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秦良玉知道,在这样的朝堂论政时,以她的身份还是藏拙为好。如果是沙场比武,站在这文华殿内的这十多位读书人,就是把他们都绑在一起,她都可以饶他们一手。但如果是玩起官场手腕来,她连半个都对付不了。
但是作为大明西南都督府都督,她实在是不忍心将好不容易熬过了尸山血海的那点官兵精锐,就这么被面前的半老头子们,用三言两语就随意抛撒出去。
身为白竿兵的领袖,秦良玉当然知道精兵是如何难得。当年浑河一战,白竿兵和戚家军的精锐就此埋身于辽东的白山黑水之间。经过了这么多年的操练,她手中的白竿兵依旧没有恢复当日那只在浑河血战中,数次击溃八旗精锐的强军七八成实力,而至于戚家军更是从此不复有闻。
自古以来,一只军队的精锐都是指那些,在一次次沙场血战后留下的幸存者,他们是整只军队的骨骼,也是整只军队的灵魂和勇气。
只要军中还存在这些精锐,在他们的带动下,整只军队就会越打越强。但如果一只军队失去了他们,就等于是失去了自己的主心骨和灵魂,你永远也不能把这样的军队视为自己的坚实依靠,指望他们能够在不利的战局下奋战到最后。
奢、安两家土司起兵叛乱的时候,贵州、四川的官兵的确是一些不堪大用的废物。但是在数年的战争过程中,特别是当贵阳之围中,数十万汉民只活下了数千人,这场战争对于当地百姓的意义就出现了变化。
原先,这不过是两个大土司被权力欲望冲昏了头脑,想要趁着大明在辽东接连失利的恶劣局势下,想要割据四川、贵州建国,当一当土皇帝。
大明朝廷连九边的边军都要欠饷,对于西南这些看似没什么危险的卫所官军,那就更不上心了。西南、贵州的官军又怎么会为了朝廷,同那些穷凶极恶的土司兵去拼命呢。
但是当这些土司兵对汉人百姓提起了屠刀之后,贵州、四川的汉民百姓立刻忘记了对于朝廷的怨恨,而把那些反叛的土司当作了自己最大的敌人。
毕竟朝廷要的只是钱,而这些土人连他们和家人的性命都要拿去。西南百姓主动参加官军,和反叛土司进行坚决的斗争,也就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
在这样连续不断的战斗下,原本闻风而逃的懦弱官军,终于一点一点的变成了,敢于和野蛮的土兵作战的军士。而西南都督府和西南军校的出现,更是极大的促进了西南诸军和新军的战斗力。
原本需要借用云南土司的兵力,才能阻挡住水西安家土兵的进攻。但是到了去年,云南土司们就只能在一边观战,光凭着贵州和四川的军队,就已经打的水西安氏求饶了。
虽然对于秦良玉来说,这些军队的解散,无疑会提高白杆兵在西南的地位。但是对于国家和朝廷来说,就这么把这些军队解散,发到各处去屯田,实在不是什么好主意。
秦良玉终于还是从本心出发,提出了反对朱燮元的主张,“…奢、安两土司虽去,但正如朱大人所言,现在西南的局势并没有好转,底层各族百姓之间的冲突反而加深了。
四川除成都附近有千里沃壤之外,其他地区都是山多而平地少。而贵州更有天无三日晴,地无三里平之称。
贵州、四川的军队如果大部拆散,分置于各要道冲口屯田,则每处多不过百余人,少则一二十人。他们彼此之间都有群山阻隔,成为了难以互相联系的孤军处境。
而那些土人原本就生长于大山之中,在官军看来难以逾越的山林,在土人看来就是通衢大道。我军分散于各处,而土人却能通过山林集结成众。
一旦有土人心怀愤恨,再次起兵谋逆,那么我们分散在贵州、四川各处的军屯,不仅起不到扼守要道的意义,反而会因为力量分散,而被土人隔断联系,一处处的吃下去。
到了那个时候,朝廷又要动员何处的兵力去平息西南的叛乱呢?”
秦良玉的主张虽然让孙承宗和茅元仪暗暗点头,但是内阁的几位阁臣显然有些听不进去了。
“秦夫人这话有些危言耸听了,永宁、水西这两大土司都被朝廷打的快要灭族了,贵州、四川两地哪里还有及的上他们地位的土司?就算有,那不也是忠诚于朝廷的土司吗?”
“不错,现在贵州、四川两地,已经被奢、安两家土司弄的残破不堪。就算再有土司反叛,一个残破的四川也不足以支持他们对抗朝廷。
现在最要紧的,还是刚刚朱大人所言的,迁移汉民入川、入黔,并守住要道冲口,防止地方上再起小的冲突…”
听到几位大臣都是在反驳秦良玉的说法,朱由检终于咳嗽了一声,打断了大臣们的发言。
“好了,朕今日只是想听听,各位对于战后西南治理的看法,没必要争论不休。忠贞侯,你继续说吧。既然你不赞成把军队分散到各处军屯,那么你的想法是什么?”
秦良玉小心的用眼角余光看了一眼,坐在宝座上的崇祯。此前的争论似乎并没有让这位少年皇帝变得烦躁起来,他的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微笑,但刚刚还在批驳她的大臣们却忽然安静了下来。
秦良玉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毫无迟疑的继续说道:“陛下,臣以为西南各军的整顿应当继续下去。挑选各军精锐进入新军,然后分驻在贵州、四川的几处要点。若有事,则新军可相互支援出兵平乱。
剩下的军队则分为两部,年老体衰或不能继续上阵杀敌者,如朱大人所言,分屯于要冲之所在。而其他军士则变为守备部队,驻守在各处大城之内,要道之上,为新军保护信道和后勤通道…”
听完了秦良玉的主张之后,不待其他人出声,朱由检突然起身说道:“诸位的意见,朕已经全部听过了,今日的会议就先到此结束吧。朱总督和忠贞侯旅途劳顿,不妨先回去休息一下,今晚朕在钓鱼台为两位设宴洗尘。”
殿内的一干官员们不得不咽下了想说的话,对着崇祯躬身行礼恭送。秦良玉有些茫然,她原本已经准备好迎接这些执政大臣们的批评了,现在却好似白做了心理准备了。
朱由检向后殿走去之前,对着身边的王承恩小声说了几句,便头也不回的走入了通往后殿的通道。
他在后殿刚刚用温毛巾擦过脸和手,王承恩已经带着黄立极和孙承宗两人过来了。
朱由检吩咐一边的太监,给两人送上毛巾和冷饮,待他们稍稍缓了口气后,才对着两人说道:“朕把两位先生叫过来,其实就是想要给西南之事下个结论。
两位先生应当知道,现在外面因为陕西亲藩受刑、澄城平乱误伤百姓、南京科考案等事闹的沸沸扬扬的,朕不希望再添加一件西南治理的事给他们争吵。在这么吵下去,朝廷也就不必做事了。
此外后金国内发生的政治变动,也需要我们小心应对,朕希望西南事务不会分散总参谋部的精力,那么也应当早些定下结论来。
所以,朕将两位先生请来,就是向两位先生表明朕的态度。朕的态度是:迁移汉民进入四川和贵州,改变当地的人口比例是正确的,不过要先确定安置地方的承受能力,然后再迁移人口。
对于在奢安之乱平定过程中招募的各只军队和各有功将士,朕赞成忠贞侯的意见,不能一刀切的进行裁撤,也不能将他们全部分散屯田。那么,两位先生的意见是什么?”
孙承宗还没有说什么,黄立极已经抢先说道:“陛下,臣赞成向四川、贵州迁移人口,可以从陕西、河南招募流民,以减轻当地的人口负担。
臣也以为忠贞侯说的的确有些道理,但是臣还是不赞成按照忠贞侯的主张去做。
一来朝廷的开支实在是太大,不管是为先帝修陵,修建北方各地的道路和水利设施,还是赈济各地的灾民,供给边军和新军所需,户部都是在借钱过日子。
臣以为,这朝廷总不能一直靠借钱维持下去吧。这不仅容易养成官员大手大脚的习惯,也会让朝廷受制于那些商人。现在的危害虽然不显,但是日后可就难说了。
二来,四川、贵州和中原有群山相隔,和朝廷的联系远较他处为弱,历史上割据四川称王者不知有几人。若是川中有一股较为强势的力量,只要封锁几条入川的通道,朝廷就要耗费无数的力量去平息叛乱。
以我大明现在的处境,重要的不是在四川、贵州有没有一只强势的兵力镇压地方,而是在于消除两地有可能出现的一枝独大的力量。
所以,臣以为朱大人的主张才是目前最适合朝廷的建议。忠贞侯虽然对朝廷忠心耿耿,但是在她之后,谁又能保证四川能够再出一个忠贞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