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幕低垂的时候,钓鱼台内是一片灯火通明,比普通蜡烛照度更高的鲸油蜡烛,已经成为了宫内夜间照明的标准配置。这种蜡烛不会发出羊油蜡烛燃烧时发出的难闻气味,也不会出现燃烧煤油时冒出的黑烟,因此深得京城豪富之家的喜爱。特别是在召开宴会时,是否使用鲸油蜡烛来照明,已经作为了衡量主人家底的一个标准。
农历八月的京城,已经到了夏天的末尾,白天还是热浪炎炎,晚间却已经开始凉爽了下来,而临近水边的钓鱼台,更是在湖边清风的徐徐吹拂下,让整个钓鱼台内充满了凉意。
在几名内侍的引导下,朱由检从钓鱼台侧面的小门走了进来,看着下面起身恭迎自己的人群,他一边向着北面上首的高台走去,一边爽朗的对着众人说道:“都免礼了吧,今日你们都是朕的客人,就不必过于拘束了。今晚咱们就不讲什么君臣之仪了,还是放松一些,来个宾主尽欢吧。”
作陪的孙承宗和黄立极,带着众人向崇祯回应了一声,待到皇帝在位子上坐下之后,他们方才缓缓的坐了下来。
坐在位子上的朱由检看着王承恩为自己斟满了一杯酒后,他的目光才转向了下方的宴席,在明亮的烛光下,他看到众人已经将酒杯执在手中,正等待着他来宣布宴会的开始。
朱由检拿起了酒杯想了想,便收敛了笑容站了起来,在下方众人的注视下,他走到了平台的边缘对着众人肃穆的说道:“今晚宴会虽然是为朱总督、忠贞侯他们接风洗尘,但同时也可以说,这也是为了庆祝西南平乱战事终于告一段落了。
因此这第一杯酒,朕想要先敬那些为西南平乱战事献出了生命的大明将士们,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可以畅饮这一杯胜利之酒。”
就在崇祯讲话的时候,下方的众人已经安静的站立了起来,随着皇帝将手中的酒水倒在了地上,众人也纷纷安静的照做了,原本钓鱼台内的轻松气氛也渐渐变得沉重了起来。
朱由检直起了身子,顺便将手中的杯子举起,他身后的王承恩顿时拿着酒壶上前往崇祯手中的酒杯中注满了酒水。
朱由检拿着酒杯对着下方站立的众人继续说道:“这第二杯酒,朕要敬在西南战事中无辜丧生的大明百姓们,希望他们的在天之灵可以安息,朕也希望我大明百姓将不会再遭受此等厄运…”
拿着第三杯酒的崇祯,久久未能发言,而底下的众人也牢牢的看着他,想要听听皇帝这第三杯酒又有什么名堂。
朱由检沉吟了许久,终于举着酒杯继续说道:“这第三杯酒,朕要敬给马千乘马将军,马将军本是伏波将军马援之后,家风醇厚,忠勇爱国,实我大明之良将也。只可惜将军受天之妒,寿命不永,使我朝廷失一栋梁之材,朕实痛之啊。”
崇祯在开宴前的三敬酒礼,让参与这场宴会的宾客们,在坐回座位之后都各有所思了起来。靠近平台就坐的孙承宗,在听了皇帝的敬酒辞之后,脸色倒是舒缓了不少。
奢安之乱虽然平息了,但是为战争结束后进行的收尾工作,反倒是比战争进行时更令他感到头疼。作为掌管天下诸军的总参谋部,西南战争结束之后,为平叛诸军核定军功奖赏,自然也就成了总参谋部的职责。
然而这场战功却不是这么好评定的,首先是京中新军诸将并不认为,西南诸军花费了七、八年才平定的奢安之乱算是什么功劳。他们觉得,如果调新军和关外边军去平叛,西南的乱事估计早就平息了。因此他们并不赞成,给与西南诸军过高的功勋。
而在另一边,西南诸军内部对于功劳的分配也并不和谐,朱燮元倾向于贵州军队在这场平乱战争功劳最大,而四川诸军则认为自己的功劳才是第一位的。
除此之外,论功叙职原本应当以统领诸军的西南都督府都督秦良玉为首,但是她不仅是个女子,现在还是四川势力最大的土司。若是将她叙为首功,不仅将会增强石柱土司的权势,也有违男尊女卑的伦理道德,更让不少不愿居于妇人之下的将领很有怨言。
不过有了今晚皇帝开宴之前的三致酒辞,孙承宗反倒觉得接下来的事情好办了。按照皇帝的意思,首功可以颁给死伤将士,也就免去了西南诸军的互相争斗。而有了皇帝给马千乘的背书,给秦良玉的叙功也就没有了什么障碍。
因为大家都知道,马千乘的死同内监脱不了干系,那么这次的叙功也就有了一些给马家补偿的味道。在这种状况下,要是还有人跳出来挑刺,那就是往皇帝身上打脸,和不近人情了。在今日的大明,敢打崇祯脸的人还真不多。如此一来,让秦良玉接任京畿都督府都督的障碍也算是扫平了。
孙承宗坐在那里时不时的和崇祯闲聊着,心里倒是将这些问题想了一个透彻,他偶尔抬头望向对面坐着的黄立极,对方显然也是一副略有所得的神情,两人的目光交汇之间,倒是多了一些说不明白的默契之意。
酒过三巡,这场宴会也差不多到了中间的部分,朱由检同在场宾客之间的寒暄也差不多告一段落。脸上虽然有些发热,但是一双眼睛依旧清澈的朱由检,不由笑着对陪坐在秦良玉下首的两个孩童说道。
“马万年,刚刚听你祖母说,你五岁时就开始习武,这三年以来都没有中断过,这毅力可比朕强多了。你愿不愿意表演给朕看看,你这几年练的如何啊?要是练的好,朕可有礼物送你,当作奖励。”
像个小大人一样安静就坐的马万年,下意识的看向了一边的祖母,看着祖母微笑的向他点了点头,才起身抱拳向崇祯行礼道:“臣愿意。”
看着一本正经装作大人模样的马万年,宾客们的脸上都带上了笑意,宴会的气氛也就更为轻松了起来。
看着马万年一丝不苟的打了一路拳,朱由检笑着向他招了招手说道:“打的不错,你上前来,到朕这里来。”
马万年有些犹豫的回头看了看,朱由检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不由笑着说道:“忠贞侯的家教果然不错,拿礼物的时候都没忘记自己的弟弟。也罢,万年你带着万春一起上来吧。”
听到崇祯这么说,因为运动而有些脸红的马万年赶紧回到座位,牵着弟弟的手走到了平台边上,准备向崇祯叩拜行礼。朱由检却一把扶住了两人,将他们兄弟领到了平台上,然后从王承恩手中接过早就准备的好的礼物交给了两兄弟,这才放两人下了平台。
朱由检重新回到座位之后,便笑着对秦良玉说道:“忠贞侯的一对孙子果然出色,朕很是喜欢。若是施教得法,将来必定是国之干城。朕不忍这样的良才美玉缺乏名师教导,朕看不如就让他们留在京城学习,忠贞侯可愿意吗?”
对于皇帝的这个问题,在座的宾客大约只有马祥麟有些茫然,不知道问题背后的含义。其他人的目光则都转向了秦良玉,想要知道她是如何回应皇帝的主意的。
秦良玉的思考时间并不长,她的政治敏感度可比丈夫、儿子高多了,因此她很快便出席向崇祯行礼说道:“陛下愿意培养臣的子孙,臣感恩戴德都来不及,怎么会不愿意呢?”
听到了秦良玉的回答之后,朱由检的心情显然很好。他哈哈笑了两声,便将话题转到了其他地方,秦良玉的心里松了口气。刚刚被中止的丝竹之声又开始慢悠悠的响了起来。钓鱼台内的欢声笑语,很快便淹没了附近的黑暗
宴会结束之后,跟着母亲返回宫外马车的马祥麟有些闷闷不乐的抱怨道:“陛下是乎有些不近人情,万年、万春若是留在京城,母亲身边岂不是膝下无人可以伺候了。是不是跟陛下求求情,让凤仪带着万春和母亲回去…”
秦良玉摇着头看了一眼转不过弯来的儿子,不由故意问道:“把你和万年留在京城,难道你一个人能照看好万年?还是你看着凤仪碍眼,找借口把她打发回去,准备在京城纳个妾,照顾你们父子?”
马祥麟下意识的向身后照顾两个儿子的妻子望去,看到她一副毫无觉察的模样,他才涨红了脸,小声对着母亲说的:“我哪有这等想法,母亲可别冤枉我…”
对于儿子的这种心虚表现,秦良玉只是笑了笑,她停下了脚步,转头对着身后的儿媳说道:“凤仪…”
马祥麟顿时大惊失色的阻止道:“妈,你这是做啥子,我可真没有那个心思…”
“…把陛下赏赐给万年、万春的东西拿过来,让我再瞧一眼。”秦良玉不理会儿子的阻拦,直截了当的说道。
张凤仪答应了一声,便抱着几样物件走了上来,她看着马祥麟抓着婆婆的袖子,膛目结舌的站在那里,不由诧异的向丈夫问道:“你这是在做什么?”
马祥麟急中生智,低着头拍了拍母亲的袖子,才回道:“奥,我一时眼差,还以为母亲的袖子上爬上了虫子,原来不是…”
张凤仪也不怀疑,随即说道:“不是还不松手,婆婆还等着看我手里的东西呢。”
“奥。”马祥麟立刻放下了手里的袖子,接过了妻子怀里的物件,秦良玉笑意吟吟的看着夫妻两人斗嘴,也不插话。
崇祯赏赐给马万年的,是一把仿汉制的宝剑和一匣书,给马万春的是一对羊脂玉佩。秦良玉刚刚在宴会中不能细看,此刻倒是取过慢慢的品鉴了一番,除了剑身上刻着玉具两字外,并没有什么异常。
至于匣中书,则是一本后汉书马援传。略略翻看了几页后,秦良玉终于放下了书,脸色平静的对着儿子、儿媳说道:“好了,我们该回家了。这两天去找一找房子,现在这套房子这么小,咱们一家人住着,转个身都难。”
张凤仪应了一声是,马祥麟却奇道:“母亲难道不回四川了吗?难道咱们还要在京城久住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