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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毒蛇
    被狠狠的咬了一口的杨梦龙很委屈,他确实还没有玩够嘛,说实话有错吗?为什么像他这么诚实的孩子还会被咬得这么惨?再委屈也没用,筱雨芳已经不能再等了,回到府里,他只好很委屈的派人去请算命先生帮忙选个良辰吉日————最好定在好几个月之后,他好再痛痛快快的玩上一段时间。当然,算命先生是不会理解他的心情的,这货对了两个人的生辰八字,然后念念有词,嘀咕了半天,嘴角一掀,吐出了一个让杨梦龙想掐死他的日期:
    九月九日,正宜嫁娶!
    你大爷的,九月九日!我也知道你这货肯定收了钱的,但是上吊也得让我喘口气吧,犯得着这么急么!
    他还没有作好成为丈夫、父亲的心理准备。
    可其他人一点也不理解小杨将军的苦衷,订婚的日期一定下来,整个舞阳卫都是一片欢呼,比他们自己结婚还要高兴!程骥第一个送来了一份丰厚的大礼,程骏也不甘示弱,送了份更大的,那些有份跟杨梦龙合伙开厂的有一个算一个,纷纷跟上,送上贺礼,唯恐落后于人。就连南阳十三县的官员也过来凑热闹,送礼的送礼,赠诗的赠诗,非常积极。军户们拿不出什么好东西,却也兴致勃勃的凑到一块,嘀嘀咕咕的商量着该怎样把小杨将军和筱小姐的婚礼办得风风光光,热热闹闹。杨梦龙把他们从饥寒交迫中解救出来,让他们过上了温饱舒适的生活,筱雨芳则是舞阳卫头一位私塾老师,免费教他们的孩子读书写字,这些都让军户们感激不尽,很想为他们做点什么。同时嘛,小杨将军成家了,有了后代,就等于在这里扎了根,他们也就不用担心他会被调走啦,两全其美的事情,没理由不高兴的。
    大家都太过热心了,热心得杨梦龙都不敢出门了,一天到晚都呆在府里,哪也不去。真是太难得了,要知道这只大马猴来到舞阳之后就没有消停过,不是往军营跑就是往军田跑,不是往军田跑就是往矿山跑,哪里闹土匪了他第一个带兵杀过去,哪里发生大规模械斗,他兴致勃勃的带上几个人跑过去把两边都揍一顿,总之,像现在这样一连几天都老老实实的呆在府里的情况,真的是太罕见了。
    程琪逗他:“外面有人在聚众斗殴哦,你也不去管管?”
    杨梦龙声音沉闷:“不去!”
    程琪说:“南召那边闹土匪了……”
    杨梦龙说:“那边的土匪也就只剩下十来个人了,如果南召县令还摆不平,自己找根绳子把自己挂到树梢上好了!反正我是不会出去的,哼哼,只要我一出门,三姑六婆姨妈姑爹什么的马上一拥而上,围着我恭喜啊要喜糖啊,受不了!”
    程琪格格直笑:“原来你也有怕的一天,我还以为你天不怕地不怕呢!”
    杨梦龙大为郁闷。
    他郁闷,有人比他还要郁闷。
    那个人就是河南毕都司。
    这位毕都司大人这段时间过得确实很郁闷。刘锦堂还在的时候每个月都会孝敬他一份厚礼,贪污受贿、克扣军饷所得也会有他一份,虽然不是很多,但是蚊子再小也是肉啊。但是打从刘锦堂被宰了之后,杨梦龙取而代之,这份孝敬就没了,这小子对官场种种潜规则可谓一窍不通,也没打算去弄懂,就是一门心思的种自己的田,练自己的兵,别说拜会都司大人,连离千户所只有三十里远的县衙都没去过!好吧,不给就算了,反正南阳那地方很穷,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你不给孝敬我就不给你发军饷和武器,看谁狠!于是都司大人很不客气的把应该发给舞阳卫的兵器和军饷给扣了,等着那小子上门求饶。然而事情的发展出乎他的意料,那小子没军饷自己挣,没兵器自己打造,装备起一支训练有素的大军不说,还赚得盆满钵满!去年在得知杨梦龙靠卖土豆就赚了十几万两银子之后,毕都司郁闷得想吐血,他一年经手的粮饷加起来都没有这么多!而杨梦龙一发不可收拾,工业农业轮着来,玩得不亦乐乎,舞阳卫以惊人的速度富裕起来,让其他各卫所眼红得要滴出血来。以前大家一样穷当然不觉得怎么样,可是现在一群穷光蛋中间出了一个土豪,心理当然不平衡了!毕都司挖空心思想从舞阳卫弄点油水,却发现舞阳卫简直就是一块铁板,他根本就没法在那里安插亲信!也就是说,不管舞阳卫富成什么样,都不关他的事,你说郁闷不郁闷?
    更加郁闷的是,与舞阳卫蒸蒸日上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其他卫所日益衰败,逃亡的军户越来越多了。好吧,这不算什么,有哪年军户是不逃亡的?很难找得到比卫所制度更加糟糕的制度了。关键在于,军户越来越少,可从陕西、山西那边逃过来的流民却越来越多了!刚开始的时候只是逃荒,想逃入河南讨口饭吃,后来发现讨饭太难了,就开始抢劫,如果他们只是抢老百姓也就算了,可是连地方缙绅、地方官吏一起宰这算哪回事嘛!现在八月已经进入尾声,到了九月,陕西、山西很多地方就会开始下雪,流民必须趁着天还不算太冷的时候翻越重重关山进入中原,才有活下去的希望,否则雪一下,他们就算不被饿死也得被活活冻死。大批流民涌入无疑让河南的治安形势越来越糟糕,都司大人自然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尤其是得知有一支流民大军正通过武关朝南阳盆地涌来之后,他的心情就更加糟糕了,这么多人涌入河南,得捅出多大的篓子啊,我的老天爷!
    还没完,收到这一坏消息之后,他又接到了朝廷“从各卫所拣选精锐,开赴辽东”的命令。都司大人心里有一万头草泥马咆哮而过。拣选精锐开赴辽东?河南诸卫还有个屁精锐,卫所里连种田的军户都没多少了好不好!
    他又开始怀念刘锦堂了。刘锦堂还在的时候还能逼着张千户抓矿工抓佃户,凑起上千人入京勤王,把这份倒霉的差事应付过去了,可现在他上哪找这样的得力助手!他苦笑着对幕僚说:“还开赴辽东呢,就现在这形势,能将流民挡在南阳境外就算不错了!”
    幕僚却眨巴着眼睛问:“为什么要将流民挡在南阳境外?”
    毕都司说:“不把他们挡在南阳境外,让他们洗劫了南阳,我们可就人头不保了!”
    幕僚却嗤了一声:“这年头剿匪不力,让流寇洗劫州县的多了去了,如果被洗劫了地方就人头不保的位,只怕宁夏、陕西、山西三省的官员从上到下,通通都得杀头!可他们又有几个是掉了脑袋的?”
    毕都司若有所思:“那依先生之见……”
    幕僚说:“很简单,南阳事,南阳了!马上命令舞阳卫严守各关卡防止流民入境,如果流民洗劫了地方,唯他们是问!”
    这个建议正合毕都司之意,他微微点头:“南阳事,南阳了,也只能这样了。那朝廷这道征调令……”扬了扬手中那张要命的纸片,颇为为难。
    幕僚笑得诡异:“听说舞阳卫兵精粮足,杨指挥使更是骁勇善战,万夫莫敌,大人何不命令舞阳卫出兵两千,开赴辽东?”
    毕都司皱起眉头:“舞阳卫就不到四千兵,应付上万流寇已经够吃力了,再抽走两千,哪里还挡得住流寇!”
    幕僚反问:“为什么要挡住流寇?挡住流寇对大人有什么好处?”
    毕都司愣住。
    幕僚耐心的分析:“舞阳卫的杨指挥使生财有道,不到两年就赚到了几十万两银子,把穷得当当响的舞阳变成了富庶之地,可是,他可曾孝敬过大人一分一厘?既然不管南阳富到什么地步,大人都无法从中分润任何利益,那又何必去保呢?还不如让流寇去将地方打烂,然后顺水推舟,把舞阳卫的田产、作坊都拿过来!”
    毕都司没再说话,眼里闪烁着毒蛇一样的光芒。
    崇祯四年八月的最后几天,在杨梦龙在为日益逼近的婚期愁眉苦脸的时候,在那两条毒蛇暗地里嘀咕着如何将杨梦龙千辛万苦积攒下来的一点家当吃干抹净的时候,无数流民正在山西和陕西那崎岖的山道上挣扎前行。今年又是粮食歉收,而赋税非但没有减免,还加重了不少,更多的人活不下去了,有些加入了越闹越凶的流寇,拿起刀枪对准了跟自己一样饥寒交迫的老百姓,打破州府搜刮库存,能活一天算一天,而更多的人则背井离乡,挣扎着往情况相对要好一些的中原走去。明朝的户籍制度在这一刻完全失去了作用,再也没有人会把他们当流民抓起来了,因为他们已经成了千千万万流民中的一员,他们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再也用不着看官府的脸色。官府也没有为难他们,反倒是处处开绿灯,鼓励他们跑到中原去,最好所有流民都跑到中原去,那他们就省心了!
    河南河北两省的布政使不约而同的对陕西这种不负责的行为提出了严重的抗议,要求他们约束流民,别让流民跑到中原来祸害自己的地盘。然而并没有什么卵用,陕西布政使对他们的抗议充耳不闻,只恨跑到中原的流民太少了!
    当然,跑向中原的并不仅仅是流民,也有流寇。这年头当流寇不需要太高的学历和技术,只要你够能打,又有几十号同样能打的小弟,最好还有一点钱,要在流民大军中拉起一支几百人上千人甚至几千人的队伍都是很轻松的事情。在武关通往南阳盆地的狭道之间,就有一支上万人的流寇举着用劣铁打造的钝刀,扛着削尖的木棍和竹竿,嘴里念叨着“去南阳,去南阳,去到南阳管吃饱”,像一群蝗虫一样铺天盖地的前行。而天雄三卫那边则早早拉响了警报,因为一支流寇大军已经进入真定、顺德地区,开始大肆抢掠。进入河南河北的流寇出奇的默契,都不约而同的奔向卢象升和杨梦龙的地盘。这两位的地盘其实也没多富,但存粮却是最多的,对于这些饿得眼都绿了的流民来说,粮库里那堆积如山的粮食比金山银山还要珍贵,那两位很能打,这个大家都知道,但是这又能怎么样?只要能吃上几顿饱饭,他们死也甘心了。
    饥民不畏死,古往今来,一直如此。饿疯了的饥民所能爆发出来的破坏力,绝对会让每一位统治者不寒而栗。
    这波流寇并不知道,他们的一举一动正在改变历史。在被崇山峻岭环绕的南阳盆地和坦坦荡荡的华北大平原,他们将完成自己的历史使命:引领明末的绝代双骄出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