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尼喀毕竟是老了,拖着伤病的身体支撑在这里,已经是他所能够达到的极限了。再要他如从前年轻时那样,亲自发号施令整顿部队,已经是不现实的事情了。
更何况,没有平时操练培养起来的团队默契,指望临战前依靠军官们的马鞭和棍棒整理队形,无疑是一件相当耗费精力的事情。
明军可以在极短的时间内整理好队形出击,依赖的是一整套士官体系,李岩发出的命令一层层的传达到如陈五一这样的棚目手中,然后这些最基层的棚目能够准确无误的去执行这些命令,却不会发生歧义,这就是一个相当了不起的成就了。
因为光是让这些基层军官们能够快速了解传达下来的军令,就需要各种标准化的术语和战术指令。只有这些基层的军官们正确了上面传达下来的军令,他们才能把统帅的意图传达给士兵们,最终完成军令想要达到的效果。
过去明军作战时,将领为什么喜欢使用家丁去领兵,其实便是在于这一点。和朝夕相处的家丁相比,那些军中的军官反而对将领显得陌生,这些家丁熟悉家主的性格和说话方式,只要家主稍稍提示一下,他们就明白自己应该干什么。
努尔哈赤创建八旗制度,在某种程度上来说,未尝不是对于明军传统组织的一次改革。牛录额真、甲喇额真、固山额真,这种三级指挥系统极大的简化了军令传述路程,从而保证了八旗军在战场上能够及时得到统帅的指令,却不易出错。
不过满人依靠简化指挥系统来加强统帅对于军队的战时控制,虽然效率是提升了,但是对于军队统帅的个人能力要求就会极高。
战场上的形势瞬息万变,统帅发布的命令如果不够简洁扼要,那么对于底层军官来说,很容易会出现错误。而在战场上出现错误,这无疑就是失败的开端。
就好像努尔哈赤去世之后,黄台吉第一次领兵伐明,就无法顺利的指挥八旗将士按照自己的指令去作战,从而在锦州城下受到了挫折。
这不仅仅在于八旗内部派系的勾心斗角,也在于黄台吉的军事指挥才能确实不及努尔哈赤,导致他发出的指令无法被底层将士理解,最终落实不下去。
而在明军这边,旧军队体系臃肿的指挥层级,也同样被视为一种弊端。不过明军这边并没有像努尔哈赤这样,直接大刀阔斧的把军事指挥层级砍到只有三级。
明军采用了师团编制和士官体系,再加上参谋组织,从而砍掉了朝廷和文官对于前线军事指挥的多重干涉,确保了军令的唯一性。
师、团、营、连、排、班,六个指挥层级,固然是比后金的指挥层级多了一倍,但是明军采用了培养士官和军官的方式,确保了各级指挥官都具备了一定的指挥才能,再加上标准术语和指令的使用,使得明军的基层军官也能够很好的理解自己的任务。
从双方的军队组织来看,明军显然已经进入到了另一个层次,不再依赖于统帅的个人能力来维持一只军队的战斗力了。
反观清军这边,依然没有摆脱旧军队组织的形态,军队的战斗力始终局限于统帅的个人能力之上。
洪尼喀自从调任营口以来,就很少和部下们一起操练了。这也使得他和新部下的关系不如以前的老部下亲密,而他的新部下也很难了解上司在作战指挥中的习惯。
特别是近一两年,随着洪尼喀年轻时的伤病复发,需要静卧养伤,双方之间的接触就更少了。
因此遇到这种突发的事件时,洪尼喀才发现自己的军队居然是如此的散漫,连列个阵型都列不好。
让他更觉意外的是,图鲁什带着部下去冲城,不仅没有试探出明军守备的弱点,居然还被城内的明军反击了。而图鲁什居然没有站稳脚跟,趁着这个机会反攻入城,反而被明军追杀着逃向了本阵。
为了方便发起进攻,洪尼喀将本阵设立在了距离城墙七八百米的地方,以明军追赶这些败兵的速度,抵达本阵大约也就六、七分钟的事。
洪尼喀看了一眼乱糟糟的队伍,知道若是任由明军冲击过来,这场战争的结局就有些诡异了。
洪尼喀在心底恶狠狠的咒骂了一句图鲁什,不得不将自己身边最后一个完整牛录拿了出来,他对着领导这只牛录的备御说道:“图鲁什这个混蛋真是辜负了我的期望,居然被明军这么轻易的就击溃了。
我们这里剩下的人马不是汉人就是朝鲜人,如果任由明军这么直接冲上了,他们就此向明军投降,我们就战败了,那时大家都不会有好日子过的。
所以我希望你去为我挡住那些明军,争取个半个小时还是一刻钟都好,好让我把剩下的军队整理完成。”
这名身材高大,比洪尼喀还高了半个头的中年人,毫不迟疑的点头回道:“叔父且放心,侄儿一定不会让这些明军跟着败兵冲到本阵跟前来的。不过我这一走,叔父身边岂不是没有人护持了,要不我带半个牛录上去,留下半个牛录给叔父…”
洪尼喀摆了摆手,拒绝了侄子的好意道:“我身边不是还有戈什哈么,人你都带上,一定要把明军阻挡住。另外把那队朝鲜火枪兵也带上,虽然指望不上大用,但也可以消耗一下明军的子弟…”
阿林保带着自己的部下匆匆去前方布阵去了,洪尼喀看着侄子和族人的背影,这才发觉自家的这个牛录老底子也不多了,50余人里,倒是有一半是年轻人。
看着这些族内的年轻人跃跃欲试的跟着侄子向前,丝毫没有惊慌失措的模样,洪尼喀忍不住自言自语的说道:“都是些好小伙子,就是仗打的少了…”
虽然一直在指挥着部下驱赶着清军的败兵向清军本阵冲击,但是李佑还是不时的分心观看着清军本阵的动静。当他看到清军本阵有一只将近200人的队伍冲到阵前列队布阵时,他也立刻开始收拢队伍,准备发起一次进攻,突破这只清军小队伍的阻挡。
明军的追击一直没有脱离队形,因此李佑很快就把2个半排的兵力收拢在了自己的手中,另外一个半排因为距离稍远,因此没能及时赶回。
作为一名营级军官,他当然知道如果让清军列好阵型后再进攻,无疑是在消耗士兵的生命。因此为了抓住战机,他并没有等待所有兵力集结后再进攻,而是粗略的把手中的两个半排分成了前后两队,就开始了向挡在前方的清军小部队进攻。
明军和阿林保之间的距离大约是120米,阿林保身后150米处就是清军本阵。
按照明军的步兵操典,战场上横队前进的速度,应当是每分钟110-116步,120米也就是一分半钟的路程。
不过李佑倒是很清楚,自己只有一次打垮面前这只清军小部队的机会,否则等这只清军后方的大队人马整队完成,他们连撤回城内都办不到。
既然是一场冒险,他决定干脆就赌的再大一些好了。在明军指挥官尖锐的口哨声中,数百身着红色毛呢军服的明军将士排成了两行横队,端着枪以同一种节奏向前走去。
从清军这里看去,就好似一堵火焰墙在向着他们移动而来。明军整齐的队列,使得站在前排的朝鲜火枪手们慌乱不已,如果不是有着满人在他们背后督战,此刻这些火枪手不是已经提前开火,就是开始逃亡了。
而此时跟着阿林保等人初次上阵的年轻满人们,看着这样肃然前行的明军,也陡然生起了几分恐惧,再无刚刚听说要上阵时的兴奋了。
如果不是他们身边有阿林保等这些老八旗维持着秩序,这些年轻满人估计比这些朝鲜人好不了多少。阿林保这些经历过数次大战的老八旗,在这一刻表现出了老兵们的镇静和勇气,这才令身边这些年轻满人和朝鲜人稍稍恢复了些镇定。
事实上阿林保认为,对付面前的这些明军,其实用骑兵从侧翼包抄更为妥当。只不过他们毕竟只是一只二线部队,又是守备营口这座港口城市,因此营中的骑兵数量不多,现在这些骑兵又被派出去接应那些败兵,自然也就无法配合他们阻挡这只明军了。
不过即便如此,阿林保也不认为自己阻挡不住明军的一两次进攻,他和明军的火器交手也不是一二次了,知道明军的火枪命中率比弓箭差远了。
哪怕这些明军走路走的再整齐,一旦陷入了和他们对射的状态,就不是一时半会能够结束的。那么也许那时放出去的骑兵就能过来接应自己了。
阿林保一边盘算着如何同本方的骑兵联络;一边呵斥着前排的朝鲜火枪手,防止他们提前发射弹药。
不过即便身边的满人再怎么呵斥,看着明军越来越清晰的身影,不少朝鲜火枪手已经难以忍受被明军枪口对准自己的感觉了。
于是在明军距离他们7-80米时,终于有人忍不住按下了扳机,火绳落下点燃了药池中的黑火药,又过了一会便听到“砰”一声,枪膛内的弹丸便向着明军的方向飞了过去。
这一声枪响就好像是发出了命令一般,朝鲜火枪兵们都争先恐后的扣下了扳机,点燃了手中的火绳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