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初,关内方是漫天飘雪的时候,距离北京七、八千里的宁古塔已经成了一个冰雪世界。除了海浪河南侧的宁古塔土城内尚有几分人气外,城外就像是一个已经失去生机的世界了。
宁古塔东、北、西三面数里外都是山脉丘陵的地形,唯有近城附近和南面是大片的平原,但是在这个季节里,除了皑皑白雪之外,其他什么景致也看不到。平原上的积雪常常超过了一人多深,除了使用爬犁之外,人们根本难以出门,只能躲在家中猫冬。
当然,即便是有爬犁可用,也没人愿意在这个季节出门,除非是收到了来自沈阳的军令。宁古塔虽然号称是建州女真的发源之地,但这里实在是没有多少女真人,倒是在东面的山林之内有着许多东海渥集部的生女真人。
努尔哈赤统一女真诸部时,就曾经命额亦都率兵千人,讨伐这一地区的东海渥集部,以抓捕生女真人补充建州女真的人力。当东海渥集部退向了东面自然条件更为恶劣的丛山之中后,努尔哈赤便在宁古塔修建了这座小城,用以监视东海渥集部的动静。
到了1625年小城初步成型之后,努尔哈赤又令镶蓝旗牛录额真兴佳驻守此地,将宁古塔作为了后金东面的边防重镇,也是后金进攻东海渥集部的据点。
在黄台吉登基之后,宁古塔和北面相距六百里的三姓,和南面相距近六百里的珲春,三座边境小城就成了封锁东海渥集部西进的第一道防线。
虽说这里的地理位置及其要紧,但是限于后金贫乏的人力资源,居中策应南北两路的宁古塔也不过才驻扎了六百战兵,城内的居民不过1500人上下。而北面的三姓和南面的珲春,战兵都只有300人,居民不过五、六百人。
当然,对于部族之间极为分散且没有统一指挥的东海渥集部来说,这些人马已经是相当雄厚的兵力了。再加上没有铠甲,又少铁器的生女真人,上阵时只是依靠自身的蛮勇,并无指挥和军纪。一旦让后金军守住了第一波进攻,接下来便是生女真人的大举溃散了。
这里的后金将士已经习惯了这些生女真人杂乱无章的进攻,也知道如何运用自己的力量去击败他们,因此倒是并不担心生女真人来进攻自己。
不过从努尔哈赤时期开始的对东海渥集部的扫荡,已经将附近平原上居住的生女真部族完全清除掉了,现存的东海渥集部都是居住在环境更为恶劣的深山和滨海山脉之中。
生产力低下的生女真人,在其他季节需要蓄积部族所需的食物,而在漫长的冬季他们又缺乏足够的保暖装备和食物跨越数百里的距离,集结人马并进攻边境上的后金军队。
因此宁古塔、三姓、珲春已经多年没有受到生女真人的主动进攻了,驻扎在这三座小城的女真将士除了抱怨这里的冬天太过寒冷和无趣之外,倒也把这里当做了难得的休养之地。毕竟在沈阳附近的女真将士可是年年都要被征发作战,难以空闲下来的。
而且,从黄台吉登基后金大汗以来,进一步加强了沈阳的都城地位,将各处的女真人都迁移到了沈阳附近地区,以便加强管控。使得距离沈阳一千四、五百里的宁古塔地区,弱化了作为边防重镇的职能。
在对待生女真的政策上,黄台吉同努尔哈赤又有所不同。努尔哈赤秉持的是,若是不能为我所用,就尽皆铲除的武力政策。而黄台吉则更喜欢用政治和贸易引诱这些生女真人出山,以军事打击为辅助。
如此一来,宁古塔便开始由军事重镇向着边疆各族贸易交流市场的方向发展了。宁古塔虽然是苦寒之地,但是这里出产的貂皮和人参,却是辽东第一的。特别是东海渥集部的生女真人手中,他们所处的居住地更是有着丰富的皮毛兽资源和人参资源。
原本每年10月-12月,便是宁古塔、三姓等地的贸易季节,而后金也会象征性的收取这些前来交易部族的税金和贡品,以表示这些部族已经向后金臣服了。虽然这只是一个拙劣的小花招,但是对于淳朴的生女真人来说,却是极为有效的策略。
许多部族前来交易,只是为了获取必须的生活用品,以维持部族的生计,但是在后金的宣传下,这些部族却成了投靠后金的叛徒。那些和后金势不两立的部族很快便疏远了这些前来交易的部族,甚至还酿成了部族之间的战争。
后金仅仅放开了一些贸易,并制造了一些流言,就让东海渥集部的生女真部族之间出现了明显的裂痕,使得一些生女真部族不得不向后金靠拢。如果这样的情况再继续下去,很快东海渥集部就将不复存在,温和的部族将会接受后金的统治,强硬的部族将会向北迁移,更加远离后金占据的地区。
之所以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同样还是天气一年比一年寒冷的变化,使得这些生产力落后的生女真人不得不更依赖于同后金的交易,才能让部族存续下去。
但是崇祯四年的冬季,宁古塔城却极为安静,在城内等待交易的后金商人们,并没有等到往年带着大队大队爬犁貂皮人参的东海生女真人前来交易。偶然有几车爬犁过来,也是附近山林中的小部族。
这点貂皮、人参的交易量不仅让商人们唉声叹气,就连管理宁古塔城的牛录额真兴佳也开始忧心忡忡了起来。东海生女真人不带着货物前来交易,必然是发生了极大的变故,他实在是有些担心,这变故对于后金来说,到底是好,是坏。
不过就在兴佳在自家庭院内忧心忡忡的来回走动时,一名带着狗皮帽子,穿戴着棉甲的亲兵匆匆的跑了进来,向着兴佳禀告说,和屯噶珊(三姓)有人前来求援,说是生女真人正在围攻他们。
兴佳先是一阵慌乱,但很快就镇静了下来,令这名亲兵将求援之人带到自己的衙门里去。来求援的是驻扎在和屯噶珊的牛录额真的亲信,兴佳倒是见过此人,因此他有些确定对方说的大约是真话,不过这倒是令他心里更焦急了起来。
不待对方行礼,兴佳就已经劈头盖脸的问道:“三姓城被生女真攻击是几日前开始的?有多少生女真人?知道不知道他们来自于何处?他们的装备如何?胡里改让你带给我什么口讯…”
兴佳连珠般的问话顿时让这名报信的士兵有些晕头转向,好半天没法开口。兴佳这才觉察到了不妥,让这位信使慢慢道来。
报信的士兵思考了片刻,才开口说道:“生女真出现在城外是六日前,估摸着大约有六、七百人,他们穿着和我们一样好的棉甲和皮帽子,还有更为保暖的皮靴子。
从爬犁出现的方向来看,这只军队应当是来自于黑龙江下游的北山女真和东海女真的联合。这只生女真人的军队出现之后,三姓城外的葛依克勒、胡什哈里、卢业勒等部族就纷纷投降,部众被对方迁移去了黑龙江方向。
胡里改额真担忧对方后面还有援军,三姓城内守兵不足难以防御,因此派了小人等向大人这边和吴巴海大人那里求援,若是大人能够早日派兵解围,说不定还能将迁移的三姓百姓截回一部分…”
兴佳听完了这名士兵的报信,总算是对局势有了一个初步的把握。在辽东这片土地上,春夏秋三季都是各部族劳动的季节,只有冬天才是出兵征伐的季节。冬天出兵最重要的是保暖衣物和足够的作战物资,没有这些东西,冬季作战就是自杀行为。
后金的生产力虽然不能同明国相比,但是不管是从明人那里的劫掠,还是通过辽东土产的交易,都让后金物资充裕到可以随意进攻这些辽东的野人女真部族了。
但是自从明人进驻到黑龙江下游河口,霸占了库页岛和滨海地区之后,辽东的局势就有了一些微妙的变化。后金已经不能够再依仗着良好的装备去教训那些野人女真部族了。上一年冬季,明人联合黑龙江下游的爱理辽子把图伯里等两个牛录永远的留在了黑龙江下游,让梅勒额真昂古理灰头土脸的逃回了三姓,除了沈阳城的百姓们一无所知,宁古塔和三姓城的军民又怎能不知道。
据说沈阳那边的大小主子们虽然暴跳如雷,但也一时腾不出手去大举讨伐黑龙江下游的叛逆部族。于是便命令吴巴海取代了昂古理坐镇于三姓,并在松花江下游南岸的富克锦设防,阻止黑龙江下游的明军和叛逆部族进入松花江。
只是,吴巴海乃是镶蓝旗出身。当莽古尔泰驻兵在开原一带和沈阳城内的黄台吉隐隐对峙时,为了防备吴巴海占据当地作乱,黄台吉很快就下令将吴巴海所部调回了阿勒楚喀要塞一带,也就是宁古塔城的西面。
兴佳马上就意识到,短期内能够出兵救援的,只有宁古塔这一只人马了。而听这位士兵所言,这些生女真人也不像是来夺取三姓城的,更像是来虏掠人口的,就像是当初天命汗劫掠这些生女真人一般。
兴佳只是思考了片刻就决定出兵,一是因为后金军队还没有见死不救的传统,他不希望因此被大汗处罚。
二便是生女真人在他脑海里的形象,实在是不像会打仗的存在,哪怕是以一敌二,他也不觉得自己会输。
第三就是,只有挫败了生女真人对三姓城的进攻,才能慑服周边那些野人部族继续臣服于后金。否则今后这边地就永无安宁之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