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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8章
    燕绥之看了他片刻,又收回视线,闲聊般问道:“赶了早班的飞梭机?”
    顾晏喝水的动作顿了一下,捏着杯子“嗯”了一声,“中途接到德卡马和赫兰星的检测通知,航程耽误了一阵子,不确定什么时候能到。”
    “只是这样?”燕绥之道,“检测没有出问题?”
    “……还好。”顾晏只挑了结果说,“不然我现在会在春藤医院。”
    燕绥之正站在砂石锅旁,一手插着西裤口袋,一手用瓷勺顺时针轻搅着愈渐浓稠的米粥。闻言没有去戳穿什么,而是道:“下回再碰到什么,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尤其坏消息,别藏着掖着……如果你出了什么事,我希望我能尽早知道。”
    过了一会儿,顾晏含糊地应了一句,“嗯。”
    “嗯什么。”燕绥之转过头来,“说实话,你在这方面不太有信誉,现在清醒一点儿没?去把光脑拿来写个保证协议,这样才显得没那么敷衍。”
    他说完笑了一下,又继续精心地熬他那锅粥。
    顾晏看着他的背影没说话,乌沉沉的眸子动了一下。他似乎想脱口说点什么,但话转了一圈就变成了另一个问句,“你之前说……新公寓找好了?”
    “对。”
    “在哪边?”
    “白马街那一带,到南十字律所步行也很近。”
    “布置怎么样?”
    “还不错,房东是个艺术家,在房子里挂满了自己的画,非常干净。”燕绥之说。
    也许是之前的针剂终于缓慢地见了效,也许热水确实能让人舒服一些。顾晏比之前刚起床的时候略微精神一些,但听完这话之后,他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他重新接了一杯热水,倚靠着琉璃台,看着燕绥之瘦白的手指搅动着瓷勺,沉声问道:“什么时候走?”
    燕绥之笑了一下,转过头来没好气地问道:“你这么急着赶我出去?”
    “没有。”
    “没有你十分钟问我两回?”
    顾晏垂下目光,一时间没说话。
    燕绥之以为他被这句堵得哑口无言,又闷回去的时候,他突然开了口——
    “我不问,你就不走了么?”
    微哑的声音低而沉,明明很平静,却莫名让人有点触动。就像是给你填了一罐浓醇的酒,矜骄地封得严严实实,却在不经意间透出了一条缝隙。
    燕绥之活了四十三年,冲动的、丰沛的、夸张的表达见得太多,总是兜头盖脸来势汹汹,好像不撬开一条缝找到一点回应就不会罢休。他兜着圈子客客气气地避让了那么多年,到头来最吃的居然是顾晏这一套。
    他搅着粥的手停了一会儿,抬起了眼。
    顾晏的眸光一直落在他身上,比什么都轻……又比什么都沉。
    在他身后,隔着客厅柔软的地毯,几米之外是那片透明的玻璃墙,墙外八棵新种的灯松在夜风中簌簌摇晃,一部分灯松虫适应了新环境,零星地冒了出来,绕着散发冷香的灯松针叶上下飞舞,像是散落在暗夜中细碎的星火。
    燕绥之朝那边扫了一眼,似乎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顾晏。”
    “嗯。”
    “你托乔弄的灯松,今天送到了。”
    “看到了。”
    燕绥之收回目光看向他,“我听菲兹说,你其实不那么喜欢灯松。”
    顾晏顿了一会儿,淡淡道:“……不是特别喜欢。”
    “那么……等我搬走了,这些灯松是不是没人看了?”燕绥之问完,笑了一下,状似随意地说:“我跟房东签了一个试住协议,原本打算等你回来打声招呼再过去,后来打算等你烧退了,明天再走。现在这些灯松被运过来,我只好再改一下主意。所以,你不问的话,我可能真的就不走了。”
    燕绥之说着,把手里的瓷勺搁下,又不紧不慢地拿了一块软巾垫手,把砂石锅盖子盖上。
    米粥汩汩的微沸声被闷进了盖中,窗外的夜风声依稀可闻,星星点点的荧光绕着灯松飞舞,温黄的落地灯铺散在大片柔软的地毯上。
    屋内温暖而安逸。
    顾晏就这么靠在他身边的琉璃台上,握着玻璃杯,看着他有条不紊地做着事情,然后沉沉开了口,“不知道是不是发烧头脑不清醒的缘故,你让我产生了一点误解。”
    “什么误解?”燕绥之头也没抬,依然在忙。
    “……误以为我可以说一些荒谬的话,或是做一些唐突的事。”
    燕绥之停了手,终于转头看向他,挑眉道:“比如?”
    顾晏垂着目光看着他,突然用食指关节轻抵了一下他的下巴,“比如这样。”
    衬衫因为这个动作在腰侧弯出两条皱褶,他微偏着低下头,吻在燕绥之的嘴角。
    第88章 发烧(四)
    即便在这种时候,顾晏也依然是克制的。
    他甚至没忘记自己还在发烧,会有传染的可能,所以触碰只止于嘴角。
    他还给人留有余地,如果真的是抗拒且排斥的,这一夜可以权当无话,第二天清早要离开的人依然可以拎着行李离他远远的。
    他连台阶都给对方铺好了……
    但在这种极度的克制之下,他轻吻完,微微让开毫厘,眸光从半阖的眼中投落下来,看着燕绥之的鼻尖和嘴唇,停了片刻,又在嘴角触碰了一下。
    像是试图压抑却最终没能按捺住的冲动。
    这种克制和冲动交织的矛盾莫名动人,至少对燕绥之而言是这样。
    就像是有人在心脏的尖瓣顶上伸指一掐,说不上来是轻还是重,却在瞬间,满溢出万般滋味来。
    他曾经碰到那些热烈情感时,总能找到无数种方式去拒绝,带着玩笑举重若轻,甚至能让对方在出口之前就自己将话咽回去。但不论是什么方式,本质永远绕不开两种理由——要么是一时冲动作祟,要么是因为把他想得太好。
    但这两种在顾晏身上根本不适用,他绝不会是冲动作祟一时兴起,也从没有片面地把他想得太好。
    很奇怪,顾晏刚好是这两者的反面。
    更奇怪,燕绥之甚至根本没有去想什么拒绝的理由和方式……
    他只是愣了片刻,抬手摸了一下沾了顾晏体温的嘴角,又垂下目光看着指尖,摩挲着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哑然失笑:“这就是你上次说过的……荒唐的想法?”
    顾晏看了他好一会儿,沉沉应了一声,“嗯。”
    那些学生时代里压抑的、沉默的、青藤蔓草般无声疯长又无疾而终的情感;那些在办公室的窗玻璃旁、桌角的阳光里、阳台煌煌的城市灯火中悄悄冒头的荒谬心思,在横跨过十年漫长的时光后,就交付在了这样一个简单又平静的音节里。
    顾晏转头看了一眼窗外,灯松和飞舞的漫漫萤火依然在夜色下摇曳。
    这其实是他未曾料想的,当初让乔帮忙的时候,他其实忘了燕绥之只是暂住,终究是要搬出去的。他更没有想到灯松被送来的时间这么巧……
    如果不是因为他出差让燕绥之多等了一天,如果不是因为发烧打乱了对方的计划,这些灯松种下的时候,燕绥之可能已经不在这里了。
    他可能会一个人坐在偌大的客厅里,和光脑中堆积如山的文件默然相对,然后偶尔在休息的间隙,抬头看到那些无声的萤火……
    但这是他自己的事,不应该成为别人或走或留的理由。
    顾晏的目光重新落在燕绥之身上,“我吃过药了,烧很快会退,那些灯松种在庭院里也并不碍事,这些都不用在意。”
    他替燕绥之把这些芜杂的干扰因素都划掉,然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沉沉开口道:“但是我可能比当初还要荒唐一些……”
    “……所以,你还走么?”
    燕绥之看着他,片刻之后出声道:“我的行李箱其实已经收拾好了。”
    “……另外,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太像,但我依然是你曾经的老师。”
    顾晏“嗯”了一声。
    “因为一些……缘故,我其实从没有想象过,自己跟某个人发展更为亲密的关系会是什么情形。”燕绥之斟酌着,“遑论对方还是我带过的学生。”
    顾晏垂着目光,他穿着衬衣长裤,靠在琉璃台旁,就像在安静地听着某个卷宗细节。眼睫在下方投了一片阴影,即便站在他面前也看不清他的眼神,所以也不会给说话的人带来什么心理负担。
    燕绥之看着他隐在阴影里的眼睛,思忖了片刻,终于继续道:“……但是很奇怪,我现在居然觉得这是一件令人心动的事情。”
    顾晏愣了片刻,而后猛地抬眼,乌沉沉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看着他。
    燕绥之任他看了一会儿,又偏开头翘着嘴角有些无奈道:“别看,不走了。去餐桌边坐着,粥真的要糊了。”
    这种时候,谁还管粥?
    但是燕大教授又紧跟着补了一句,“熬了一个小时,真糊了我肯定就气走了,毕竟这是你的房子,也不能把你气跑是不是?”
    说完他还半真不假地咕哝道:“烧一点没退,净来厨房捣乱。”
    顾晏:“……”
    什么气氛,全被要糊不糊的粥和某人这张嘴搅和没了。
    顾晏感觉自己的发烧可能又重了一点。
    不过这也确实提醒了他,毕竟他还在生病,别自己没好还传染给别人。
    粥隐约散出一丝糊味的时候,顾晏顺从地从厨房出去了。
    燕绥之看见他朝餐厅的方向走,便收回视线,没好气地把砂石锅下面的开关关掉。好在糊得并不厉害,只是在边缘徘徊的程度,打开盖子闻起来还不错,汤汁和食料都被熬化在里面,浓香稠糯。
    他拿了碗勺,避开锅底盛了两碗。
    转头却见顾晏从楼梯那边走了过来,端了两碗粥搁在餐桌上。
    “刚才上楼了?”燕绥之和他面对面坐下,拿瓷勺搅了搅糯香软烂的米,随口问道。
    顾晏“嗯”了一声,没多说,认真地喝着粥。
    燕绥之尝了一点,虽然他很少做这些,但自认为手艺还算过得去。
    顾晏闷不吭声,即便生着病,吃饭的时候也很讲礼仪。吃完最后一勺,他看了燕绥之一眼,道:“味道很好。”
    乍一听是句难得的人话,但是高烧没退的人吃什么都能淡出鸟儿,根本尝不出味,好个屁。
    燕绥之领了他这句瞎话,半真不假地挑眉说:“真的?那多吃点。”
    “……”
    顾大律师默默看了他片刻,还真起身又去盛了一些。
    有些人生病了食欲很差,因为尝不出味就只吃一点点,对恢复并没有什么好处。顾晏虽然难得生病,但以往病起来还真是这样,一天下来都吃不了几口,没想到这回碰上了一个能盯着他的人。
    不过燕绥之自己却吃得不多,他的胃只能适应少吃多餐。他的粥只盛了小半碗,吃得还格外慢,更多时候是在等对面的人。
    顾晏搁下勺的时候,燕绥之也刚好吃完了最后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