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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实质上娶亲的那家家底殷实,那个排场对他们来说属于正常。顾云容觉得在能力范畴之内,婚礼是应当好好筹备的。她当时问他若他将来发达了,娶亲时会不会好生办一场。
    谢景转眼看她,眼神温柔,莞尔而笑:“若我发达了,成婚时该有的自然都会有,但不会办成这样,会办得简朴些。省下的银钱,咱们可以添置庄子、铺面,再不济留着供儿女读书婚嫁也是好的。”
    她被他说得有些窘迫,但还是问了一句:“若你坐拥万贯家财,也只会办一场俭素的婚礼?”
    谢景点头:“那不过是个仪程,花那么些银钱在那上头不合算。”
    “可产业何时都能置办,成婚一生却只一次,不过分奢侈不就好了。”
    谢景仍直是摇头:“没那个必要。”顿了顿,又道,“不过你若一意想要隆重些,我可有所退让。”
    这兴许就是观念的差别。谢景是个十分注重实用性的人,但她有时却在某些事上抱有某种情结。他能迁就她一次两次,难道能一直迁就她?时日久了总会爆发矛盾。
    但她能留意到这些,大约更能佐证她不喜欢谢景。若是换成桓澈,她可能会有意无意地忽略掉这些,然后假装他很适合她。
    礼毕开席,顾云容本以为到了二房正式显摆的时候了,照着顾同远那日的表现来看,少说也要摆五十张吃看大席面,异品食烹,茶果时新,再齐齐整整地摆上锦绣桌帷、妆花椅袱,还要有盆栽氍毹……
    但等众人被引入厅内,这些却一样都无。
    席面就是寻常平头桌席的规格,每桌五果五菜,边角还有几桌散席。
    众人面面相觑。
    婚礼倒办得似模似样,席面就摆这样的?
    顾同远与方氏也被惊着了。事先说好的明明是设六十六张吃看大席,外头再摆十几张流水席,怎生眼下是这么个光景?他们可都在亲戚跟前夸下了海口的。
    头先因郭家说席面包给他们来办,他二人便也未多想多问。郭家不是家底殷厚么?如今这般,是有意落他们脸面?
    顾同远憋了满腹怨气却不好发作,受人敬酒时,也总觉旁人笑容里带着嘲讽,看宾朋们喁喁私语,也总觉是在嘲笑他们二房。
    轮到顾同甫敬酒,还不待顾同远开口,顾同甫便先自笑道:“先前弟妹两次登门急劝内子典卖田底给二房之事,我不知哥儿是否知晓。但我还是要说一句,要帮忙也不是这么个帮法,此法颇为不当,哥儿说是吧?”
    众皆哗然。
    纵是不明就里的,听了顾同甫这话,也能猜个七七八八。
    顾同远没想到顾同甫会当场点出,臊得满面通红。实质上,他根本没想到大房今日会来。
    二房已经再三请了,礼数周全得很,不来观礼那就是大房的事,届时旁人只会说大房心眼小不知礼,所以他们把样子做足了,也顺道气气大房。谁知大房非但来了,顾同甫还当面来了这么一出。
    顾同甫眼中俱是讥诮。他入狱的这段时日,不知看清了多少人的嘴脸。世态炎凉,他头先还未想到二房能做出这等寡廉鲜耻之事。什么家丑不可外扬,两个房头早就各过各的了,他不介意帮二房扬扬名。
    顾同远片刻之间连丢两回人,面上实在挂不住,酒杯都快拿不稳了。他正打算寻个由头先遁,就见外间宾客忽然惶恐四起,纷纷奔逃,嘈嘈乱乱,惊叫不绝。
    在座众人起先惘然,随后听清了外间所呼者甚,瞬间色变离席。
    众人高喊的是“倭寇来了”!
    第十六章
    顾云容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是十分惊异的。
    桓澈应当已经阻止了那场交易并擒拿了相关海寇,为何还会有倭寇前来袭扰?难道是另一拨海寇?这倒也极有可能,毕竟如今正是倭寇频繁来攻的时节。
    她被母亲、姐姐并父兄一路互相拉着,匆匆出了郭家。
    她看众人那反应,还以为倭寇已经打进来了,但城中也只有惶遽四散的百姓,并未见倭寇入城的迹象,倒是有几队军牢在安抚疏散人丛。
    走到半路,马车忽停,丫鬟春砂下去问了状况,回来报说谢家的表少爷在外头,欲前来拜见。
    徐氏才摆手说不见,就听谢景的声音自外面传来:“姑母,小侄知晓一些城中状况,可说与姑母知悉。”
    谢景话音方落,就听得顾同甫的声音响起,似乎是在与谢景对话。
    不一时,谢景来到马车车窗外,隔着帘子向内中几位女眷叙礼后,随即略陈了目下境况。
    原来,倭寇并未攻到杭州城外,但倭寇而今在距杭州府不远的长安镇外。如今杭州府城已闭城戒严,但北面武林门外郊关四乡百姓为求庇护,正聚集武林门外请求入杭州府城避难,人数众多,约有十万之众。
    武林门提学副使倪宏图开门迎纳,如今杭州府城内涌入大量城郊百姓,消息传到钱塘县这边,便引发了惊慌。
    顾云容面色微沉,掀起帘子问道:“倪宏图是否未经上峰准许擅开城门?”
    谢景有些时日未见到顾云容了,如今一见之下便是一怔。
    施了淡妆换了新衣的顾云容,越发光彩照人。
    “我亦不甚知晓,”谢景摇头说罢,见顾云容要放下帘子,又忙道,“不过灾民已开始往本县疏导,我约略知晓路况,我给你们带路。”
    顾云容道了句“多谢表哥解答”。落下帘子,她转向徐氏:“表哥之言,父亲母亲拿主意便好。”言讫,坐回自己的位子,陷入思考。
    若杭州府这边有桓澈调度的话,那么倒是无虞,只盼倪宏图此举不会惹来麻烦。正好于思贤的事解决了,长安镇外头兴许是他在守着。
    顾云容暗暗叹息,国朝国大民众,就这样还在倭寇手里屡吃败仗,这里头的问题大了去了。但愿桓澈能在浙江多盘桓一阵子,大刀阔斧斩除积弊,不然倭寇这颗毒瘤还不知何时才能除掉。
    大半月之后,顾云容自顾同甫口中得知,倭寇已被打退至乍浦的滩涂附近。
    虽算是打了个胜仗,但桓澈却是在海宁县衙大发雷霆,吓得当地属官士绅伏跪满地。
    据说是因为当地乡绅因着一己之私,险致海宁县沦陷。
    顾云容大致明白是怎么回事,越发觉得桓澈不能离开浙江。他顶着亲王和钦差的双重身份,有头脑有魄力,再没人比他更适合来操这把刀。
    顾同甫见倭寇已被打退,便又打起了摆宴择婿的主意。徐氏也觉着这事宜早不宜迟,夫妻两个这两日开始紧锣密鼓地筹备。
    顾云容只是听之任之。她前世未留意过她的其余表兄,若这回能发现个合适的倒也好。
    眼下正值梅雨季,外头的天不是正在下雨就是准备下雨,太阳极少露脸。顾云容头先因着杭州府城戒严,近一月都没出过门,思及回头定亲了说不得出门更加不易,于是她趁着徐氏带着丫鬟忍冬出去采买胭脂水粉的机会,央徐氏将她一并带上。
    顾家住的巷子附近就有一溜铺子,因此一行人俱是步行。
    由于外头到处都是积水,不能太讲究,顾云容便穿了一双旧的高底绣花靴出来踏水。她一头与徐氏笑着说话,一头步子轻快地慢慢挑拣物件。
    然而出了胭脂铺子不多远,她就忽地停了步。
    徐氏诧异问她怎么了,她僵了须臾,哭丧着脸道:“我的……鞋子似乎坏了。”
    她这双鞋子穿了两三年,旧得都已有些褪色,但因鞋底是木制的,结实耐穿,江南又雨水多,她便习惯踏着这双鞋出来踩水,谁想到今日这靴子的鞋底竟脱了小半边……
    她左边那只靴子的后半边已经脱开了,她只要一抬脚走路,后半边鞋底就会一掉一掉的……
    她的裙幅又不够长,根本无法遮挡住。
    徐氏明了了状况之后,忖量一回,交代忍冬回家去,让小厮将骡子套上,驾车来接,她们就在原地等着。
    忍冬答应一声,领命去了。
    忍冬前脚才走,天上便又飘起了雨。徐氏手里只有一把伞,其余两把让忍冬顺手带走了,谁知道竟这么巧。
    雨势越来越大,一把伞遮不住两个人,徐氏无奈之下只好搀着女儿到商铺屋檐下避雨。
    握雾无意间瞥见这一幕,小声对一旁的拏云道:“你看那是不是顾姑娘?”隔着雨幕看不真切,他也不能确定。
    拏云仔细瞧了片刻,扬声道:“还真是顾姑娘,一旁那位看着像是顾家夫人。”
    握雾捂了捂耳朵,正想说你喊那么大声作甚,就见自家殿下目光转了过来。
    夏日的阵雨暴成瓢泼之势也只是转瞬之间的事。雨借风势,伞有同于无,顾云容的衣裙霎时淋湿,母女两个预备入店避雨,但门口的伙计好像不答应。
    桓澈盯着看了少顷,忽道:“先前那件事若论起功来,那顾家幺女也有一份,眼下倒可给她行个方便,算是酬答。”
    拏云深以为然:“公子英明!”心里却道,想请人过来还非要拐个弯。
    顾云容竭力撑伞遮挡风雨,正自瑟瑟,一抬头就见撑伞而来的握雾来邀她们去斜对面的茶馆避雨。
    顾云容循着他所指看去,虽则雨大看不真切,但她勉强认出了这是她家附近一家大茶肆,出了名的高雅去处。
    这地方是不会让她们这样一身狼狈的客人入内的,何况顾云容并不想跟桓澈打照面。
    握雾仿似根本未听到顾云容母女的推辞,不知打哪里叫来了两个女子帮忙,一路连搀带架将她们拉到了茶肆门口。
    顾云容因着鞋子的缘故,有苦说不出。正好有伙计上来阻拦,说是她们鞋上沾着泥水,衣缘也往下淌水,入内会弄脏地面。
    她刚要顺势告辞,左右这雨来得快去得也快,谁知握雾一把挥开那伙计,看也不看,便将一个茄袋甩手扔给了一旁管事模样的堂官,带着顾云容等人呼啸而去。
    那堂官直至几个人影消失才回神。打开茄袋一看,惊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
    整整十两的二七宝银,成色比细丝纹银都要高!不仅如此,连那装着银子的茄袋也是上好的南京紵缎制成的,上头那花样的绣法他见都没见过。
    观者皆抽气不已。
    顾云容问过才知,那两个将她们搀来的女子是桓澈命握雾临时寻来的,俱是茶肆里专司唱曲儿的。两女与几个伙计一道忙活着,给她们母女两个搬来了熏炉,烘干了衣裳,这便出去复命去了。
    等雅间里的闲杂人等退出去后,徐氏便开始审问顾云容是谁帮她们解围。
    顾云容对于桓澈的举动也颇为费解,但不论如何,在桓澈首肯之前她不能擅自暴露他的身份,所以她只是说兴许是家中哪门远房亲戚,只是人家记得她们,她们不记得人家。
    等两人收拾得差不多了,便被引去拜见桓澈。
    顾云容头先以为就要那么湿着去见桓澈,她穿得单薄,雨水洇湿了胸前那一块衣料,她方才几乎一直抱着胸。要就那样站在桓澈跟前,以他那个目力,怕是连她内里穿了什么颜色的抹胸都一目了然……还好把衣裳烘干了。
    但她不好管人借鞋子,便只好硬着头皮穿着那双坏掉的绣花靴入内。
    桓澈听见外头的动静,竟然感到心底有不可抑制的雀跃涌动。
    虽然算起来没几日,但他感到仿佛已经阔别许久了。
    他几乎是迫不及待地抬头望去。
    入目就瞧见一月未见的少女深深埋首,一步一蹭地挪到距他三尺开外的地方,然后就长在那里一样,死活不肯再往前挪,看也不看他,在徐氏叙礼后,僵硬地屈身行礼道了万福。
    桓澈明显感受到了她言行之中的疏离。
    他甚至觉得她在有意躲着他。
    他可是清楚记得,顾同甫还没被放出来那会儿,她胆子大得很,屡屡偷觑他不说,还跑来探病,连他斗纸鸢输了,她都会跑上来温声软语地安抚他。
    这才过去几日,她对他的态度就大不同了。
    他瞬间觉得满腔热情被浇了一盆冷水。
    一种十分微妙的失落受挫感。
    桓澈在她莹白细嫩的脖颈上盯了一下,骤然按下茶盏。
    那“咚”的一声在静谧的室内有些扎耳。拏云与握雾互看一眼,殿下这是生气了?
    桓澈起身客气还礼,命人给徐氏母女看座。
    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揖礼,由他做来,便如流水行云,遍身风流。偏他容色端雅,举动贵介,不过一个基本礼节,徐氏竟觉自己生受不起,
    她端量桓澈一回,又环视周遭,越发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