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志时代 注释标题 此篇原题《同志交响曲》,最初发表于1982年《芙蓉》杂志,获湖南省青年文学奖和《芙蓉》文学奖,后收入小说集《飞过蓝天》。
张八斗
将军眯缝着眼,总感到美式吉普跑得太慢。喂!你开牛车呵?油门踩到底没有?挂的是什么挡?加速!跑起来!再快一点!
吉普车已经够快的了,颠簸得乒乒乓乓摇摇晃晃,不时把车里人都抛向空中。看前面坑坑洼洼的路面扑面而来,真担心这辆破车什么时候轰然散架,一个轮子或者一扇门突然自行其是。当年将军带着一挺重机枪追击胡宗南部,追红了眼,追忘了形,追得自己的兵不知在身后何处,也只有这种速度吧?
“那次要是再多两箱油,老子就一脚踢到刘大麻子的屁股啦。”将军也沉浸在得意的回忆之中,说的刘麻子是国民党一军长。
嘎——吉普抖着沙尘,在d团团部门前停下来了。将军钻出车,拍拍灰,扬手大喊了一声:“恰饭!”
“恰饭”就是湖南口音里的“吃饭”。
后面的汽车五六分钟以后才陆续赶到,扬起一片尘浪。参谋长有点哭笑不得。刚才在c团,眼看就是饭菜上桌了,子鸡已经出了油锅,将军最喜欢的狗肉也炖熟了,但他看看参谋长的手表,说时间还早,硬要再跑一程。这下好,刚停车就喊吃饭,事先又没有通报,人家哪里有这样快的手脚?不过将军身后这些副政委、副司令、处长、秘书什么的都知道将军的脾气。他下来视察总是要吃就吃,要走就走,主意变得快,性子急得很,最不愿意被接待干部牵着转。
没说的,赶快到厨房里去张罗吧。将军现在确实饿了。早上只扒了一碗干饭,一上午马不停蹄地看了两个垦荒基地,看了防沙林带和棉纺厂……刚才,车过三连高粱地的时候,他突然眉棱一耸,沉下脸,气呼呼地大叫停车。
他下车后径直朝路边的地里走去。人们顺着他的身影看去,那里有三三两两的战士正在整地下肥。有人端着箢箕或木桶下渣肥,一撮撒下去,碰上大风,渣肥就扬成一道灰雾,昏天黑地如同毒气弹。
“不是咯样搞的!”
将军总是把“这样”说成“咯样”,大家已经熟悉了。他指着一个下肥的战士,“你那个扁担腰弯不下来吗?”
对方眨眨眼,不知将军是谁,但看到路边的车队,还是有点神色紧张。
“是咯样搞的!”将军挽起袖口,上前接过箢箕,往腰间一夹,弯下腰,一撮撮渣肥往畦里点放。这样,粪灰施得匀,腰身低了,渣肥不易被风卷走。
地里的战士都注意到这个老人。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满头大汗跑过来立正敬礼:“报告首长,我们三连的工作有缺点,请您……”
“你是做田的出身?”
“是的。”
“你的兵,何解不晓得爱惜肥料?”将军指了指公路,“你看看,泄得到处都是,你同我唱天女散花?”
连干部望了公路那边一眼,脸红了。“……报告首长,我们想抢在雨前把这片地种完,只顾图快,没有注意质量。你狠狠批评吧。”
将军望望头上一片阴云,看看手表又看看四周,转身对随行的人员说:“都过来,都过来。天是要落雨了,你们都来帮一手。”
将军拿起一把锄头,已经朝前面去了。一场遭遇战就这样插了进来。当高粱种完的时候,已是午后一两点。冰凉的雨点一颗颗砸下来,与人们脸上的热汗混成一片。将军一行人到井边洗了洗手,但洗不掉渣肥的粪臭。肚子里当然更是轰轰闹暴动,要是再不往里面塞点什么,眼睛珠子可能就要发绿了。
现在,将军在团部办公室里找吃的。他翻了翻抽屉,没发现剩馒头冷窝头什么的。看了看屋里的犁头、锄头以及扁担,总算找到半袋花生种,放在鼻子前嗅了嗅,又舍不得下嘴。空气中突然有一丝饭香飘来,他缩了缩鼻子,嘀咕一句,顺着香味朝门外走去。
他很快来到了附近一个连队食堂。此时这里没有人,大锅盖揭开,灶上堆着还没来得及洗刷的碗筷。将军一眼瞄中了锅底的焦黄色锅巴,喜出望外地找来锅铲,嚓嚓两下,铲起一块,卷成个筒,一下就咬了个满口。他又打开橱柜门,大概想再找点什么咸菜。
“不准动!”身后传来一声大吼。
将军回头看,面前立着一个光头老汉,刚放下一担柴,手里的扁担成了逼向可疑分子的长枪。“哪里来的老鼠精?”
“老同志,吃得这么干净?就没有一点残汤剩菜?”
“大胆毛贼,跑到这里来偷饭吃,还想要菜?”
他不认得将军。也难怪,将军又瘦又黑,麻线布鞋加便服,刚才一路上被灰浪搞得灰头土脸,哪像个一号首长?
“我是你的司令员,你不认识?”将军瞥了他一眼。
“司令?你怎么不说你就是毛主席?”对方的扁担逼得更近,“说,前几天偷猪油偷辣椒的,是不是就是你?再早几天偷羊腿的,是不是也是你?”
“我真是你们的司令员。你瞎了眼呵?我要是穿上将军服,金牌子上三颗花,在这里一站,你就得给我立正报告。你知不知道?”
“编,给老子编吧。你何不说你有三十颗花呢?何不说你在梦里做了皇帝他爹呢?”老头已把扁担一头戳到了将军的胸口,“放下锅巴!听见没有?给我放下!”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将军有理说不清,只好双脚向门边移动。但老头哪肯轻饶,抢上前一步,抓住将军的手腕,但似乎晚了一点——锅巴已全部塞到将军口里去了,只有两颗焦米还沾在嘴边。老头火气更旺,朝将军屁股头踢了一脚,又一手揪住对方的衣领。“你哪里这样不自重?你如何这样没有家教?”
“你反了你?还打人?……不就是一块锅巴吗?”
“一人一份粮,多一口也没有。你的一份让别人吃了,你愿意饿肚子?别说是锅巴,就是淘米水也是心肝宝贝。你知道不?”
没办法,将军脱身不得,插翅难飞入地无缝,只得在案板面前暂时坐下来。他想找到一点证明自己身份的东西,可在几个衣袋里找了找,既没有身份证,也没有笔记本或者文件。要是有钱也好,缴了罚款好走人,可他也偏偏没带一分钱。好容易,他找到了一张处方单,上面有他的大名。他递给老炊事员看,但对方说他不识字,根本不愿意看,只是递来一张日历纸和一支半截头的铅笔,头也不抬地发布命令,要他写下自己的名字,所在的连队,到这里偷东摸西的回数以及作案情况……将军好气又好笑:“你不识字,要我写什么写?我要是在纸上骂你的娘,你又如何晓得?”
正在这时,门外响起了炸雷一般的声音:“司令员!司令员!他妈的,你们还算是活人?把个司令也弄丢了!”
将军一听,知道是潘大年来了。“潘大个子,我在这里,快来救我!”
门开了,熊腰虎背的潘师长差点挡住了整个门,大嘴一咧,浓眉一挑,呵呀一声扑上前来,“司令员你埋伏在这里呵?大家都等你吃饭呢。”
“我是想吃呀,但人家不给我自由呵。”
师长盯了光头老汉一眼,“张八斗,怎么回事?”
被叫作张八斗的老头懵了,眨眨眼,“他,他真是……”
将军忍不住仰头哈哈大笑起来。“我一再说我是司令员,你就是不相信。罢罢罢,也只怪爹娘没把我生好,就这么个猴样,我自己看着也不像。”说完指着刚进门的秘书,“我吃锅巴一块,你付他两毛钱。”
潘大年
潘大年对将军这次突然出现有点紧张。他在将军手下当过侦察员,排长,连长,营长……得过将军多次表扬,但挨骂的次数更多。记得第一次见面就是不打不相识。那是在晋南吧?十七岁的潘大年第一次行军,碰上大雪,浑身冰壳子像铠甲披挂,一走路来咔咔响。原地休息的号声刚吹响,潘大年就赶紧烧一堆大火,烤手烤脚。这时将军咬着一卷锅巴来了,推了他一把:“你的脚还要不要?快起来活动,不准烤火!”潘大年没有动。他不知道眼前这位湖南人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不能坐下来烤火。他现在又冷又累,实在不想动了。“你还不起来?”将军过来拖他。潘大年依着刚入伍时身上那点野气,嘴一撅,眼一横,咕咕哝哝就是不起身。叫得他心烦了,索性腿一伸,在火堆边躺下去。将军怒不可遏,一扬手,马鞭就抽在潘大年的腿上,气得他跳起来大骂。
要不是连长赶来,他只怕还要抄起家伙行武哩。
将军心好,是怕他冻坏了。潘大年事后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可将军发火时的样子他永远也忘不了:脸色铁青,眼光灼灼逼人,腮帮绷紧,牙关咬得咯咯响,实在令人心惊肉跳。怪不得当年不可一世的张国焘都有点怕他。
将军吃过中饭以后,垦区师级以上的干部都来了,工作汇报会马上就要开始。会议室里,大家交头接耳,有的啃着窝头或大饼,有的凑到火炉边烤鞋子或帽子,有的还紧急准备汇报提纲,用算盘打着什么统计数字。还有的大概太疲倦了,把沾有泥块的军大衣一裹,躲在墙角闭目养神。屋里充满着浓烈的烟草味和男人的气息。
四点正,将军出现在门口,来到主席位坐下。他披着一件旧棉袄,等身边的头头脑脑也坐定,挥挥手,“嗯?哪一个先讲?”
有椅子挪动的声音,有翻开笔记本的沙沙声。兵团政委朝潘大年丢了个眼色,潘大年首先站了起来。尽管已有了汇报提纲,尽管自己已读过好几遍,但现在对着几十双眼睛,仍然有点紧张。咳了好几声后,一套背熟了的开场白变得结结巴巴的。“……今天,我们敬爱的,司令员,国务院,首长,吭,来我们垦区,视察。这是对我们最大的,关怀,最大的,鼓舞……我们,全师官兵……”
将军敲敲桌子:“潘大年,你什么时候成了孔夫子?变得文绉绉的了?客气话吃不得,穿不得。你拣后面的讲。”
潘大年脸一红,更紧张了,额头上隐隐沁出了汗珠。“好吧,我讲实际的。第,第一点,我师屯垦一年来,打,打开生产局面的做法和成绩……”他重新整理思路,谈到部队从朝鲜归来,怎样到这里安营扎寨,怎样剿匪、安民以及开荒。工具呢,架起红炉自己打造,好多干部都成了铁匠……
将军对工具有了兴趣。“铁呢?”
他是打听自制工具的材料。
“我们收了些废铁,也拆了些重机枪的护板、迫击炮的炮架,还有钢盔……”
嘣——将军一拳震得茶杯跳了起来,瞪大两只眼睛:“你好大的胆子!”
好像整个世界都寂灭了,大家的心都提到喉头。
还是将军的吼声:“你这个家伙,武装都不要了?你把我的重机枪和迫击炮都毁了?混蛋!你不要,我要!”
“报告首长,我是想……”潘大年想辩白。
“你想什么?你想敌人都死绝了?帝国主义怕了你潘大年,再也不来了?毁我国防,军法处置!”
……
谁都为潘大年捏了把冷汗,不少人憋住呼吸,好像一呼吸就会引爆万吨炸药。寂静压得潘大年腰杆发软,两腿哆嗦,脸色变白。
只有政委熟知将军的脾性,一个劲朝潘大年递眼色,那意思很明显:往下说,往下说,还等着挨骂么?
潘大年终于鼓起了勇气:“我继续汇报吧,关于水的问题……”
将军不便打断,好容易坐了下来。他似乎感到烦闷,手不自觉地往衣袋里去摸烟,又转身朝门口的护士打手势,做了个抽烟的动作。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讨烟了,而护士也第三次向他摇了摇手。将军眼一瞪,拉拉棉袄要起身,但仍然无济于事。护士撅着嘴走过来,手往桌上一压——啪!送来的不是香烟,是一把花花绿绿的水果糖。
这个小动作引来一片嘻嘻的笑声。将军无可奈何,剥了一颗糖塞进嘴,挥挥手:“潘大年,你继续讲。”
感谢笑声,缓和了紧张空气,让潘大年松弛了一下神经。他定定心终于从容地进入总结阶段:“……a团去年圆满建成了引水渠二十八公里。d团收获粮食一百五十万斤,超过预定计划。三个团都建成了宿舍、俱乐部、合作社,还救济了本地灾民,捐去的粮食估计大约有五十万斤。这个成绩令人惊叹。”
将军似乎有点不相信,敲敲桌子:“估计?大约?到底是好多?”
潘大年搓搓手:“是……”
“同志,要实事求是。”声音中明显含有怀疑。
潘大年脸红了,翻了翻笔记本,又在算盘上拨打了一番,好半天才神色慌乱地说:“好吧,我讲实话吧,刚才那个数字不对,实际是……六十二万斤。我刚才怕没有这么多,就打了个折扣。其实,至少有五十五万……”
将军眼一亮,眉头舒展,也兴奋起来,“这两个团的指挥员在哪里?”
兵团政委笑了笑,冲着将军道:“潘大年一直在那里坐镇指挥。”
潘大年?将军一怔,转而咧开大嘴,抖掉棉袄站起来:“好同志,好同志呀,为人民做了好事呀。我……我要好好地感谢你。”说着伸出瘦精精的手,对潘大年行了个军礼,激起全场一片热烈的掌声。
将军又招呼潘大年:“你过来,过来,抽烟抽烟。”他一摸口袋,发现没有烟,就把那一把水果糖,抓起来塞进潘大年满是茧子的手里……“同志们,我们几十万大军来到这里,占了人家的地,引了人家的水,吃了人家的羊肉,不赶快给人家做几件好事,老百姓是要骂娘的呵,要骂共产党的娘呵。你们都要记住这一条,要向潘大个子学习。宁愿自己少吃两口,也要保证老百姓有粮食过冬。知道不?”
又是一片掌声。潘大年对此毫无准备,手往后缩。他厚厚的嘴皮上下哆嗦,眼里闪动着泪光,像历尽艰辛来到母亲面前的孩子,一肚子委屈阻塞在喉头。不知为什么,他哇的一声号哭起来。
首长们都怔住了。将军头一偏,“你洒什么猫尿?”
“首长,首长,你们不知道,战士们吃了好多苦,吃了好多苦哇!司令员你不知道,初来的时候,我们每天半斤玉米粉,吃野菜,剥树皮,羊骨头都嚼尽了,一个个瘦得哪里像个人。有的饿得不愿上地,发牢骚,骂干部。我就骂他们,关他们。我潘大年本不该骂,本不该关,可我也是没办法呀。好多人饿出病来了,有的晚上睡下去,早上就起不来了。有的走着走着就被风雪埋掉了。在地上晕倒过的人,不是一个两个,数起来是一团两团呵。老司令员,不容易呵……”
将军深吸了一口气,拍拍潘大年的肩。
潘大年哭得更凶了,伸出自己疤痕纵横的双手,“司令员你不知道,建水库的时候,战士们的手都冻裂了,没有一双手不是血糊糊的。那次火药库出事故,一次就炸死了八个战士。司令员,司令员呵……有些老百姓也不支持我们,他们信神信鬼,闹事捣蛋,抢我们的车,打死我们的人,还把尸体大卸八块……战士们跟着我潘大年,离乡背井到这里来,没过好日子,比牛马都不如,一直忍气吞声。司令员,你要好好地奖励他们哇,你要到北京去向毛主席,向朱老总和周总理好好地讲哇……”
会场上一片抽泣声,好一阵无人言语。
吴达人
潘大年不知将军为什么要提起吴达人。汇报会之后,将军在会议室门口叫住他。“吴达人在你那里吧?你去把他接来。”
“干什么?”
“我要看看他。”
听这话,潘大年呆了。
真不懂,找那个反动家伙做什么?那家伙据说是个喝过洋水的教授。抗战时期入过“牺盟会”,又到八路军与将军一起共过事,算是与革命同过一截路。日本鬼子打跑了以后他又去教书,开国之后还当过政协代表。不料到去年,知识界打了一场笔墨官司,他的真面目被揭露出来了,原来是个被毛主席点了名的反党分子。据说他受不住批判,跑到将军家里去发牢骚。结果由将军写了个字条,把他介绍到垦区来了。
介绍这号人来做什么?垦区是收容所吗?劳改队吗?那家伙实在太资产阶级了。到垦区时,衣没带几件,书倒带了十几箱,满满一房,有的还是洋码字,他妈的,想吓唬大老粗似的。做起事来也太懒,挖了三耙头就要歇气。选棉种呢,慢吞吞的像捉虱子。养鸟栽花倒是很起劲。嫌食堂伙食差,三天两头要去买饼干。连队里开过他的批判会,潘大年亲自上台发过言:“……正告吴达人,你不好好改造,只有死路一条!你要明白,蒋介石八百万虎豹熊能(罴)都被我们打垮了,共产党的江山是铁打的!”
不料有人在台下冷冷冒出一句:“不是‘能’,是‘罴’!”是谁?就是这个吴达人。潘大年当时脸红了:“你读了两句孔夫子,摆什么臭架子?”吴达人脑袋一扭争辩道:“不是‘能’,是‘罴’!”会场乱了。战士们见师长动了怒,一个个摩拳擦掌,咬牙切齿,冲着吴达人吼叫起来:打!打!打死这个反动派!打死这个资产阶级!打死这个杜鲁门的走狗!有的人还冲上去,把吴达人按着跪下来。结果,那家伙还是不老实,眼镜掉了,头发乱了,但他被押出会场门口时,还挣扎着大喊了一声:“不是‘能’!是‘罴’!”……想想看,就是这么一块茅厕里的石头,将军还有必要惦记着吗?
晚上,师部开文艺晚会。将军刚入会场,会场观众都起立和鼓掌,坐在后面的人还站到椅子上,爬到窗子上,伸着头探望,闹出一片椅子噼啪噼啪的声音。将军摆摆手,笑眯眯地说:“莫客气,都是老朋友,坐下,坐下。”他扫视全场,喊了几个名字:“黄水生,魏玉成,钱得保……来了没有?”
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冒出来了,那都是将军的老部下:警卫员、炊事员、马夫、排长和参谋。他们想不到将军还把自己的名字记得这么清楚,一个个上前来与将军握手。有的说不出话,只嘿嘿笑。
将军挥挥手,又慢条斯理地说:“同志们哪,我在这里还有几个资产阶级朋友,其中一个就是大名鼎鼎的吴达人。吴达人,来了没有?”
全场安静了,半天才有角落里微弱的声音:“在。”
“起来,起来,亮个相!”
将军把吴达人叫起来,召到前排自己身边的位置。“同志们哪,这就是资产阶级的大右派吴达人,犯了大错误,栽了大跟头,你们莫学他的样呵。”
大家笑开了。教授推推眼镜片,鼻子缩了两下,有点矜持,也有点尴尬,朝大家微微欠了欠身子。
将军把吴达人拉到身边,“坐下。”
把反党分子请到前排就座?将军平素多有惊人之举,这一下又让大家大跌眼镜。他一个大老粗,好像很喜欢与资产阶级交朋友,这几年里一张张条子,把几个挨批的诗人、画家、舞蹈家什么的介绍到垦区来,今天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给吴达人特别礼遇,天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将军撇下全场嗡嗡嗡的悄声议论,对瘦老头说:“大教授,身体怎么样?上次捎来的抽水马桶还好用吧?那是我用军用飞机捎来的,还报告了周总理的,知道不?”
吴达人停了停:“谢谢,谢谢,受之有愧。”
“日子还好过?”
“万事如意,心满意足。”
“不讲老实话吧?”
吴达人终于面露难色:“唉,不瞒你说,没钱用呵。”
“何解不给我写信?”
“不敢搅扰将军。”
“你现在薪水好多?”
“月俸六十。”
“饭钱还是有了。”将军看看舞台上,把头转向另一边的潘大年:“喂,你的薪水是好多?”
“好像,好像一百多吧?我不大清楚。”
“你给他加几个饷,加到你一样多,嗯?明天打个报告来,我批一下。”
潘大年又一次发呆了,好像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将军一眼看穿了对方的肝肠肚肺,淡淡一笑:“你莫舍不得几个钱。知识分子么,要多买两本书,要吃点营养品,不稀奇。你硬要舍不得,我来出。”
潘大年瓮声瓮气地说:“好好好,我,我同意。”
将军又转向吴达人:“好,师长给你提薪了,以后莫哭穷。”
这时,一阵掌声把他们的谈话打断,原来电铃响了,灯光骤亮,窈窕的女报幕员已出现在台上,集中了观众的目光。将军和教授也就停止了说话。
第一个节目是歌舞《丰收曲》,热热闹闹,流光溢彩。拍了巴掌之后,报幕员又登台露出甜甜的笑:“下一个节目,小话剧《将军的脚步》……”
将军皱皱眉头,捅捅潘大年:“这个演什么?”
潘大年抓抓头皮:“不清楚。听说……是演你的事。”
将军拍拍扶手:“搞鬼!我不看!演我的,我不看!不演我的,我就看!”说着起了身往外走。师长和政委慌了,跟着起了身。将军猛回头呵斥:“你们走什么?坐下!都跑光了,文工团的伢妹子会有牢骚的。”这一喊,逼得几位头头又心神不宁地坐下去。
但将军拉走了吴达人。
两人走进休息室。将军给教授倒了杯茶,随意找着话题:“老吴,这里的茶不好喝。”
“低档红砖茶,能从内地调来,已是难得了。”对方不卑不亢地应酬。
“听说你品茶本事大,三十号茶泡水摆出来,呷一口报得出子丑寅卯?”
吴达人不讲客气地接过茶,“这有什么?雕虫小技,不足挂齿。”
“我原来给你一个题目,看这里最好发展什么农业。你有想法没有?”
“这里么?飞沙土,有机质含量低,黏结力差,但一般不返盐碱,利用得当,增产潜力还是很大。我看宜多种些果树,像梨、桃、苹果、葡萄之类。还可多植耐沙固沙的植物,像金针菜和花生。抓粮食,不可忘记综合利用,多样化平衡发展。像眼下这样只抓垦草种粮,无异于掠夺土壤,竭泽而渔。农业么,主要是利用阳光能量通过生物转化而满足人需。目前我们农业光能利用率较低……”吴达人讲到本行,轻车熟路,口若悬河,好像置身于当年旧中央研究院的讲坛。
“你是个大里手么。”将军也高兴起来,吸了口茶,“你肚子里的东西莫浪费了。我看,你还是当你的教授,写你的文章,把我们这些老粗也武装武装。”
吴达人沉吟片刻,冷冷地打了个拱手,“多谢抬举。达人反动透顶,岂能居高为师?笑话笑话。”
将军笑了:“牢骚太盛。”
“哼,我有什么牢骚?君子安贫,顺天知命。我在这里采菊东篱种豆南圃,说实话,自觉舒服得很哩。”
“乱弹琴!”将军不愿把对方的案情往深里谈,只是说,“吴胡子,是好汉就不怕挨整。我在西北局的时候,也挨过整,同彭德怀,同习仲勋,吵过架,还骂过娘。他们斗了老子七天七夜。你说我就不委屈?骂娘归骂娘,不管整对了整错了,还是要讲团结么,还是要讲爱国家顾大局么,要为老百姓做事么。”
吴达人脸红了:“共产党还讲不讲实事求是?”
“讲!但不讲消极怠工、发怨气、当懒汉、老虎屁股摸不得。你就没有错误?屁股就那样干净?”
“我没有这样讲过。”
“那就好,我送你两句话。第一句:上半晚想自己。第二句:下半晚想别个。”
“想什么?批判?斗争?戴帽子?报上点名?……”教授气愤得站起来。
“还有什么?你讲完。”
要教授讲,教授反而语塞了。
“你不讲,我就讲。我是将军,是中央委员,也是你的朋友。你今天找我吵架,骂祖宗,都可以。但我就是不喜欢你一戳就趴的熊样子,不喜欢你小鼻子小眼的鸡肠小肚!”他掏出两份电报,冲着教授拍了拍,“你看看,帝国主义在我们大门口架大炮玩原子弹,飞机撞到你脑壳上来,你气不气?你为国家想了好多?不做事,睡大觉,你吴达人什么君子?豆腐君子!”
大概是演出已经结束,大概是将军的高声引来了潘大年。师长一进门就察觉到紧张空气,瞪了吴达人一眼:“来人,把他送走!”
将军也动了气:“送走送走!”
尾声
两天后,将军就要回北京了。这次他带着一个日本代表团,特意从北京直飞海南岛,又从海南岛直飞大西北,用他的话来说,他要吓唬吓唬日本人,让他们看看中国到底有多大,今后不要再打中国的主意。
顺便检查一下农垦工作,是他早有的安排。吃过早饭,他把吴达人找来,把他拉到潘大年面前,说:“有个决定。”兵团政委在旁边掏出一个笔记本,宣读了兵团党委昨天晚上通过的决议:立即筹建垦区农业科学研究所和农业学校。农校首先轮训师级干部。兵团政委任筹委会主任,吴达人任筹委会第一副主任……
潘大年愣住了,一扭头就跑,一直冲到宿舍,甩掉手枪和皮带,真想找个人打一架。他冲着尾随而来的兵团政委大叫:“共产党不如牺盟会?老革命不如反革命?要我潘大年当他的学生?不行!他来我就走,我在他别来。你们撤我的职吧。”
但片刻之后,他捡起手枪,整理军装,还是老老实实来给将军送行。他不会打背包走的,不会抗令不从的,这点将军早就估到了。他以后会怎样,还有吴达人以后会怎样,广大干部群众会怎样,将军似乎也有所估计。他眯眯笑着,把潘大年和吴达人招呼到面前:“你们以后可以吵架,可以扯皮,但你们要负责把这里搞好。搞好了,我接你们到北京去吃酒,吃茅台。搞不好,我们都不准赖账!”
将军与他们一一握手。吉普车已经开动,缓缓上路。路口有点骚乱,好些围观者想挤过来,被卫兵挡住了。那是潘大年今天早上加派的岗哨。将军似乎很讨厌这种小心的戒备,他特意拍拍司机的肩,命令车子停下,扭开车门,上前同一些围观的人群握手告辞。人群中有一张脸很眼熟,那人背着竹篓,脚缠绑腿,一副要上路的样子。
将军认出来了:“张八斗,回连去?”
老人笑着挤过来:“嘿嘿,老司令员,我在合作社买了几十斤盐,买了点老姜。”
“上车吧。”
张八斗好像觉得这是下油锅,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莫误了你的公事。”
“车子上没刺,不会戳你的屁股。”
“哎呀,我张八斗生成八字贱,是走路的命。一上车就发黑晕,云里雾里翻筋斗。”
将军哈哈大笑起来。“那怎么得了?以后一声令下,我们说不定要组建机械化兵团,那你老张头就完蛋啦!”
片刻之后,随着车身的颠簸,大片大片的垦区从车窗前向后退去,几辆汽车再次扬起黄色尘浪向前奔驰。
1981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