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茗翠摇摇欲坠,萧布衣大为诧异,上前一步去搀扶。裴茗翠轻轻的摆摆手,徐世绩却早把椅子搬过来。
裴茗翠坐下,头一次有些茫然。
萧布衣见到她脸色前所未有的差,暗自担心,可一时间也不明白问题到底出现在哪里。见到龟壳那一刻,他也有些心悸,他从未想到过,他会见到第五块龟壳!
陡然想起,裴蓓曾对他说过,裴茗翠当年前往张掖,就是为找一片龟壳,难道这块龟壳就是她在张掖寻得?可若是这样,自己手上的龟壳又是怎么回事?
大哥说过,天书龟壳有四,得四块龟壳,可得天地人三书,可自己得到了四块龟壳,像是明白了很多事情,可又像并不清楚。所有的一切朦朦胧胧,他那时已经把天书的秘密抛在了一旁。人的命运,要靠自己来把握,他到如今,东征西讨,早就将脑海中的历史抛在一旁。他一路向前,只凭双拳单刀加上一帮兄弟,要打出个大大的疆土。
他对此从未后悔过。
天机、天书、龟壳、甲藏、水幕、地下迷宫种种纠葛,都被他抛在了脑后……甚至、他到现在,都没有查询太平道的秘密。因为他已经知道,太平不太平,得太平道的支持,虽可一时强盛,但是遗患无穷。
我命由我,不由天!
萧布衣就是这种想法,所以才有条不紊的按部就班,尽量消弭太平道的痕迹,准备让太平道无疾而终!可他没有想到过,尘封的记忆再次被裴茗翠唤醒,而看起来,她也是惊诧莫名,她为何会诧异,也是奇怪为何多出第五块龟壳吗?可就算多出一块,她为何亦是如此吃惊?
徐世绩望着二人脸色迥异,也是心中惴惴,可仍是无法融入这二人的世界中。裴茗翠、萧布衣都是智珠在握,聪明绝顶之人,如果这二人都对这片龟壳诧异莫名的话,那其中定然有个惊天的秘密。
可遗憾的是,他只能看着这片龟壳,一头雾水。
不知道沉寂了多久,裴茗翠这才道:“天书龟壳有四,萧兄当然知道。”
“据我所知,的确如此。”
“得四块龟壳,可得天地人三书!”裴茗翠又道。
萧布衣沉吟半晌,“传说是这样。”
“这么说,萧兄已经得到了天地人三书?”裴茗翠肃然道。
徐世绩却已站了起来,“西梁王,末将请退。”
萧布衣摆手道:“世绩,无妨事。或许我和裴小姐都是当局者迷,所以……我们需要一个旁观者。你放心,这些算不上什么秘密,相反……我们需要解开这个秘密。”
徐世绩见到二人脸色凝重,越说越玄,只怕其中有什么不该自己听的。见萧布衣挽留,这才强笑道:“既然如此,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萧布衣这才回答裴茗翠的问题,“我一直觉得我好像得到了三书,可现在想想,却又不像,我不妨将所有的事情和裴小姐说一遍,这里或有误会、或有圈套、或许只有裴小姐才能分辨。我知道,裴小姐一心为大隋,应和太平道绝无瓜葛。”
见裴茗翠露出苦意,萧布衣皱眉道:“裴小姐,我说的可有不妥?”陡然想到裴矩,萧布衣已经明白了裴茗翠的心意,不由为她扼腕。
裴茗翠却恢复了镇静,轻声道:“请萧兄明言,多谢。”
萧布衣整理下思路,这才说道:“我手上的确有四片龟壳,当时得到第一块龟壳,是在马邑。那时候,还没有见到裴小姐,那时候,我根本就不知道龟壳的含义……我的那片龟壳,其实是从一个小偷手上获得。”他将当初在马邑获取龟壳的情形说了遍,裴茗翠听完,有些诧异道:“这……怎么可能?”
“我知道,这一切在裴小姐眼中过于巧合,但是到今日,我真的没有欺瞒裴小姐的必要。所有的人都认为我是天机,亦是觉得我是得太平道相助才到今日的地位。但是只有我自己才明白,那些人猜的并不正确,包括圣上和张将军!”
裴茗翠摇头道:“我不是说你得到龟壳太巧,萧兄,你继续说下去吧,我一会儿再和你解释。”
萧布衣点头,续道:“第二块龟壳却是从我大哥手上获得……”他删繁就简的说了一遍,裴茗翠这次只是点点头,“那其余的两块呢?”
“其余的两块说来有些轻易,却是我从李兄手上获得。”萧布衣笑道。
“李兄?”裴茗翠满是诧异,“李靖?”
“不是李靖,是李玄霸!”萧布衣道。
裴茗翠豁然站起,难以置信道:“李玄霸?那两块龟壳是李玄霸给你的?”她那一刻脸色红赤,直欲滴出血来,可见情绪激动。萧布衣和她认识多年,头一次见到她有如此失态之时。
不知过了多久,裴茗翠终于回过神来,一阵剧烈的咳,缓缓的坐下来。
萧布衣虽不知道她为何一次比一次情绪激动,可也不忍道:“裴小姐,我是绝无虚言……”
裴茗翠点头,惨然笑道:“事到如今,你有什么欺骗我的必要呢?其实在我看来,萧兄被推动,真的是身不由己,谁都以为你知道的最多,但是你却很多都不知道,要非如此……”
她又是一阵咳,打断了下文,徐世绩终于忍不住道:“西梁王、裴小姐,还是过两天再说吧。”
裴茗翠方才门外之时,虽是脸色很差,可如今情绪愈发的激动,让徐世绩觉得若再激动,多半会激的吐血。
萧布衣也正有此意,柔声道:“裴小姐,很多事情,已经过去了,我等要看的是将来,何苦在过去的事情上纠缠不清呢?”
“萧兄看的开,所以能够成就一番伟业,我看不开,所以作茧自缚。”裴茗翠终于缓过神来,“可不是每个人都会做大事,也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得开。萧兄……请你说下去。”
她眼中露出恳求之色,萧布衣见到她凄婉欲绝,陡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不由背脊涌起一股寒意。
他的确很多事情看的开,所以很多事情,并不费力去思索。这可能让他错过很多事情,但是亦让他心胸保持开朗。但是这不说明他蠢,相反,对于天书龟壳一事的诡秘上,他只比裴茗翠晚想到一步。
见到裴茗翠的脸色,萧布衣陡然明白,她伤心为了谁!
可见到裴茗翠哀求的眼神,萧布衣明明不想说,却是不能不说,因为,裴茗翠从来没有求过他!
自从裴茗翠认识他以来,就当他是朋友,从来只是帮手,无怨无悔,却没有求过他什么。这一次,不过让他说出真相,他又怎能拒绝?
“萧兄不肯说吗?”裴茗翠凄然问道。
萧布衣一咬牙,“好,我说,我今日就和你说个清清楚楚。第三块龟壳没到我手,只是藏着一个惊天语言,就是李氏当为天子六个字。而第四块龟壳,却是李玄霸托李世民交给我……”
他一口气说下去,将当初遇到李玄霸发生的一切详尽说了遍,发现裴茗翠脸色反倒越来越平静,萧布衣反倒心中惴惴,感觉这不是什么好现象。
事到如今,太平道一事,萧布衣的确没有对裴茗翠隐瞒的必要。说完了李玄霸,他又把洛水袭驾、地下迷宫、无上王的事情说下去。徐世绩一旁听了,不由惊心动魄,从未想到过,萧布衣平静的表情下,竟然藏着这多的秘密。
谁都觉得萧布衣以布衣之身做到今日的西梁王,已是难得的异数,可谁又能想到,这个西梁王暗中,和太平道之间又有这么多波澜诡谲的隐秘。
听萧布衣如此一说,徐世绩也想到了很多,却没有开口。他不知道自己听了这些,是福是祸。
这一番话下来,三人竟一直坐到了天黑。
等到萧布衣亲自点燃油灯后,见影子跳动,裴茗翠如同幽灵般孤寂,又觉得自己过于残忍。裴茗翠只是静静的坐着,谁都不想、也不忍唤醒她。
灯火跳动,只映的裴茗翠脸上出奇的白,白的甚至有些透明,徐世绩虽不算明了,却只觉得鼻梁微酸,忍不住昂起头来。
幽幽一叹,仿佛从地狱传来,裴茗翠抿着嘴唇,双眸中闪动着宛若油灯的火焰,枯黄飘忽,“萧兄,真的谢谢你,我今日来,从未想到过会收获这多。”
“裴小姐收获了什么?”徐世绩问,可话一出口,就觉得后悔,他倒宁可不听这个秘密。
裴茗翠笑容有些凄惨,“萧兄见到我拿出第五块龟壳时,想必就想到了奥秘所在。”
萧布衣半晌才道:“龟壳有四,但是蓦然出现五块,肯定有一块是假的?”想到这里的时候,他有些心悸,但是他还能很好的控制自己,他只怕裴茗翠会吐血。
“也可能有两块是假的,也可能是三块。”裴茗翠喃喃自语。
萧布衣脸现苦笑,不等回答,徐世绩突然道:“或许五块都是假的!”
徐世绩一下子将问题推到了极端,却也并非没有可能,毕竟既然假货出现了,很让人怀疑到其余的龟壳,毕竟三人都不知道对龟壳如何辨别。
室内静寂一片,呼吸可闻,萧布衣沉凝许多,突然道:“我相信,最少有一块是真的!”
徐世绩听到他口气不容置疑,蓦然涌起了信任,沉声道:“不错,张大哥给你的必定是真的!”
萧布衣抿着嘴唇,用力点头,突然有些疑惑,虬髯客送给自己的龟壳是藏宝的那个,只有那个对自己最有用处。其余三块中,有一藏甲暗指地下迷宫,预言和自己扯不上关系,太平令呢,更是到现在还不知所云。虬髯客突然在扬州出现,虽说是为了寻道信,但是真的没有想过宝藏的问题?后来起出宝藏,旁人都是感慨这是巨大的财富,只有虬髯客不屑一顾,往事历历在目,萧布衣越想越疑惑,为何虬髯客会给自己诺大的宝藏?这个问题,他以前也想过,可直到今天,才是疑惑重重,不可遏止。但是可以肯定的一点是,虬髯客对他绝对没有恶意。
这种发自心底的信任,不容置疑。
“萧兄……你说李……玄霸让你看的两块龟壳,一块是预言,一块是太平令。不知道……”裴茗翠欲言又止,有些为难。
萧布衣一翻手,已经将太平令放在桌案之上。
裴茗翠微微一笑,暗想萧布衣现在虽为西梁王,可机敏豪爽不减当年,一下子就听出自己的用意。
伸手拿过太平令,裴茗翠翻来覆去的看了良久,缓缓的推了回去,半晌无语。
“裴小姐有何看法?”徐世绩问道。
“我听过太平令,那是当初张角号令天下的信物,可我从未见过太平令,亦不知道眼下这块的真伪。就算是真的……”裴茗翠讥诮的笑,“太平道四道八门,纷纷攘攘,只凭一块令牌想要号令,很难做到。”
萧布衣笑笑,“原来如此。”
他没有任何激动和失落,裴茗翠见了,凝望良久,“萧兄可知道为何龟壳分四块?”
“不知。”萧布衣毫不犹豫道。
裴茗翠笑了起来,“最不知的人得到最多,最了解的人失去最多,这岂不是个笑话?”她虽是在笑,口气中有着说不出的忧伤之意,萧布衣不知如何劝解,只能默然。
“据我所知,龟壳本来是太平道宗主所制,代代相传制造之法,到如今,太平所制龟壳,却是经昆仑之手所制。虬髯凌峰,昆仑绝顶……”裴茗翠望了眼萧布衣,问道:“萧兄知道这八个字的意思吗?”
萧布衣半晌才道:“不知。”
“这八个字的意思是,太平道中以昆仑最大,而虬髯就是要实现太平道凌峰夙愿之人。”
徐世绩吃了一惊,“裴小姐,你说虬髯是争天下之人?”
“按照道理是这样,我也只是道听途说,你们可信可不信。”裴茗翠淡淡道。
萧布衣却只是点点头,“多谢裴小姐相告。”
徐世绩不能不佩服萧布衣的沉着,裴茗翠说虬髯客要争天下,这历来都是君王大忌,可萧布衣竟然还能不动声色。
裴茗翠点点头,露出赞赏之意,“据我所知,龟壳有四,分归四道所有。而虬髯所掌,却是天下无双的财富。至于其余三块龟壳,应是由李家、楼观、茅山三道宗主掌管,三块齐聚,得天地人三书。至于到底如何从龟壳中寻天地人三书,我真的不得而知,但是在我来看,人书并非如传言所言……简简单单的说出每个人的命运!”
萧布衣皱眉问道:“那依裴小姐的意思呢?”
裴茗翠望着太平令,沉默良久才道:“太平道数百多年来,良莠不齐,每代宗主都是惊才绝艳之人。他们自任宗主开始,就会开始选拔人才,从幼时培养,教习武功兵法谋略,补充在八门之中,而这里,就以将门为主。按照我想……这人书就是记载太平道眼下的人才,以期在争夺天下中,起到出乎不意的作用。你们也应该知道,这些经昆仑选拔之才,哪个在大隋都会有不小的作为,但是这些人具体埋藏在哪里,当然只有得人书后才能知道。”
“原来如此。”萧布衣轻叹一声,“我倒没想到是这个意思。”
“因为龟壳是宗主所保管,所以我觉得,萧兄从虬髯客手上获得龟壳并不奇怪,但是龟壳落在混混之手,有些不可思议。”
“那龟壳落在李玄霸和裴小姐之手,也有些不可思议。”徐世绩突然道。
“世绩!”萧布衣低声喝道。
裴茗翠涩然的笑,“徐将军说的不错,不过我这块龟壳,也可以说是人送的。李玄霸手中的两块龟壳,却是有着极大的玄机。得龟壳得天书,萧兄并没有得到三书,这说明你手上的四块龟壳并非完全正确。而据我所想……”
“裴小姐,你累了,不用想了。”萧布衣突然道。
裴茗翠垂下头来,“再说几句,总可以吧?”
萧布衣目光复杂,缓缓的拿起那块太平令,“谎言伤身,真话伤心。不过裴小姐若想说,我就会听。”
裴茗翠握住茶杯,十指芊芊,手背上却是青筋暴起,“萧兄是天机,所以精气血运行都和常人有异,萧兄写的字体古怪,旁人只以为粗鄙,可落在有心之人眼中,还是会发现异样。可是当初萧兄虽是聪颖,但对于所有的阴谋诡计却是混混沌沌,并不知道你在殿试写下几个字的时候,已经被有心人看到,进而定下了对付你的计策。”
“对付我?”萧布衣皱眉道。
裴茗翠还是握紧了茶杯,掩饰心中的激动,她本来就是极为聪明之人,这些日子就是孜孜以求太平道之秘,不然也不能信口说出这多关键所在。可正如她所言,知道的多,失去的多。从萧布衣这得到最关键的消息后,所有的一切在她脑海中已经清晰明朗。
她强迫自己说下去,虽然忍着胸口刀剜般的痛。她知道要是不说下去,她这一辈子,只有比这更加的痛苦。
“有心人试探出你是天机,开始进行周密的计划。他知道天机必定是不凡之人,所有他要妥善加以利用,于是他第一步就是先取得你的信任,然后成为你的朋友。成为萧兄的朋友并不难,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简单,因为那时候的萧兄,简直能用天真来形容!”
萧布衣想笑,可见到裴茗翠痛苦的样子,又觉得心中难过。
“然后他就向萧兄说了个惊天大慌,说什么一定要对萧兄说实话,萧兄为人谦和,以诚待人,很快的就和有心人称兄道弟。而这人想必定然深谙太平之秘,这才做出龟壳、预言、太平令来取信萧兄。他知道太平道内部不和,一时半会绝不会猜穿他的谎言,若非如此,蓬莱刺杀之时,他也不会当机立断,舍命保全家族。结果他成功的欺骗了萧兄、欺骗了天下人!”
说及天下人的时候,裴茗翠嘴角已经溢出血丝。萧布衣暗自心惊,“裴小姐,他这么做,也可以说是不得已而为之。”
裴茗翠漠然的笑,“真的是不得已而为之吗?李渊避难太原,急取关中,除去薛举,抢占巴蜀,一步步丝丝入扣,恐怕亦早已落入有心人的算计之中吧?他知道你是天机,故意取信于你,给你假的龟壳,只想让你误入歧途,真的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吗?他当然知道萧兄是个信人,亦知道萧兄绝对会把这个秘密守口如瓶,所以才能向你撒这个弥天大谎。他算计极准,萧兄也真的始终没有吐露龟壳天书一事。若非今日我前来黎阳,只怕你我……一辈子都被他蒙在鼓中而不自知。”
萧布衣心中一凛,“那他……那他……”
裴茗翠恢复了冷静道:“你我显然……都已经落入他的算计之中,这人东都第一高手,极有心机之辈,真正算得上是大奸大恶之人。”
萧布衣虽有种被骗的愤怒,可见到裴茗翠表情沉凝如水,反倒有种担心,“裴小姐……”
裴茗翠缓缓站起来,“晚了,我要走了。”
她由愤怒转化为平静,不过转瞬的功夫,徐世绩也看出不对,担忧道:“裴小姐……”
“我想走了。”裴茗翠道。
萧布衣皱着眉头,吩咐道:“既然如此,世绩,你送裴小姐吧。”
徐世绩点头,裴茗翠也不拒绝,等和徐世绩出了王府,回头道:“徐将军,不劳远送了。”
她神色淡漠,拒人千里之外,徐世绩虽是担忧,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有兵士早把马儿牵来,裴茗翠并不上马,牵马前行,等到了前面的巷子,消失不见。
徐世绩仰望星辰,只觉晚风清冷,正要回转,突然听到远处‘咚’的一声。他毫不犹豫的疾步奔去,只见到转弯不远处,裴茗翠已软倒在地。徐世绩那一刻心中惶恐,慌忙上前叫道:“裴小姐……”
裴茗翠昏厥过去,紧闭双眸,眼角余两行清泪,如风中悲雨,叶上残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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