里一张烟盒纸,这才吃了一惊。盒纸上确有他的签名,字迹也非他莫属,只是有些模糊和潦草,像年轻时代写的字,就是自己当年摹习魏碑时的那种。
“怪了!”
“局长,这不是你写的?”
“不是……”
“坏了坏了,我们上当了。这事只怪我,没回来问你一下……”
“也不是什么上当。只是……这什么时候写的呵?”
福庄毛发倒竖,依稀想起很多年前的某个雨夜,想起自己在某个破窑棚里遭遇的一幕。这就是当年那张字条么?他怎么也无法相信,事隔二十多年,这两件事怎么可能连接起来?他猛拍自己一耳光,看能不能把自己从梦中打醒。
周科长见到他脸色大变,吓得赶快摸他的额头,摸他的脉搏,给他打开水和找药瓶,小心地查问原因。听他说完来由,忍不住大笑:“局长,你今天没喝多少么,怎么就酒话连篇?我喝了八两白干,还可以玩得游戏机。”
“信不信由你,这事实在是太奇怪。你想想,什么人可以拿出我二十多年前的字条?你看看,烟盒纸上是红橘牌。现在哪里还有这种牌子的烟?”
“那婆娘一定是个鬼!”
“我同你说正经的。”
“只能是鬼么。局长,她在二十多年前就看出你会当局长,就提前向你开口借汽车,不是个鬼又是什么?”老周又哈哈大笑,拍拍福庄的肩膀。
月亮已经移出云端。刚下过雨,溪里的水大声洪。从窗子里看出去,对面的山壁在月色里显得突然膨大了许多,逼近了许多,压得让人有点吐不过气来。黑森森山岭的剪影,嵌入当年的天空,与记忆中的曲线仍是严丝密缝地吻合,对于福庄来说十分眼熟。好了,有了这条聚焦清晰的山脊曲线,就有了通向回忆的一条线索,足以分解混沌的往事。牛粪的气味,腿上的血痂,大路上嚓嚓嚓的脚步声,还有远处山脚下若明若暗的一粒灯火,都一齐扑面而来。
这附近肯定有一个窑棚。他记得更清楚了,他曾在那里躲雨歇脚。那是他第一次进山,来去二百多里路程,累得人死过几遍似的。他当时被同行人叫做“庄子”,担着a字形的竹挑子,总是跟不上队伍。他还记得,他曾经用钓鱼线钩系上虫饵,在一个寨子附近钓了一只鸡,带到僻静处再把鸡头扭下。要不是庆子怕遭报应,他本来还可以偷得更多。但就是那天晚上,他下山的时候一脚踩空,摔在深深的水沟里,嘴里咸咸的,一摸,竟有一颗牙齿滚落手中——真的遭到报应啦。后来,同伴总算找到了他。他们在天亮前赶到一个小镇,见店铺都没开门,只得和衣睡在檐下,直到天亮时才被冻醒,发现破棉袄上已经披霜,甚至冻出了喳喳作响的冰凌。他们没有几个钱,吃不上肉和酒,只能用大米在饭店里换来几碗白饭,一个个蹲在街边狼吞虎咽……
他走出了旅馆,看到路边有一座旧戏台,粗大的木柱布满了虫眼,还有交错密集的划痕,就像重新披上了粗糙树皮,甚至有绿苔暗暗地爬上来。他走上一个坡,看见坡上有排排砖坯,有一个人字形茅棚,一如他记忆中的窑棚。他打亮手电筒,让光柱射进棚里,照亮那里的大堆柴草,其中有几捆已经摊散,是有人在那里睡过的样子。在窑棚的正中央,几口砖架起一口锅。锅里的残汤还冒着热气,锅沿还沾贴着一片白菜。看看锅下,柴灰似乎很新鲜,风吹过的时候,有暗红色的余火一闪一闪。
这里显然刚刚有人离开。他突然心头一动:刚才上坡的时候,不是与几个人影擦肩而过么?大概有五六个人,发出嚓嚓嚓的脚步声,很像进山来担运竹木的买客。靠水库中一片月光的反衬,他看见那几个人鱼贯而行,背脊弯曲,脚步晃荡,a字形的竹挑子在肩头轻柔地一跃一跃。其中走在最后面的一个,两腿尽量向外撒开,走得有些别扭,好像裤裆里有什么伤。
“喂——”他突然一惊,追出去大喊,在群山里放出孤零零的声音。
“庆子,你们站住,等一下我——”
远处只有几声狗吠。他希望听到大路那边有应答,有脚步声返回来,然后有庆痞子的大骂和数落……但是庆痞子没有出现,最终也没有出现。眼前只有一片银月的光雾,行者的脚步声已深深落入雾海不知去向,没法打捞上来了。
“庆痞子——”他气喘吁吁,不知怎样才能追上去。
“贼养的!”
前面有喝骂声。一个黑影挡在路上,走近才可以看清楚,那不是庆子而是一个老头,手里操一根木棍。
“你们这些过山贼,搞下的呵?烧了窑棚里的柴,吃了窑棚里的菜,抹抹嘴巴就想跑?我一听见狗叫就知道没好事。”
“对不起,这事与我没关系。”
“没关系?那你喊什么喊?我看你们就是一伙。”
“真的没关系。我刚才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些人是谁。”
“你是干什么的?”
“我从省城里来,考察你们这里的矿泉水……”
“矿泉水?”老头用手电筒把他上下都照照,“那也不是好事。牛也吃猪也吃的水,装个瓶子就卖肉价钱。这也是本分人做的事?难怪名字也叫得无聊:诳钱水。一诳就来钱了是不?你们以后不吃谷只吃水是不?”
“您就是那个窑场的主人?”
“黄老板拜托我守棚子。”
老人不让福庄离开,押着他返回窑棚,用手电筒照一照现场,更是气不打一处来:“搞下的,搞下的,臊尿到处屙,钵子也打烂,何不把锅也吃了?”
“这样吧,我替他们赔钱。”
福庄掏掏口袋,发现自己没带钱,皮包留在旅馆里了。“你跟我到旅馆里去拿钱?”他又说。
“你知道现在一担柴多少钱?两捆柴,一只钵子,不收你多了,八块吧。白菜就算了。”
“好吧,八块就八块。”
两个往坡下走。天地转暗,月亮被云遮去了。他们走到半途遇到阵雨,便在路边屋檐下躲躲。这一阵风雨来得急,吹得树弯了腰,落叶飞上天,还吹出树干噼噼啪啪断裂的声响。山上涌动着一种轰轰隆隆的声浪,大概是林木的呼啸。
“这声音好吓人,好像是人叫。”
“这算什么。”老头隐在黑暗里,只有烟头红了一下。“你要是到春上四月,碰上这样的风雨,在这里还可以听得到锣鼓声,号角声,刀枪过招的声。上百上千的人喊杀,也听得清清楚楚。这事一点都不假,要不这里怎么叫做喊杀坪呢?”
“这里不是叫做汉沙坪么?”
“汉沙就是喊杀。怕吓了外地人,就改个斯文的名字么。”
雨还在下。老头就说得更多。据他说,这里原来出了一个天子,是一个铁匠老婆与一条神犬配的种。天子一生下来就可以说话,七步之内可以成诗,用他的尿研墨写状子,没有打不赢的官司。朝廷晓得了,怕他篡位,发了十万军队前来攻打。没料到军队一进山,满山的竹子都炸,满山的石头都跳,都是帮助天子的兵,把官军杀得血流成河。不过寡不敌众,天子还是被朝廷拿去用油锅炸了。喊杀坪的杀声就是那时留下来的。
老头的结论更有意思:要是那次真让天子登基了,中国哪还会现在这样子?莫说竹木不会砍光,起码平价化肥和薄膜是尽量供应的,要走什么后门?
福庄忍不住大笑。
天亮之后,周科长出了房门,看见局长正在门口擦皮鞋,便问对方昨晚到哪里去了,怎么搞得满鞋都是泥。福庄只顾上擦鞋,没顾得上回答。
局长的奥迪牌轿车已经开回来,停在旅馆门口。福庄吃过早餐,推开司机小王的房门,把对方轻轻拍醒:“你昨晚辛苦。送到医院了?”
“送到了。”司机揉揉眼皮。
“生了么?”
“生了。”
“男的还是女的?”
“男的,还是双胞胎。母子都平安。你放心吧。”
“那一家姓什么?”
“我忘了,好像是姓林,又好像是姓王……”
局长其实也没打算问清楚,就算问清楚了,也记不住的。“时间不早了,起来吃点东西吧。我们要走了,趁天晴好赶路。”
1993年10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