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二十九日 注释标题 最初以法文发表于1995年法国《观察家》,后收入散文集《海念》。
四月二十九日,我的女儿平安无事,上学没有遇到车祸,玩耍没有摔断胳膊,也没有什么男同学欺侮她,用一块石头或铅笔盒把她砸得头破血流。报纸上说,有一个孩子这一天里被黑帮绑票,黑帮拿了赎金之后还是撕了票。警察发现的孩子,是水缸里已经腐臭的碎尸。我在夕阳中听到女儿的声音,是她放学归家时的歌声,从远远的楼下传上来,我这才确认死者是一个四川老板的孩子,不是我的女儿。
四月二十九日,我的母亲活得很平静,没有吐血,没有昏迷,没有大病之中的那种幻觉,从床上跳起来硬说门后藏着一个姓王的仇人,让我对着空空的门后感到毛发倒竖。她也没有乘人不备跑到街上去,然后让我们全家满街去寻找。她也没有自虐式地穿最破的衣、最破的鞋,对桌上的好菜视而不见,只是用一杯开水下饭,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吃。她在这一天的风铃声里,是一个健康而和善的母亲,在窗子那边埋头做针线。看我来了,同我谈谈天气,谈谈阳台上跳动的风铃声和花草。
四月二十九日,我依然活着,依然吃了早饭,依然吃了早饭还吃中饭,吃了中饭还吃晚饭。我没有被官员敲诈,没有为了乞求盖上一个图章而对官员满脸谄笑,并塞给对方一个红包。我没有被小贩坑害,没有吃下买来的伪劣食品之后冷汗大冒腹内绞痛,被送进医院后动手术看到输血管里红红的液体翻着气泡。四月二十九日,我在这晴天少云的一天里没有听到警报,没有在四散奔逃的人潮中挨炸弹,被一具无腿的尸体绊倒在地并发出绝望的喊叫。我的四月二十九日里没有地震,没有癌症,没有空难,没有解聘的通知,没有小报记者们的诽谤浪潮。我的四月二十九日只是书房里慵懒的哈欠,还有几个友人不太重要的电话。有一个电话是天津作家蒋子龙打来的,他说尽管那边有一个副主席踢烂了一张门,他还是打算来参加海岛上的笔会,过两天就能与我高兴地见面。
我也给几位亲人或朋友打了电话,发现他们都还活着,声音都很丰满,是一种来自啤酒和海鲜席的声音。
四月二十九日,我在漫长历史中喝了茶,在浩阔的宇宙里洗了一个头。我在秦始皇修长城之后修剪自己的指甲,在波黑的大炮声中唱着《美丽的西班牙姑娘》。我听见时间在钟表上流逝,在初春的树枝上生长,在远处工地上的起重机上尖啸,在我的大脑里一层层累积。我摸着自己的头发,好像感触到了自己是一个自己。
四月二十九日是幸福的一连串突然。
1994年4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