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美丽的大眼睛
    美丽的大眼睛 注释标题 此文为《刘舰平小说选》序,湖南文艺出版社,1996年。
    刘舰平第一本小说集名为《堂堂男子汉》,其人体魄雄健,臂力超群,在角力游戏中鲜有对手。尽管如此,朋友们还是愿意用“漂亮”甚至“妩媚”这些较为女性化的词,来描述他的面容——尤其是他的眼睛。
    大约十多年前,这双美丽得几乎让人生疑的眼睛开始夜盲,继而视野残缺,最后被确诊为一种极其罕见的先天性眼疾。在一般的情况下,这种眼疾将在十到二十年的时间里,无可避免地导致患者完全失明。
    一切可尝试的治疗方案都尝试过了,还在尝试下去。但坦白地说,他的双眼里已经渐生黯淡、涣散、迟钝,就像灿烂星星正缓缓熄灭。他和亲友们仍在等待奇迹。但如果现代医学最终不能保住他的视力,他就将进入一片永远的黑暗——这种沉重的可能一直悬在他头上,甚至已经超前进入他一次次自我调侃式的心理预习。在那片黑暗里,当然还会剩下很多声音。凭借这些声音,一个人可以找到它们各自的来处,一些大的或小的、软的或硬的、冷的或暖的、动的或不动的物体。世界万物将被一个最简单却是最重要的标准来区分:是障碍或不是障碍的,能把腿脚撞痛或不撞痛的。
    对于他来说,腿脚上的痛感将成为世界一切事物的形象和意义。
    这就是盲人的世界,某一类残障人的世界。在我看来,“残障”的定义有些含混不清。如果一个人患上胃病、关节炎、高血压,甚至割去半个肺或拿掉一只肾,抑或血液里流淌癌细胞,同样是损坏身体,但人们并不会将其称为残障。可见“残障”是一个特殊概念,并不完全是一个测定健康的概念。“残障”指涉人的视、听、触、言、行、思等能力,与佛经里“六根”与“六识”的范畴相当接近,虽然所言生理,意旨却偏向心理,几乎是一种佛学化的生理概念。
    其实,从个人感知世界这一方面来说,有谁可以逃脱生理局限?有谁可以无所不能?我们无论有多么健康,也缺乏狗的嗅觉、鸟的视觉、某些鱼类的听觉。我们听不见超声波,看不见红外线,声谱和光谱上大部分活跃而重要的信号,一直隐匿在我们感官之外。在生物界更多灵敏的活物看来,整个人类庶几乎都是“残障”的。直到最近一两个世纪,我们依靠望远镜才得以遥望世界,依靠航天机才得以俯瞰世界,依靠核反应堆和激光仪才得以洞察世界。在拥有更高科学技术的人们看来,前人可怜得连一张高空航拍照片都不曾领略,对世界的了解是何其狭窄和粗陋。这种状态与健康人眼中的“夜盲”或“视野残缺”,似乎也没有太大距离。
    局限总是相对而言。人不是神。人一直被局限所困,还将继续被局限所困——即便正常人也是如此。从这个意义上说,人类依循介入世界的无限欲望,以不断突破和超越自己生理局限的过程,构成了迄今为止的历史。人们靠科学拓展对物界的感知,同时也用哲学、宗教、艺术拓展对心界的感知,比如,从文学史上最初一个比喻开始,寻找声音的色彩,或色彩的气味,或气味的重量,或重量的温度,或温度的声音,就像一个盲人要从一块石头上摸出触觉以外的感觉,摸出世界的丰富真相。这几乎就是文学的全部所为。文学不是别的什么,文学最根本职事,就是感常人之不能感。文学是一种经常无视边界和越过边界的感知力,承担着对常规感知的瓦解,帮助人们感知大的小,小的大,远的近,近的远,是的非,非的是,丑的美,美的丑,还有庄严的滑稽,自由的奴役,凶险的仁慈,奢华的贫穷,平淡的惊心动魄,耻辱的辉煌灿烂。文学家的工作激情,常来自他们的惊讶发现,发现熟悉世界里一直被遮蔽的另一些世界。
    舰平起步于诗歌,后来远行于小说和散文,可见眼疾并不妨碍他看到这个世界上更多的东西。
    他最近刚经历了一次眼科手术。不管这次手术的效果如何,他今后的新作将展示出越来越宽阔的视野。
    1996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