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尔耕和朱由检两人商议了一个下午,当田尔耕走出宫门的时候,发现日头已经西斜了。
田尔耕抬头望着橘红色的夕阳,眼睛眯着看了很久。今天的情形,就像当初和魏公公商议对付东林党人一样,但是心情却是天壤之别。
如果说当初决定陷入党争的时候,田尔耕是知道魏公公肯定能赢,但是心情却是非常的压抑。因为东林党人掌握着士林的舆论,把自己包装成了正人君子的典范,凡是东林党人想要打倒的对象,都会在舆论上先把对方给戴上奸臣、小人、阉党的帽子。
所以田尔耕虽然站到了魏公公这一边,但是在心里上却已经落了下风,潜意识中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小人阉党之类的了。这种在道德层面上居于下风,在政治上显然是不利的,就算是魏忠贤权倾天下,他们这些阉党成员也一样是惶惶不可终日,生怕东林党人有一天会翻身清算他们。
而今天和崇祯谈论之后,田尔耕虽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赢过那些盘根错节的卫所军官,但是这种打着为百姓谋利的旗号做事,却让他在心理上第一次占据了道德高地。
这个时候的田尔耕才发觉,当初那些东林党人贪污起来不比他们阉党少,但一个个站出来指责阉党时,却为什么毫无愧疚之心了,现在他就带着莫名的理直气壮的气势。
田尔耕离开宫城的时候,送他离开的小太监发现,这位前田都督离开的时候,似乎比刚来的时候长高了一些。
朱由检在宫内接见魏良卿、田尔耕的时候,三辆大车此时刚刚跨进了崇文门。
在皇城内绕了半个多时辰,三辆大车在草帽胡同内的一个院子面前停了下来。一个身材瘦削,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朱子深衣的中年人,在两名年轻学子模样打扮的人搀扶下,走下了中间的大车。
章正宸从最后一架大车上走了下来,对着中年人拱手行礼后,恭敬的说道:“姑父,请稍后,待我先去上门投贴。”
中年人整理下衣服,温和的说道:“也好,那么你去吧。”章正宸应诺了声,就离去了。
不多时,一个穿着常服的青年人就跟着章正宸匆匆赶了出来,他面带着喜色,对着中年人老远就弯腰拜了下去。接着才起身走了过来,口中亲切的说道:“澄源日思夜盼,对蕺山先生真是翘首以待啊。月前陛下应允吾等所请,过去几年内被阉党所驱的党人同志,都一一起复。
如今魏阉离京,崔贼去职,朝中阉党气势大消。如今我等党人同志,正盼着蕺山先生来京主持大局,劝谏陛下扫除群奸,廓清朝堂。”
这位被工部主事陆澄源隆重对待的中年人,正是继高攀龙之后,被东林党人视为领袖的海内大儒刘宗周。他因为魏忠贤掌权后朝中党争愈来愈激烈,深感忧虑但又束手无策,干脆就辞官返回家乡绍兴讲学,因为其讲学地点在绍兴城北蕺山,所以又被称为蕺山先生。
刘宗周虽然身为东林党人,但是对于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党人在朝中打压异己,掀起党争的做法并不以为然。
他曾经在万历末期上《修正学以淑人心以培养国家元气疏》,指出廷臣日趋争竞,党同伐异之风行,而人心日下,土习日险等不良风气,希望朝廷化偏党而归于荡平,不必以门户分邪正。这篇奏疏对当时的党争作了持正的分析,不全以东林党人为是,也不全以东林党的政敌为非。
但是万历末期党争已经趋于激烈,刘宗周这种持平言论已经无法被朝中心思各异的大臣所接受了。最后迫不得已,刘宗周只能辞职回家讲学,这是他第一次辞职。
第一次辞职归家的三年中,刘宗周的学术思想日渐成熟,名声开始远扬。于此同时国事开始日坏,此时外有后金边患,内有奢安之乱,而明军却是屡战屡败;朝中大臣只顾着争权夺利,党同伐异;地方官员则一味的搜刮百姓,不知廉耻为何物。
在这种残酷的社会现实面前,这位宋明理学的传人,也是明末的最后一位儒学大师,在对友人的信中沉痛的写道:“今天下事日大坏,莫论在中在外,皆急需匡救,以缓须臾之决裂。况遐荒远激,尤非帖然无事之日,又重以茸囗子之酿成弊也久矣。今得一二正人在事,地方之患犹不至一日瓦解耳。敌患孔亟,当事者苟率而处军国,无一举动可人意,恐旦夕有变,吾辈士大夫诚不知死所。”
在明末的士大夫中,刘宗周可以算是寥寥几个,看清了大明王朝已经身处末年的人。但是他从儒家传统学说之中却找不到治疗大明王朝痼疾的灵丹妙药,最后只能提出一个慎独,一个君臣分治的模糊主张。
所谓慎独,其实就是指望士大夫们通过道德反省,压制自己的欲望,从而成为一个有良知的君子。刘宗周希望天下的士大夫们通过这种道德自律,来消除大明官场上那些昏聩、无能、贪腐的官员习气。
刘宗周这种指望狼自己变成吃草的羊的幻想,在礼崩乐坏的大明末年其实是行不通的。但是高攀龙等东林领袖被魏忠贤等人迫害致死后,不管是资历、学术声望还是个人的人品,东林党中已经没人能越过刘宗周了。
而且东林党本身就是一个很松散的士大夫联盟,它并不是近代那种组织严密的政党组织。顾宪成、高攀龙等东林领袖去世后,东林党人内部之间也已经开始了分化。
像顾宪成、高攀龙这些东林领袖,在组建东林党之前,首先是一方的学术大师。所谓的东林党,与其说是一个政党,到不如说更像是一个学派。
顾、高在世的时候,凭借他们的学术功底和名望,加上大部分党人都是他们在东林书院内的学生、师友,其他东林党人自然是不敢有什么想法的。但是这两人去世之后,东林党这块招牌就成了无主之物了,东林党内凡是稍稍有些名望的,无不想把这块招牌揽在自己怀里。
魏忠贤虽然干掉了朝中大部分东林党人,但是大明的朝政并没有因此出现什么好转。万历四十六年增加的辽饷,每亩加派九厘银,直到天启7年也没有停止。
在这种情况之下,大明百姓自然怨声载道。而东林党人虽然被赶出了朝堂,但他们本身就是各地的地主缙绅,掌握着地方上的舆论。
在东林党人的四下宣传之下,大明国事的败坏的原因,就是因为朝中阉党横行,迫害了正直的东林党人的缘故,他们全然不顾,这增加辽饷之事,完全是东林党人执政时加派的事实。
因此魏忠贤虽然在朝廷上凭借着皇权,取得了政治斗争上的胜利,朝中稍有名望的东林党人十不存一。但是在民间舆论中,阉党却输的连底裤都掉了,魏忠贤和阉党成了祸害大明的奸贼了。
当天启故去,崇祯上台之后。只要是明眼人都看的出,阉党失势乃是必然,而东林党人返回朝堂,已经成了不可阻挡的大势。这时候心思活络的党人,就开始惦记上了东林党领袖的这块招牌了。
此时成为东林领袖,也就意味着可以借助之前民间舆论中,东林党竖立起来的良好形象,在民间舆论的支持下,走上一步登天的政治捷径。
陆澄源、王守履等坚守在朝中的东林党人,对此自然是忧心忡忡。但是他们毕竟在士林中的声望太小,在东林党内的资历也不足,完全不足以对抗那些重新起复后,有着政治野心的东林党大臣。
因此催促蕺山先生尽快入京,借助他的声望和人品压制那些心怀异心的党人,正是制止东林党内部分裂的最好办法。
刘宗周只是微微颔首,并没有接过陆澄源的话头,反而温和的说道:“新皇刚刚登基,正是大有为之际。本党同仁正该辅助君王,清理朝政,为我大明百姓做点实事,不可一味纠缠于旧事。端本当助我一臂之力,说服京中党人,放下门户成见,不可再兴党争。”
陆澄源只是微微一愣,就面带苦笑着说道:“蕺山先生果然仁厚,然而到了今时今日,本党和阉党之间仇怨已深。吾党前辈,如杨涟、左光斗、魏大中、周朝瑞、袁化中、顾大章、周起元、黄尊素、缪昌期、周顺昌、周宗建、李应升等诸公那个不是惨死在阉党手中。
若是不能扫除群奸,为诸公报仇伸冤,吾等党人日后有何面目见诸公于九泉之下?更何况古语有云,‘树德务滋,除恶务本'。阉党今日不过是去了一、二领袖,若是我等就此轻轻放过,恐怕来日朝中,吾党说不得又要重演诸公故事了。到时我等今日所为,岂不成了东郭故事?
蕺山先生道德文章海内闻名,本党同志及天下士林素来仰慕,今日吾党人心各异,正需先生振臂高呼,端正人心,共击阉党,澄清朝堂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