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直门大街靠近德胜门大街的路口,是京城有名的崇玄观,而范家商号在京城的分号就在这家道观的边上。
京城商铺大多都在外城,靠近正阳门的区域最为集中。除此之外,便是聚集在佛寺道观边上,指望上香拜佛的人流关照。当然这同佛寺道观门前都有宽阔的场地定期召开庙会,也不无关系。
这京城的范家分号,成立还不足三年,因为主要经营的是辽东的人参和皮毛等贵重商品,因此范永斗选择地方时就把分号放在了内城,毕竟内城的居民非富即贵么。
不过京城二十四坊,几乎坊坊有寺庙,这人气也相差极大。寺观边上的店铺也大多是寺产,人气高则租金高。
范永斗精挑细选之后,还是定在了崇玄观这里。崇玄观这边的人气在京城寺观只能算是中等,但是它的位置较为出色,京城16条大街,就有两条同它相邻。不管是从辽东还是从宣化进京,德胜门和西直门都是最近的,这个位置方便商铺进出货物。
其次,作为一所道观,它在嘉靖皇帝时还是很受重视的,因此崇玄观附近的商铺和宅院都比其他地区更大上一些。现在道观虽然有些衰败了,但是这些商铺和宅院的状态还是非常良好的。
而崇玄观靠近京城西北角,附近不是仓库就是商铺,很少有民居。因此坊内几乎没有什么闲杂人等,这社会情况上面也较为简单,不会有什么麻烦事。
范永斗让亲随站在一条巷子口,指挥着驼队进入自家商铺后院。他这才转过身,对着匆匆赶来迎接的京城分号掌柜陈义说道:“带我们两先回去洗漱下,先让我们缓缓精神,晚上,我要听听你对京城商号情况的汇报。”
陈义还没有回话,看了看天色的范文程却插嘴说道:“我感觉自己的精神还不错,麻烦陈掌柜给我找个带路的,我想先在左近逛一逛,晚饭时再回来。”
陈义顿时有些不明所以的看向了自己的东家,范永斗想了想便说道:“也好,那么陈掌柜你给这位范相公找个机灵懂事的,带着范相公在附近走走…”
马不停蹄的从沈阳赶回张家口,又从张家口赶到京城,范永斗的身体也的确是疲乏了。而比身体更为疲乏的,还是他的内心。
以往他走的都是辽西将门的路子,把江南的棉布、丝绸,长芦的盐和辽西的军粮运往辽东,再从辽东运回人参和皮毛。此外他还收购,女真人攻下辽东时,从百姓手中夺取的贵重物品。
他能打开后金这条商道,完全是因为在努尔哈赤攻下沈阳时,他们这些在沈阳行商的商人得到了努尔哈赤的厚待,把努尔哈赤所说的七大恨传回了关内,为后金进攻明国在宣传上造势,这才得到的回报。
努尔哈赤虽然对于辽东汉人杀戮极为残酷,但是对于投降的明军将领,还有替后金销赃的明国商人却颇为礼遇,当然除了最后一年,他的神智有些失常时两说。
范家商号在张家口经营七世,也不过就是一个小商号而已。但是替女真人销赃两年,范家资产已经隐隐突破五十万银两,成为一个中等商号了。
范永斗从不认为,帮女真人在辽东屠杀汉人劫掠到的财富在关内变现,并偷偷的把山西民户打造的兵器和宣化镇的铠甲运往辽东,是一种犯罪。
他一直都认为,他既没有杀过人,也没有鼓励女真人去杀人,还在女真人屠杀辽东汉人时挽救了几十个山西同乡,因此他赚的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至于明军在辽东接连失败,最终被屠杀了十几万人,那完全是朝廷任命了无能将领的缘故。
范永斗对于大明朝廷的态度就是,腐败无能和愤怒。他按照朝廷律法缴纳税赋,但是朝廷却从来没有尽到过自己的责任。
努尔哈赤进攻沈阳时,女真全族的兵力也不会超过6万,而光是沈阳城内的明军就超过7万。沈阳城号称关外第一雄城,不仅城墙高大,且外面还有宽大的护城河作为屏障。且沈阳当时是辽东的军械制造中心,城内物资囤积如山。
但是这样一座城市,仅仅不到一天就被努尔哈赤攻破了。沈阳城破之后,不仅七万明军被屠戮一空,就是沈阳城内的居民也被屠杀了大半,计五万余人。
范永斗及其他一些商人因为躲避及时,才没有送掉自己的性命。但是从那之后,范永斗对于朝廷也就在没有什么想法了。
作为一名专门跑边境贸易的商人,既然朝廷保护不了自己,那么就只能投靠能够保护自己的势力,否则范家商铺就无法在边境生存下去。至于这么做是不是背叛了大明,背叛了朝廷,范永斗觉得,是大明和朝廷首先放弃了他,因此他这么做并没有过错。
当范永斗闭上了眼睛,替女真人贩卖赃物和辽东各种物产,然后从关内运去各种女真人急需的物资之后,他起初小小的不安,也被这种贸易中涌来的巨大财富所平息了。
在黄台吉登上了大汗之位后,这位新登基的后金大汗对于他们这些明国商人的重视程度,显然要比努尔哈赤更高。
相对于努尔哈赤只想让他们销售和收购物资,这位新的后金大汗还希望,他们能够给他带去明国的各种情报。
已经同后金关系纠缠密切的范永斗,自然是不敢违背黄台吉的命令。为了给他自己留条后路,他还特意在沈阳纳了一房妾室,万一事情败露了,范家不至于全家覆亡。
范永斗虽然这么做了,但是他心里并不相信,他会落得这个下场。因为明军和官府显露出来的腐败无能,加上同后金勾结盗卖军粮和军需物资的,还有大明的高级官员,让他觉得就算露出了什么苗头,他也能全身而退。
他甚至还想着,要踢开那些山西的大商号,带着张家口的那几家商号吞下女真人的独家生意。但是新皇登基之后,短短一年时间内,他的生意就受到了很大的影响。
首先是长芦盐场被四海商行吞没了,接着是朝廷对于辽西镇的整顿,把原来畅通无阻的辽西商道给堵上了。
辽西镇的军粮和长芦的盐,是出口辽东的大宗货物,也是他们能够找到的最短路途的货物来源。张家口到沈阳路途遥远,出口军械、铠甲这种高价值的违禁品还能够获利。但是如果运输粮食和食盐,那就是赔本的生意。
虽说蒙古草原上有盐湖,但是那些食盐还不够蒙古人自己使用的,再加上察哈尔部还在同后金敌对,蒙古人控制的盐湖,很难给女真人提供食盐。
辽西商道的断绝,实际上便等于给了范家商号一个重重的打击。而后金虽然同明国签订了协议,开了锦州和营口两个互市的地方,但是黄台吉并不愿意让后金的货物输出受制于明国制定的地方,这才加大了对张家口几家商号的支持,想要开辟通过蒙古草原的固定商道。
但是范永斗刚刚回到张家口,就发觉他千里迢迢带回来的人参居然不好卖了,这就有些让他精疲力竭的感觉了。失去了辽西的粮食、长芦的食盐,再失去辽东的人参生意,这范家商号刚刚铺开的场面,还能支持多久呢。
感到京城之后,他只想着先休息一会,实在是没有精神同范文程周旋下去了。因此便干脆的答应了范文程的要求,自己去了商铺隔壁的宅子休息去了。
陈掌柜给范文程找来了一名十六、七岁的半大小子,这是京城分号里的学徒,也是从山西介休招募来的乡党,除了机灵之外,最重要的还是可靠。
这位叫做陈林安的小伙计在京城已经待了快一年,但是因为腿脚便利,常在外送货,因此对于京城较为熟悉。
看着掌柜跟着东家离去后,他便有些活泼了起来,对着范文程恭敬的问道:“这位老爷,你想要去什么地方逛逛呢?”
范文程想了想,便对他说道:“这钟鼓楼和国子监离这里远吗?”
当范永斗小睡后起身时,发觉外面的天空已经开始发黑了,他叫过了院内的小厮,命他去打一盆热水过来,好好的擦了擦脸,才感觉自己算是活过来了。
范永斗这里刚洗刷完毕,京城分号的陈掌柜就端着一盆热气腾腾的肉片面片,还有一小筐用毛巾盖好的馒头走进了房内。
“东家,您休息的还好吧,这是给您留的晚饭,要不您先吃了再说?”陈掌柜一边把手中的东西放在桌子上,一边殷勤的说道。
范永斗擦了擦手,把毛巾丢在了水盆内,让一边伺候的小厮收拾了,便走到桌边坐了下来。
他先端起来喝了一口面汤,才舒服的说道:“这灶上的师傅手艺不错,你算是请对人了。
我们范家商号出门在外,就是要一起吃大锅饭,不能搞特殊化。像有些商号那样,主家吃一份,掌柜吃一份,大伙计吃一份,学徒再吃一份,有意思吗?
大家出门在外,就是抱成团一起求个活路,人家背井离乡的跟着你出门打拼,连个吃食都要分出高低来,容易让人离心离德啊。”
“东家说的是,要不怎么说东家心地仁厚呢?当初您在沈阳,就算是再难,也没丢下我们不管啊。这八家联号的伙计掌柜们,提起您,那个不竖起大拇指,说声:范东家仗义。”陈掌柜小意的奉承着。
范永斗听了心情倒是大好,他吞下一口馒头之后,才继续问道:“那位范相公回来没有?他吃过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