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王承恩陪着钱谦益走进了皇极殿后殿时,这位在人前一向表现的名士风范的文坛领袖,脸色却甚是黯淡。
朱由检打量了他一眼后,才说道:“钱先生前日送来的书稿,朕已经看过了。写的很是用心,朕觉得非常好,不知全书什么时候可以完成呢?”
听到崇祯询问的是书稿的事,钱谦益原本因为刚刚朝堂上发生的风波而七上八下的心,终于安稳了一些。
他赶紧回道:“有赖葡国公主的帮忙和耶稣会几位传教士的协助,这本关于讲述葡萄牙王国兴衰历史的书籍,大致已经完成了八成,大约再有2个月时间就能完成了。
呈给陛下预览的是前六个章节,臣这边还有尚未整理完毕的4个章节,再加上还在收集资料的2个章节,全书完成后一共会有12个章节…”
也许在政治上这位东林领袖的才能并不怎么出色,但是在著作历史书籍方面,倒是现在最为符合崇祯心意的一名作者。
并不是说大明没有治史的人才,而是缺乏愿意按照他的意愿去书写历史的人才。比如这本讲述葡萄牙王国海权历史的《大国兴衰史》,必然会有很多学者不屑一写。
在中国的历史典籍记载中,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西洋小国历史,哪里会有人去关注呢?特别是,还要胡吹大气的在前面加上大国兴衰几个字,不是惹人发笑么。
只有这位水太凉先生,倒是一丝不苟的按照崇祯的吩咐,认认真真的从耶稣会传教士和伊莎贝拉那里收集了葡萄牙王国的资料。
把一个欧洲小国因为一个正确而大胆的选择,变得骤然而富。但是又因为先天小国寡民的缺陷,和后人的固执守旧而衰落的表现,如实的刻画了出来。
而朱由检需要的就是这样一本书,以平等的姿态去研究别国的历史和政治,从客观而不是主观的角度,讲述一段发生于过去的历史。
这本书将不仅仅用于给大明人开拓视野,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今后的大明学者,也能以同样的姿态去研究,世界各国、各民族的历史文化和风土人情。
《大国兴衰史》分为12章,从12世纪阿方索亨利克斯领导葡萄牙王国独立开始,到1578年“三王之役”导致葡萄牙亡国为止,讲述了葡萄牙王国400多年的历史。
当然其中着重描写的,还是“航海家亨利”是如何把葡萄牙,从一个欧洲边陲小国带上了海洋帝国的征程。
“我是最伟大的人,
把地球踩在脚下!
我财大气粗,拥有无限权势;
我是权杖、王冠和王位,:
能使大地和海洋颤抖!
我的威名远扬,
家喻户晓,
我就是葡萄牙,
我比整个世界都大!”
这是葡萄牙诗人罗佩-德-维加的一首著名的诗,它充分的表现了,当一个国家选择了正确的道路时,即便是一个小国,国民也不会觉得征服世界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不过这位经历了葡萄牙王国全盛时期葡萄牙诗人,却亲眼目睹了葡萄牙帝国的陨落,这不能不说是一个极大的讽刺。
当然,朱由检让王承恩把钱谦益找过来,并不是仅仅为了谈论这本书籍的事的。
当钱谦益因为讨论自己的著作,有些慌乱的心情开始平静下来之后,朱由检突然插嘴说道:“钱先生,你对于东林党和东林党人是怎么看的?”
毫无防备的钱谦益有些茫然的抬头看向了皇帝,他有些不明白这个问题的用意。
过来那么3、5个刹那之后,钱谦益才有些惶恐的说道:“回陛下,臣从未听说东林有党,
东林者,东林书院也。昔日顾宪成被革职回乡后,在常州修复宋代杨时讲学的东林书院,与高攀龙、钱一本、薛敷教、史孟麟、于孔兼及其弟顾允成等人,在书院讲学。
因为彼辈在讲学之余,常常评论国家大事,又藏否人物,在江南士林中影响很大,导致朝中一些官员不满,故称东林书院结党。
当时朝中的一些官员,如孙丕扬、公鼐、邹元标、赵南星等人,为东林书院仗义执言驳斥了这种说法,结果反而把东林结党的事给传播的天下皆知。
其时朝野和地方上的某些士人听到这个消息后,因为平日里就认同东林书院传播的言论,于是干脆就自称自己也是东林党人。
而到了先帝时,朝中大臣结党斗争,干脆就把平日同东林党人言论相近的人士统统都打成了东林党,就连臣也给戴上了一个天巧星浪子左春坊左谕德的名号。
所以大明有意见相近的东林党人,但实在是没有东林党啊,陛下。”
钱谦益一边为东林党人辩白着,一边不忘为自己洗了洗地。他是真的打心里希望,朝中不要再兴党争。
现在的他已经不是过去那个在朝中无足轻重的东林党人,而是切切实实的东林魁首和内阁大臣。
内阁诸位大臣中,黄立极61岁,施鳯来66岁,徐光启67岁,郭允厚59岁,张瑞图59岁,而他自己不过才47岁,其他几人都不需要去挂念。
黄立极这个内阁首辅最多也就是干上两届,两届便是10年,10年后他才57岁,正是年富力强之时,而其他几人都已经垂垂老矣。
以大明官场论资排辈的习气,钱谦益觉得自己离这个首辅的距离也就是10年。若是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说不好还能再缩短几年。
但是如果现在朝中掀起党争,赢了未必是他登上首辅,东林党人中声望卓著的不仅仅只有他。
但是输了的话,他就要把现在的一切都放弃掉,回乡下去当一名无所事事的乡绅,这种毫不合理的赌局,钱谦益显然是不想加入的。
只不过他是凭借着东林党人的支持上的位,现在也实在是无法同东林党脱离干系,因此只能在崇祯面前拼命的为东林党洗地了。
能够从这位东林魁首口中听到如许多东林旧事,对于崇祯来说到也是一件好事。
虽然他也命人搜集过关于党争的资料,但是鉴于他现在所依靠的对象,多多少少都同阉党有些关系,因此某些资料送上来便有些失实。
而且,东林党人数目庞大,正如钱谦益所说,这是一个有着泛政治信仰的群体,而不是一个有组织的政治团体。
自称东林党人甚至不需要向几位东林领袖申请,只要家世不错,在当地士林中又没有什么恶闻,同知名的东林党人吃上两顿饭,然后请这位东林党人宣传一下,这就算成为东林党人了。
甚至于,某些人根本没有想要加入东林党,但是因为风评不错,在地方上有号召力。一些东林党人想要借助他的名声,在当地结交同道,往往就把他当做了当地东林党人的表率,莫名其妙的就被东林党人了。
成为一个东林党人固然简单,背弃东林党人也不算困难,当日党争大起,阉党如日中天的时候,就有不少东林党人转身投靠了魏忠贤。
由此可见,东林党的确不是一个组织,倒更像是给自己贴上了标签的一个政治群体。
朱由检听完了钱谦益的辩解之后,便清了清喉咙说道:“朕算是了解了这东林党和东林党人的区别。
既然东林无党,而东林党人又品流复杂,那么钱先生为什么不自己组织一个政党,同这些品流不端的东林党人作个切割呢?”
滔滔不绝的替自己和东林党辩白完,头上都有些冒出了汗珠的钱谦益,听到了崇祯的意思,顿时有些不知所措了起来。
“陛下不是最为反感结党么?如何又…”钱谦益小心翼翼的发问道。
朱由检对着他笑了笑说道:“朕反感的是结党营私,党同伐异的小人之党,不是反感有着直接政治理念的君子之党。
换句话说,朕反感的是东林党人而不是东林党。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如果顾宪成的所作所为真的配的上这副对联,朕又怎么会反感东林党人呢?”
虽说崇祯也认同君子和小人之党的区别,但是钱谦益总觉的这是一个陷阱,他迟疑了许久才询问道:“那么陛下以为,那些才是品流不端的东林党人呢?”
朱由检看着他坚定的说道:“第一便是说一套做一套的伪君子,如聚敛百万家资,却要求皇祖父节衣缩食不要与民争利的李三才;如退居乡间,却妄图操纵朝政的顾宪成…”
皇帝的话语顿时让钱谦益汗流浃背,不敢接下话头来。按照崇祯的要求,这无疑是让他彻底同东林党这个群体决裂,这使得钱谦益感到自己像是被逼迫到了悬崖边上。
看着钱谦益额头冒汗,迟迟不敢接话的样子,朱由检心里不由叹了口气。这位钱学士的优柔寡断果然同历史上相去不远,他既不敢当面拒绝自己的要求,又不愿意服从自己的命令同东林党决裂。
也许换作历史上的崇祯,这位钱学士就该被打入另册了。不过对于现在的朱由检来说,稍显柔弱的钱谦益倒是分裂东林党人这个团体最适合的人选。
毕竟他需要的不是一个强人和野心家去整合东林党人的势力,为自己竖立一个强大的政治对手。他需要的是一个软弱但是有一定组织和号召能力的新东林党,从而分化现在表面上团结一致的江南士绅集团。
以朱由检了解的南明历史,只要给这些士绅一个由头,这群看起来势力强大的江南缙绅,自己就能把自己折腾死。
钱谦益的犹豫,一方面是处于内心存留的道义感觉,另一方面估计是他看不到自己在这件事上的好处,因此就显得犹豫不决。
朱由检想了想便给他放下了一颗香饵,“首辅黄先生年纪已经不小了,他的身体也不是很好,五年一任的首辅,实在是需要耗费大量的精力。
黄先生前些天曾经对朕提过,他希望干完这一任后,就回家颐养天年去。
黄先生这一任干完,剩下的几位内阁大臣老的老,少的少,除了你之外,似乎在年龄上都不大适合接任首辅的位置。
而朕也一直在考虑,担任首辅的职位,为大明掌舵的人选需要什么样的资格。
朕经过了详细的考量之后,倒是发觉了一点,钱先生你除了一个缺陷之外,其他条件倒是都很适合担任首辅这个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