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双击屏幕即可自动滚动
穿行在海岛和山乡之间——答评论家王樽
    穿行在海岛和山乡之间
    ——答评论家王樽注释标题 最初发表于2004年《深圳商报》和香港《文学世纪》杂志。
    走简易办案程序
    王樽:您的新书《韩少功王尧对话录》现正在书市热销,我们都知道,您在文坛内向来还是比较低调的,不太喜欢张扬自己,这次是什么原因想到或者同意做这样一本剖白自己的书呢?
    韩少功:这本书是一次计划外生产。起初是林建法邀请我去苏州做一个演讲,到了那里以后才知道,他们安排了三天,除了演讲还要给我做一个访谈,希望我加入苏州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这样一个访谈系列。苏州大学出版社请吃饭,吃了人家的嘴软(笑),没办法,就留下了,同王尧开谈。开始我以为半天就完了,谁知道他准备了好多问题。这样就收不住了,只好哇哇哇乱说。
    王樽:我很喜欢读对话录形式的书,像《番石榴的飘香》、《希区柯克论电影》都非常好读。对您来说,好多不好写的问题也可以通过谈话来解决。
    韩少功:有时这也是一个省事的办法,要写成文章的话,恐怕要费很多心思和精力。这样一谈呢,像办案走简易程序,提高办案效率。
    王樽:这是您第一本访谈形式的书,应该很轻松吧,做了多久?
    韩少功:谈了三天。其实也难,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全面坦白,还要让人看了有点用,或者有点趣,不容易。后来他们把文字整理出来,我同他们通过网络频繁联系,进行调整和补充。录音里有些疏漏。我的普通话也不标准,他们听得不太清楚。再有就是谈话难免凌乱,前后有些地方重复。我在修订的时候把同类项合并,做一些梳理。这样,到今年上半年才完成整理。
    王樽:在后来的整理过程中,您想通过这本书告诉读者些什么?
    韩少功:我想既然是出一本书,就得认真一些,对出版社、对读者以及自己,都要负责任。书中有些想法,不一定适宜写进文章,更不适宜写成小说,以谈话这种明快简约的方式交流一下可能比较合适。这本书大体分成两部分,一是“经历篇”,是比较经验性的部分,回顾自己生活与思想的历程,偏重于对人生和社会的看法。第二部分是“问学篇”,偏重于一些知识性话题,包括读书和写作的体会,带有理论探讨的性质。
    王樽:语言的问题谈起来很容易流于抽象和枯燥呵。
    韩少功:过去有些人谈语言,确实流于抽象。什么语言的好与不好,拿不出具体客观的标准。我这次不谈这个,偏重于谈谈汉语在当代的地位和功能。当然,要谈清这个问题,就必然拿汉语同其他一些语种比较,比方看一看周边国家的情况,看一看韩文、日文、蒙古文、印度英语的情况。再来反观我们的现代汉语,这样也许可以看得更清楚一些。同西方语言比较也是很必要的。但我只懂一点英语,只能说点皮毛。即便如此,通过这样的比较和讨论,汉语的某些特点就慢慢呈现出来了。
    读身边活的历史
    王樽:比较的结果,恐怕就超出了从语言到语言的局限。
    韩少功:语言是历史的分泌物,又是历史的显影剂,两者相互纠缠。谈语言免不了要谈到历史。比方中国为什么有统一的中文?欧洲为什么分裂出那么多语种?这后面就有历史原因。你知道,中国人是农耕民族,比较熟悉草木,所以很早就发明了草木造纸。有了纸,文字就容易通过纸写笔载的方式普及全国。相比之下。欧洲人在十一世纪以前主要用羊皮纸,而羊皮纸又笨重又昂贵,文字运用就受到很大的局限。他们更多时候只能用非文字手段去表达思想和情感,比方手舞足蹈呵。这同中国一些少数民族的情况相似,文字不够发达,能歌善舞就是一种合理补充。
    缺少文字的约束和主导,表音文字也特别容易改变,很不稳定。比方荷兰语以前只是德语的一支,相当于一种方言,但语言跟着文字跑,变出一整套“方言字”以后,就只能独立成荷兰文了。欧洲很多语种都是拉丁语或日耳曼语的“方言”中变出来的。
    我这次访问北欧,发现很多同行的日子比中国作家难过,因为他们的语种太小,出版市场很难养活他们,所以他们大多需要国家帮助,需要各种基金会支持。但他们的音乐、舞蹈、美术等等没有这个问题,因为这些艺术门类可以超越语种,不需要翻译,就有了国际大市场。西欧曾经以美术见长,中欧曾经以音乐见长,而且很多大牌艺术家都出在小国家。比如梵·高,比如肖邦。为什么?因为对于这些小国家来说,艺术的市场比文学的市场大,吸引了更多人才。
    他们的文学也更喜欢演艺化和舞台化,比如诗歌上台朗诵,小说上台朗读。中国诗人擅长朗诵的不多,这与欧洲诗人有明显差别。中国小说家更不习惯当众朗读小说,看到欧洲同行常常这么干,往往很奇怪。其实,从史诗到悲剧,人家就有这个口传文化和演艺文化的大传统,上舞台是人家的一碗饭。他们连说话都有表演化传统,耸肩,摊手,用各种手势,表情幅度特别大,身体语言特别丰富,不像中国人说话不动声色。人家生下来就是多了几个演艺细胞。
    当然,我不是说欧洲只有艺术没有文学。应该说,十五世纪以后,造纸术和活字印刷术在欧洲发酵,尤其是英语、法语、西班牙语这些大语种,产生了大批优秀作家。我这里只是谈语言对文学和艺术的潜在影响。我们以前似乎不大注意这种影响。
    西方的服装与礼仪
    王樽:所有的文化都离不开特有的生存环境?
    韩少功:是呵,我们还可以看看服装。中国古人多穿棉绸织品,因为这都是农业出产,很软和,很舒适,官服和礼服都像休闲服,但不够挺刮,穿在身上没形,男士一个个都像面团子。欧洲人有游牧产业传统,盛产毛呢和皮革,拿来做服装特别硬挺,线条很分明。欧洲人十八世纪初时兴中国丝绸,但大多是用来打扮贵妇人的,所以男刚女柔,服装美学就这么形成了。中国男人也想穿得挺一点,但身处一个农业社会,在没有足够的毛呢和皮革以前,服装的选择很少,变革缺乏相应的物质条件。
    王樽:看来服装与生产方式、甚至与生态环境都是大有关系的。听孔见说,你对礼仪也有过特别的分析。
    韩少功:我小的时候,男同学特别愿意看西方电影,喜欢模仿男主角的派头,觉得他们举手投足都特别帅,风度十分迷人。其实人家的风度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第一,欧洲有骑士传统。骑士就是军事贵族的延续,一个个都得讲究健美,崇尚体育,男人都练一身腱子肉,像文艺复兴以后那些男裸雕塑。这不像中国古人是儒家当道,是读书人的传统,太文弱了,所谓白面书生和男人女气。第二,欧洲有贵族传统,即便贵族制度解体以后,其文化传统仍然余绪未绝,甚至传染到全社会,深入到大众日常生活,比如再穷也得听歌剧,听歌剧时要穿晚礼服,这一套习俗连老百姓也学会了。
    张承志从西班牙回来,说那里很多酒吧男侍者特别自尊,不苟言笑,说一声“谢谢”,绝不说第二遍。这里面不就有贵族余风吗?什么是贵族?怎么样才像一个贵族?贵族就是遇事不能急,说话不能碎,目光和动作不能乱,待人既不粗暴但也决不亲昵,这都构成了欧洲式风度的内容,甚至是欧洲式礼仪的内容。再急也只能快步,不能随便跑。再累也得硬撑着,不能随便蹲。再乐也不能大笑,口鼻的形状得控制有度。大多数欧洲人从小耳濡目染,已经把这一套规则融化在骨血里。
    中国历史上缺乏骑士阶层,也缺乏贵族体系,尤其在近代以来频繁的造反之后,主流礼仪具有反贵族化的方向,差不多是江湖化的。“哥儿们”之间,越粗野越表示亲密,越放肆越表示亲切,一句句国骂就是友谊的证明,否则就是“见外”,就是“酸”。这种江湖化的日常礼仪好不好呢?你可以说这很好,比较平等,亲密无间。但你可以说它不好,不够矜持,缺乏优雅,人与人之间太没距离。
    “寒带社会主义”及其他
    王樽:从您的谈话可以感受到,您很重视将读书和实际生活联系起来。你总从一些生活细节来思考文化,甚至思考社会和政治。
    韩少功:读书本是读小书,读生活才是读大书。在这一点上,我欣赏文化人类学的态度,这个学科特别重视民间、实践、田野调查,不光是在书本里打转转。我同这方面的专家打交道,发现他们特别重视生活细节,总是通过了解实际生活来澄清乃至纠正书本上的误差。这一点很让我开眼界。
    我以前读过德国理论家韦伯的书。他说新教伦理促进了资本主义,看来也言之成理。但我到北欧跑一趟,发现韦伯只讲了一面。其实在某种情况下,新教也是社会主义的文化资源。你看看北欧国家的国旗,绝大多数是十字旗,黄十字、红十字、白十字等等,不是法国和俄国的那种三色旗。可见他们以宗教立国,尤其尊奉新教的路德宗。这个教派特别强调扶贫济困,优秀教徒总是要资助几个、几十个穷人,然后教堂为这种善者立碑,相当于设立个光荣榜。在这样一个文化氛围中,社会公平自然成了人心所向,高福利制度就有了大众文化根基。比如瑞典人的税后收入差距很小,国家把每个人从摇篮管到坟墓,差不多是“大锅饭”。你可以说这种北欧式社会主义是受马克思的影响,也可以说这更是受基督教的影响。
    在另一方面,北欧地处寒带,冬天特别冷,如果没有住房和暖气的福利,穷人不光是穷,是根本不能活,肯定会冻死。这种刚性约束在温带地区和热带地区就不存在。因此,我们可以说,北欧和加拿大在西方世界别树一帜,其高福利制度后面甚至有气候因素,差不多是势在必行,大概可称之为“寒带社会主义”再加“新教社会主义”。这与苏联的社会主义,中国的社会主义,拉美的社会主义,可能“同名不同姓”。
    光在书本里读,我们对北欧的了解就可能简单化,可能不得要领,只看到“同名”的一面,看不到“不同姓”的一面。
    王樽:现在文坛上流行一种尽量少读书的思潮,有些大腕也在标榜自己不再读别人的书,但您却一直保持着博览群书的习惯。
    韩少功:我不像他们那样聪明,不能生而知之。孔子说: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学恐怕还是重要的。
    王樽:您是怎样做到从读书中读出自己的心得和见解的?
    韩少功:读书不是要读结论,重要的是读智慧过程,读知行合一的经验。前人也是人,并不是神。对前人的书,我们不必跪着去读,而是展开平等交流,甚至不妨多一点怀疑态度。几千年前的结论就适于我吗?未见得。几千公里以外的结论就适于我吗?也未见得。重要的是,我们要看他们在什么情况下得出来这些结论,然后看这些结论在什么情况下会有效,在什么情况下又会无效。现在有些人开口就是萨特怎么说,海德格尔怎么说,把名人格言贴满自己一脸,吓唬人。这样是不行的,只能把人读傻。
    王樽:现在读书界很流行引经据典的考证。
    韩少功:做一篇论文先要列出索引文献,这种要求当然是对的,可以防止剽窃,防止懒惰和粗疏,让作者不光注意问题,还注意到“问题史”。但这并不是说,有了一大堆吓人的参考书,从书本到书本,就可以产生好学问。作者如果不善于从自己的生活经验和社会实践中提炼学问,就可能成为学术留声机。比如,现在“文化研究”很时兴,但有些文章不仅思路重叠,连口吻都难分你我,七八个人的文章都像一个人写的。这就是从书本到书本的病状,值得有关方面注意。
    阅读口味不妨杂一点
    王樽:读一些当代很有名的作家作品,也能明显地看出他们的来路,比如莫言的拉美魔幻爆炸文学、格非的博尔赫斯等等。但从您的作品中似乎很难看到师承。您受哪些作家的影响比较大?
    韩少功:这确实很难说,作家读书就像吃饭,吃下了很多作品,但具体说哪一些鱼肉长了我的哪一个器官,哪一些蔬菜长了我的哪一块骨头,真是不容易说清。就算有人说清了,你能相信?就中国现代文学而言,两类作家我都喜欢,像沈从文、孙犁这样诗性的作家,还有赵树理、老舍那些地方性很强、泥土气息较浓,吸收民间文化的,我也很喜欢。就像文人画和民间画,我都乐意欣赏。至于外国作家,早先读契诃夫和托尔斯泰,后来读海明威、卡夫卡、君特·格拉斯,可能都受到一定影响。
    一个人读书的口味不妙杂一点,最好是当个“杂食动物”。我还喜欢读科普读物,读历史和哲学。有个罗马尼亚裔作家说过,只读诗歌的诗人一定是三流诗人,一个只读哲学的哲学家一定是三流哲学家。有时候一本地理学著作或一本生物学著作,可能对我们的启发性更强。这个道理是对的。
    王樽:您写过诗歌吗?
    韩少功:很年轻的时候写过一点,但写得很臭。现在有时也私下胡诌几句,但没有发表过。在我的阅读中,一极是诗,另一极是理论。前者是感悟性的,特别不讲道理;后者是思辨性的,特别讲道理。这样的交叉阅读有时候很享受。“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这一句古诗没什么深刻,但打击力很大,可能让你浮想联翩,心里很感动。在另一方面,我从来不觉得理论枯燥。读亚里士多德,读柏拉图,常常喜不自禁摩拳擦掌,觉得很有快感。上帝给了你一个脑子,据说左半脑与右半脑各司其职,分别管理着思想和情感,为什么在两个半脑中一定要废掉一边呢?
    王樽:如果让您来选一部有史以来最伟大的小说,你选哪一部?
    韩少功: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我会非常犹豫。因为小说与小说有很多不可比因素。就像我们很难说哪一件衣最重要,因为从幼年到中年,从春天到冬天,我需要的衣并不一样。契诃夫、陀斯妥耶夫斯基、海明威、卡夫卡、苏轼、曹雪芹、鲁迅等等,都曾让我非常兴奋。但我没法在他们之间比较出一个“最好”来,没有一成不变的结论。
    特定条件把有些信号放大
    王樽:在文学史上有个现象,就是有些看起来并不怎么优秀的东西却有很高地位,而一些公认优秀的作品却得不到应有的评价。
    韩少功:这是历史的无奈,恐怕也是历史的正常。在文学史上,作家地位主要取决于他们的成就,但也离不开一些偶然机缘的制约。比如为什么欧洲十七、十八世纪的文学地位那么高?这既与启蒙主义形成主潮有关,也与民族国家的建立有关。拿后一点来说吧,要建立民族国家,就需要确定国语,展开国民教育,然后就要编教材,编字典,于是一些作家的作品被当作国文典范,让全体大、中、小学生们来学习。这就把有些作家的地位拉抬了,把他们的信号放大了。
    就像我们五四时期以后的作家,有些并不一定特别好,但因为进入了字典和教材,进入了国民教育渠道,地位就会变得特别显赫,被不容置疑地确定下来。老师传给学生,学生又传给下一代学生,形成一个权威知识体系,其地位不容易推翻。也许现在我们有很多新作家非常优秀,甚至比老一辈作家更优秀,但是他们错过了民族国家建制这个历史性机遇,你再优秀也无法进入教材,因为那里已告“客满”(笑)。文学课本的版面只有那么多,先来后到,客满了,就没办法了。
    俄国著名思想家普列汉诺夫说到马克思时,说因为有了马克思,就堵死了其他人成为马克思的道路,哪怕那些人并不比马克思差。我们所说的历史,是人们注意到的历史,是用注意力选择过的历史,而这个注意力会因为一些历史原因向某些焦点集中,把焦点之外很多东西忽略掉。国外有些汉学家不明白这个过程,认为王安忆比丁玲要写得多,也写得好,为什么丁玲在中国文学史的地位更重要?我对他们说,这倒不是丁玲自己折腾出来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因为王安忆错过了民族国家建制这班车。
    片断体是犹豫的表达
    王樽:您的两部长篇《马桥词典》与《暗示》都采取了断片式的叙事结构,从中可以看出您对传统小说方式的颠覆。《暗示》比《马桥词典》更加走向极端,基本是散文随笔的集成。您为什么会选择这样一种形式来表达?
    韩少功:晚清以后,我们的小说开始欧化,结构基本上都是焦点式的,就像西方的油画,而不像我们中国的一些文人画,比如,《清明上河图》那种散点结构。焦点结构特别适用于所谓“宏大叙事”,比方在众多历史现象中筛选出一个线索,筛选出一个主题,然后在这样的框架里演绎历史。也许我比较低能,经常觉得这种框架特别拘束、僵硬、封闭、不顺手,有些想写的东西装不进去,有些能装进去的我又不想要。一个贪官出现了,就必须把这个贪官挖出来,才能算完。一个将军成了主角,其他人物就只能成为配角,想喧宾夺主也不行。情节主线之外的很多东西,顶多就只能作为“闲笔”,点缀一下,没办法展开。这样,实际是小说在控制你,而不是你在控制小说。故事有它本身的逻辑,顺着这个逻辑往下滚,很可能构成一种起承转合模式。
    近半个世纪以来,各种“宏大叙事”受到怀疑,这就出现了一种散碎化叙事,大概从罗兰·巴特就开始有了。现代主义小说不规不矩,把平衡美、完整美这些古典观念抛到一边,与读者的阅读习惯拧着干。但我并不能说散碎就比完整好,不能说“片断体”是唯一正道。不,事情不是这样的。我采用片断体,恰恰可能是因为我还缺乏新的建构能力,没办法建构一种新的逻辑框架。就是说,我对老的解释框架不满意了,但新的解释框架又搭建不起来,所以就只剩下一堆碎片,一种犹犹豫豫的表达。
    当然,这里也隐含着宁可犹豫、不可独断的一种态度。历史可能就是这样的,整合、破碎,再整合,再破碎,交替着向前发展。如果我不是太弱智的话,肯定也不会永远停留在某一种叙事方法上。
    言人之所少言
    王樽:您在《暗示》中写到了“文革”但似乎写得并不残酷,是出于什么样的考虑?
    韩少功:应该说,这本书里的“文革”也不乏残酷,比如老木的“军装事件”和“逃港事件”,还有一些人的死亡等等。但一写“文革”就要抹鼻涕,就要捶胸顿足哭天抢地,是一种可疑的套路,恐怕不宜成为这本书的重点。我的重点,是想把“文革”说得复杂一点,言人之所未言,言人之所少言。
    比如说“忠字舞”。“忠字舞”是怎么回事?当时为什么那么多人热衷于跳?这里面的原因可能很多。最表面的层次,是当时的奴化教育和意识形态宣传。但下面还有隐秘层次,比方说那时的娱乐活动匮乏,对不少人来说,跳“忠字舞”就是为了娱乐,与当代青年跳国标舞和迪斯科差不多。又比方说,那时候文化禁闭很厉害,有些人就用“忠字舞”来包装艺术追求,所谓借尸还魂,大红伞下搞点自由化,构成了特定历史条件下的一种文化策略。历史其实就是这样复杂的,不像“伤痕文学”说的那么简单。
    不久前,很多人怀旧,唱一唱“样板戏”,唱一唱“语录歌”,有些文化人就绷紧政治神经,拉响政治警报,惊呼“文革”回潮,打一场上纲上线的口水仗。其实事情有那么严重吗?以这种认识来对待历史,来处理现实问题,是不是使我们对人性和文化的认识显得过于幼稚和偏执?我相信,有些“文革”过来人,可能不过是在“忠字舞”的音乐中谈过恋爱,所以现在一听到“忠字舞”就有些感怀,情不自禁地重温青春,如此而已。这与“文革”思潮有多大关系?相反,政治过敏症本身倒有点像“文革”吧?
    伟大的作家令人绝望
    王樽:看您的《暗示》,让我想到博尔赫斯在《沙之书》中所描绘的一种书的可能,随便从什么地方翻开阅读,总能找到新的看点。您是否也在追求这样一种似乎总也读不完的效果?
    韩少功:博尔赫斯对我很有启发,他的很多作品都有这种开放结构,自循环结构,让终点同时成为起点,让很多地方都有电脑上“点击进入”的可能空间。但我以前说过,启发也常常是害人的,因为有人做在先,你要避开他或者超过他,总是很困难,得费很多力气。所以我曾经同朋友们开玩笑,说糟糕的作家害人,优秀的作家更害人。因为你看到特别好的作品以后,常常会觉得没法写了,用不着写了。
    王樽:在您看来,哪些作家是最害人的?
    韩少功:卡夫卡应该算一个吧。在表现冷漠、荒诞、孤独这方面,他是一座难以逾越的大山,因此你写得再好,也可能只是个“中国的卡夫卡”,只能当他的孙子,很难走出他的阴影。
    王樽:因为你两部长篇都运用断片式的写作,人们会说您不擅长宏大叙事。有没有想用比较传统的方式写一部长篇小说的打算?
    韩少功:要求一个作家面面俱到,拿十项全能的冠军,恐怕很难。没有一个作家能够做到这样。每个人都是有局限的。泥水匠可能做不了木匠,铁匠可能做不了裁缝。人都要承认自己有所不能,准备有所不为。我过去也写过故事性比较强的作品,虽然没有长篇,但有中篇和短篇。写一部传统叙事手法的长篇小说,在我看来不是什么太难的事,也许哪一天我忽发奇想就会写一个。但会不会写,什么时候写,得看机缘。
    好作品总会有知音
    王樽:您曾获得“法国文艺骑士奖章”,法文版小说集《山上的声音》也在法国被网上读者评为“二〇〇〇年法国十大文学好书”之一。法国人为什么喜欢您的小说?
    韩少功:得到这些荣誉有些意外。但它只是表明有一部分法国读者喜欢我的作品,不可能是全部或大部分读者。我有法文版的六本书,但大多出现在偏僻书架上,放在东亚书柜的某一角,不容易找到的。我对这一点很清楚,所以没什么可牛的(笑)。即使得奖,也不见得就名副其实,因为评奖总是有一些偶然因素起作用。我有一篇《谋杀》在台湾得过奖,但我自认为比《谋杀》更好的小说,却没有得到台湾的奖。因此一个作品的价值,并不等于社会所承认的价值,更不等于一些评论家或者评奖委员会所承认的价值。
    当然,外国读者与中国读者没有根本性差异,都是男女老少,都有生老病死,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所以不要说很优秀的作品,只要是比较好的作品,总会多多少少地找到一些知音。作家们在这方面都应该有自信。
    王樽:据说不久前《马桥词典》英文版在国外的报刊和网站上也颇获好评,但您跟法国似乎更有着一些不解之缘?
    韩少功:他们翻译我的书多一点,有时会邀请我去参加一些活动,仅此而已。在西方国家中,法国对第三世界文学更重视,因为他们有文化立国的传统,有浪漫主义和世界主义的文化传统,政府和社会都比较重视文化。如果纽约被看作世界的经济首都,那么很多法国人肯定想为巴黎争一个世界文化首都的地位。这种意识肯定是有的。比如他们设有国家文化部,据说还是第一大部,位置排在外交部、国防部之前,这在全世界就很特别。美国就没有什么文化部,只有一个新闻署管对外宣传,相当于中国的国务院新闻办,管一管“美国之音”什么的。文化基本上都交给民营机构去做。与中国的文化交流,基本上是由一些大学的东亚系在做。比较而言,法国不但与我,与很多中国作家都有缘,比如他们翻译中国文学是比较多的。欧洲人从他们的现实利益和历史经验出发,也比较信奉“文化多样性”,把它当作欧盟的基本价值信条。其实这种政策也可翻译成一种政治态度,即对美国单边主义政治隐含着牵制。在这种情况下,法国更重视第三世界的文化,比较顺理成章。
    王樽:在您看来,中法两国在文化习俗上有些什么相似点?
    韩少功:中国人好吃,法国人也好吃。他们自己开玩笑,说法国人只有两种,一种是在吃的人,一种是在谈吃的人。还有一条,很多中国人喜欢扎堆聊天,很多法国人也喜欢侃大山、耍贫嘴,泡茶馆,一到下班时间,把大街小巷的酒吧都填得满满的。他们大多不喜欢美国人、日本人的那种紧张生活,甚至将他们讥讽为经济动物。
    其实,法国人与中国人的差异也很多。比如,大多数法国人崇尚传统,而大多数中国人蔑视传统。他们是厚古薄今派,一看到老街道、老房子、老家具、老钟表就发烧,就呵呵呵地激动,这与很多中国人一个劲地追捧新潮,刚好拧着。
    小儿科的政治思维
    王樽:从您的文章里可以看出,您对时事政治和国际社会都很关注,它们常常成为您治学议论的切入点。
    韩少功:时政是生活的一部分,为什么要刻意地不去关心呢?我对一些青年说过,就算你是一个个人主义者,你也得关注社会。你要争取你的个人利益,你能不关注生态恶化吗?能不关注经济动荡和就业形势吗?再往小里一点说,你能不关注你的情人、孩子、父母兄弟、同事朋友吗?他们都生气的时候,你高兴得起来?他们都没饭吃的时候,你在众目睽睽之下一个人就吃得下去?所以一个个人主义者,至少也得关心自己的家庭,关心自己的单位和社区,再往前走小半步,就是关心全社会。这是一个很简单的逻辑。
    王樽:现在的一些时政问题,也像一些文坛论争,闹出公式化和简单化了。
    韩少功:中国人其实最喜欢议政,一个北京的出租连司机也像是政治局委员,或者是国务院的编外副总理。乡下三个农民坐到一起,一杯酒下肚,可能就要开一个毛泽东或者邓小平的研讨会。但中国人的议政常常是道德化的,喜欢派发“好人”或“坏人”的帽子。这与我们的文艺作品不无关系。因为以前的很多帝王戏,还有当今很多官场小说和官场电视剧,也多是道德化叙事,是一些好人斗坏人的故事,深深影响了老百姓的思维习惯。
    应该说,这是一种小儿科政治思维。一个成熟的民族,应该有政治学、历史学、社会学、经济学、法学等丰富的知识成果,并且有面向大众的知识普及,就像韦伯一类学者在德国做的工作。德国经过两次战败,知识界有深刻反思,有认真的知识建设,决不会满足于“清官”与“贪官”、“好皇帝”与“坏皇帝”这样的判断。哈贝玛斯等当代学术人物其实很有政治视野,建立他们的学术体系,与欧盟的长远战略有关系,据说还曾得到德国很多政治人物的有心推动。汪晖告诉我,哈贝玛斯同他们的外交部长过从甚密。他支持北约打南斯拉夫,反对美国打伊拉克,都有国家利益的考虑在内,毫无书生气。
    有次我参加一个代表团访欧。会谈的时候,主人方面谈欧盟的“文化多样性”原则,其实这对中国是有利的。但中方主谈代表,一个部级高官,一听就紧张,以为对方在指责中国压制异端。译员也没明白,对当代很多概念相当陌生,结果双方越谈越岔,莫名其妙地紧张对峙起来。我还听说,中国派团参加一些国际会议的时候,很多小国家的代表都踊跃发言,但我方有些官员不能发言,因为他们不知道那些条约是怎么回事,不了解其中的含义、背景以及来龙去脉。这岂不是很可悲的情况?
    当今中国正走向世界,不要说老百姓,就是知识界,也仍然存在着对世界知之甚少的现象,真有点让人着急。有些人开口就是“西方”如何如何,我们也应该如何如何。其实,他们在多大程度上了解“西方”?世界上哪有一个标准的“西方”?“西方”是一个非常复杂的存在。你说的“西方”是欧洲还是美国?是西欧还是南欧还是北欧?是否包括日本、北非、南美?我觉得,一直到现在,我们很多官员和知识精英的“西方”观还是一塌糊涂的。这恰恰使我们不能更好地学习西方。
    翻译就是精读和有限对接
    王樽:您当年主张“寻根”,对中国文化传统有极大兴趣,其实你也一直在非常自觉地学习西方文化。你翻译的《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开了介绍米兰·昆德拉的先河,其影响深远。昆德拉小说中对现实的批判、嘲讽以及思辨色彩,对你是不是有很大影响?
    韩少功:翻译就是精读。既然是精读,免不了会受到影响。昆德拉的眼界和手法都不是中国的“伤痕文学”所能及的,政治批判与人性追问熔为一炉,在文体上也有很多创新。但对他的某些思考我并不满足,比如,他对“轻”与“重”的思考过于玄奥和勉强,还有对“being”的关注,没有多少过人之见,流于一般。当然,我的不满意也是受影响的方式之一,可以视为一种激发反作用力的广义影响。
    王樽:现在上海译文出版社又出了这部书的新译本,书名稍有改动,叫《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您是否看过这部新译本?怎样评价?
    韩少功:译者许钧送了他的译本给我,我还没有来得及读。他专事法国文学研究,几乎每年都去法国,是可以信任的专家。我们没见过面,但通过电话和电子邮件有过交流。有些词,其文化内涵和文化背景,确实很不好翻译。比如书名中的being,许教授曾说应该译成“存在”而不是“生命”,我说这样译可以,但也不是确译,连昆德拉本人也曾在文章中明确表示过反对。因为being牵涉到的含义太复杂,不仅是胡塞尔、海德格尔那里的关键词,也是黑格尔、康德那里的关键词,甚至还可上溯到希腊哲学和犹太正教。being的原义是“是”,亚里士多德《形而上学》通篇讨论的都是这个“是”,比如什么是“基本的是”,什么是“延伸的是”,什么是“科学的是”,什么是“形而上的是”……绕口绕得厉害。所谓真理,就是探讨“是与不是”的问题。
    但中译本无法展示这样深广的意义背景,无法展示这个有关“是”的问题史,因此只能有限对接。哈姆雷特说:“是还是不是,这是个问题。”不过中国人只能把这句话翻译成:“活着还是死去,这是个问题。”目的是方便中国读者接受。昆德拉这本书的书名,也有个方便接受的问题。现在看来,许钧教授思来想去,还是把being译成“生命”,与我的选择相同。可能也只能这样了。我相信我们两人对此都存有遗憾。
    戴着镣铐跳舞
    王樽:我看过您翻译的佩索阿《惶然录》,是一本让人很意外的书。当初是什么原因想到介绍这位葡萄牙作家?
    韩少功:最早接触佩索阿是一九九六年。当时我去法国和荷兰访问,在巴黎书店里买了他的三本书。我读了以后就纳闷,这个佩索阿确实很棒,怎么就被中国翻译界忽略了呢?回到中国以后,恰巧北大的赵德明教授来海南。他是专门从事西、葡语文学翻译的。我问他,你们为什么不翻译佩索阿?他想了想说,是呵,这么一个重要的作家,怎么就把他忘了?他说有人译过佩索阿的一些诗,但似乎没有人译他的散文。这样,他鼓励我赶快把《惶然录》翻译出来。
    王樽:这本书出版时正值散文随笔风靡书市,但《惶然录》为什么没有火起来?
    韩少功:这本书第一版只印了五千册,但影响还是不错。已经有一些书评表示激赏,但发行工作似乎没跟上去。我听说出版社最近要重印。
    王樽:看您的译文,觉得文笔特别优美,且能引人深思,和您个人的文风很相近。有时我想,这可能就是在阅读韩少功吧?
    韩少功:这话让我很得意。其实,翻译也是创作,是二度创作,戴着镣铐跳舞,别有一番风味和乐趣。我做翻译的时候,一般都讲究译文的每个字有出处,尽量忠实于原文,不敢随便跑野马。译者的自由主要表现在同义词的选择,词序的有限变动,对气韵和风格的有限设计,还有在松散或紧凑、铺张或简练等方面随机处理。由于理解能力不一样,写作经验不一样,人们可能把同样的意思译出不同的面貌,精气神大异其趣。就拿古汉语与现代汉语之间的翻译来说吧,就拿不同方言之间的翻译来说吧,都是中国话,都是同样的意思,翻译的效果也会不同。有时候意思没怎么错,但没有意思了,没有味道了,效果差异是很微妙的。
    棋子在棋盘里才有意义
    王樽:您在主办《海南纪实》时,曾尝试一种新的分配和管理机制,甚至还有纲领性的文件,显示出你有很强的理想成分和政治头脑。您是否曾想过从政?
    韩少功:很多年前我对自己的从业选择,有过冷静考虑,想来想去,最后的选择是不从政。我三十来岁就是省政协常委、省青联副主席,州团委副书记,进入“梯队”什么的,应该说有从政机会。但我自知缺乏这方面的素质,也舍不下一种比较独立的生活状态。从政不容易呵,要讲纪律,讲团结,要受得了委屈,要有韧性和技巧,容不得自由散漫习气,甚至话也不能随便讲,玩笑不能随便开。我曾对朋友说过:在一个单位,不是领导剥削群众,就是群众剥削领导。你要先想好:要是你不想当贪官,你就得准备接受剥削。
    当主编、当作协或文联主席,当然也牵涉到管理,但管理规模小多了,算不上做官。聊以自慰的是,我在这些岗位上还没出过什么洋相,也增长了一点务实能力。有些作家和学者看不起其他行当,我是不以为然的。条条蛇都咬人。有的作家可以写出大作品,但不一定能当好一个科长。别看他说大话,要他做生意赚回十块钱,就憋死他。
    这些经历也许有利于我了解社会,了解人。有些成功者觉得自己很牛,总觉得社会欠他的,不是他欠社会的。其实,个人都是社会产物,个人成功都有赖社会各种机缘。“知青作家”在八十年代成功,不就是因为文坛几乎一片空白吗?要是没有十年“文革”,要是让前辈作家放开手脚一路写下来,还轮得上你们什么事?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在谈语言时有一个比喻。他说每一个词,就像一个棋子,离开了棋盘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炮也好,马也好,皇后也好,只有在棋局里才有了意义。其实,一个人也是这样,其意义也是由其他人所决定的。没有哥哥,你就不是弟弟。没有下级,你就不是上级。没有左派,你就不是右派。每一个社会集团的意义也是由其他社会集团所决定的。日军侵华,棋局里多了这一个子,国、共两党的意义就变了。假如那个时候出现外星人,棋局里再多了这一个子,中、日两国的意义又会变了。所以,把个人孤立起来看,他什么也不是,只是个零。你就等着退化和返祖吧,等着浑身长毛当猴子吧。有些个人主义者不懂这一点,过于沉溺于自恋和自夸。
    斩断负面的信息和关系
    王樽:《马桥词典》风波之后,您辞去了一些职务,在湖南乡下盖了房子,还喂鸡、种树、种菜,成为文坛令人关注的新闻。你为什么要选择乡下的生活?它对您后来的创作有些什么样的影响?
    韩少功: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待长了,有害关系增多,需要在技术上斩断一下。在当今这个时代,有害信息也很多,需要在技术上适当地屏蔽一下。当然,完全斩断和屏蔽是不可能的,但至少可以技术性地减少一点,就像学生们减负。海南是一个旅游城市,南来北往的人太多,接待任务颇为繁重。我挪个地方,就可以减少一些应酬。到乡下,好多报刊不读了,其实这些东西你看一个月,和看一年,和看几年,感觉几乎是一样的,那你看它还有什么意思呢?还不如不看。
    阶段性地住在乡下,能亲近山水,亲近动物和植物,月光一下子也增加很多,比都市里的生活其实更丰富。最重要的是,换个地方还能接触文学圈以外的生活,接触底层老百姓的生活,可以从他们那里获取一些原生性的智慧和情感。在列夫·托尔斯泰看来,这简直就是接近了上帝。
    王樽:你是否觉得接触文学圈或知识圈以外的人对你更为重要?
    韩少功:当然是这样。在城市里生活时间长了,尤其是到中年以后,容易出现生活圈子化。你经常接触的就是这些人,到了北京或者上海,见的也是那么些人,无非是几个学者或作家。这就有互相复制的危险。大家读的书差不多,想的问题差不多,连说的话也可能差不多,相当于文化上近亲繁殖,自己对着镜子搞交流。为什么现在有些小说越写越雷同?为什么主人公总是在咖啡馆、卧房、大街这样几个场景里转来转去,连插科打诨都似曾相识一再重复?这里有一个生活模式化的问题,有一个作家们生活圈子化和封闭化的问题。这恐怕不是健康状态。
    王樽:人们通常把作家分成技术型和思想型的两类,很多人把您划入思想型之列。
    韩少功:感觉不是万能,思想也不是万能。八十年代以来,有些作家逃避思想,反对思想,针对点是那种意识形态的教条,不是完全没有道理。当时文学界流行一句以色列谚语:“人一思考,上帝就发笑。”但这句谚语本身也是思考的结果吧?严格地说,人们不思考,上帝更会发笑吧?按照钱穆的观点,思考与感觉之间并不能截然两分,朦胧的思想就是感觉,明晰的感觉就是思想。一种心理活动是思想还是感觉,全看我们的智能是否聚焦。聚焦区之内的,想清楚了,可以言传了,可以合逻辑了,差不多就是思想。聚焦区之外的,还不太清楚,不可以言传,不大合逻辑,就可归之于感觉。把思想与感觉机械对立起来,是中国文学界一个奇怪的风气。
    王樽:听人说您在处事时也表现出两极,有时很果断,有时又很犹豫。
    韩少功:作家习惯于看到人生的复杂性,表达总是不免犹犹豫豫,这是作家之长也是作家之短。要投入行动的时候,过多地瞻前顾后就会贻误时机。九十年代初,我写过一篇题为《词语新解》的文章,里面关于“肤浅”是这样解释的:肤浅是大胆行动的可贵能源,因此历史常常由肤浅的人来创造,由深刻的人来理解。如果换上你的这个话题,我可能要说:犹豫是行动的大敌,因此历史常常由不犹豫者来创造,由犹豫者来理解。
    做一个快乐的人
    王樽:您创作了很多小说,还有大量的随笔散文,还成功翻译了昆德拉和佩索阿,又创办过两本颇具影响的杂志。人们说起您,不仅把您当作小说家,还作为思想者、翻译家、社会活动家。在这诸多称谓中,您最看重哪一个?
    韩少功:我最想做一个快乐的人。作家不必被写作异化,不必把写生活置于生活本身之上。有些人天生就是一个大作家模样,一辈子就是想奔某个文学高峰,倒是把自己的生活搞得比较病态。还有的人老是惦记着历史地位,对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特别注意,好像那些都是要进历史大事记的,把自己的日记、手稿、通信精心保存,只等着送博物馆了。这样的作家是作茧自缚。我不愿意做这样的人。我觉得作家首先是人,人的概念要优于作家的概念。第一是做人,第二或者第三才是当作家。
    王樽:在您的眼里,哪些作家最接近您所理解中的“快乐的人”?
    韩少功:如果说要有一个标杆的话,我可以提到苏东坡。他这个人兴趣广泛,顺应自然,人生中没有太多刻意和居心。有时他也修修水利,干一点造福于民的事。有时他也当当官,把政治性的策论写得很认真,为此既开罪于新党,也不见容于旧党。有时他还打坐练功,研究食谱或医术,不管做什么都像个大孩子,兴致勃勃,一派天真。他没有什么等级观念,被贬黜海南的时候,与当地的土著交往也很愉快。他的生活本身就是一部书,一部非常好的作品,诗文倒成了副产品。
    其实,就中国传统而言,首先是人,其次是文。人文人文,“人”是在前面的,“文”只是“人”的一个痕迹。王阳明说过:人须事来磨,方立得住。一个作家首先要学会做人,学会做事。
    淡化自己的作家身份
    王樽:您在八十年代末到九十年代初那一段似乎写得很少。
    韩少功:我有两段几乎停笔。一是你说的那一段,二是我当《天涯》社长这一段,都写得很少。不过这没有什么。我没有把当编辑甚至打工谋生看成是一件很痛苦的事,看成一种精力浪费。当编辑也自有乐趣,自有价值。
    王樽:您好像一直在淡化自己的作家身份?
    韩少功:至少我不愿意强调这种身份。因为我对写作从无自信心,早年去进修英语,也是打算哪一天写不出了,就找点别的事来干。像生理排泄一样,年年写,月月写,这可能吗?不会把作家写成个疯子?至少写成个怪人?说起来,我对参观一些职业作家的故居、纪念馆之类,一般没有什么兴趣。我不觉得那些生平事迹有多重要,或者有什么特别的理由需要我加以关注。相反,我对有些名满天下的作家是怀疑的,如果不是怀疑他们的才智,有时会怀疑他们的人品,怀疑他们的人生质量。我有时甚至会偷偷同情他周围的亲友:居然与这么个自私的家伙长久相处,难为了呵。
    王樽:听说有人在写您的评传?
    韩少功:有两个出版社在组搞。一个是郑州大学出版社,我劝他们不要做了。另一个是广东的一家出版社,编辑和作者发来电子邮件,说要写评传,我也不赞成。但他们后来说是以“评”为主,这一来我就没有理由、也没有能力阻止了。人家要评,你有什么权利封住人家的嘴?
    2003年1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