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躲在屋外的侍女终于鼓足勇气,走到门口禀报:“大郎君,老夫人有请。”
在门外晃了那么久,竟然是找他的?萧景铎有些意外,只能站起身,对在座几人欠首:“失陪了。”
“自然,内兄先忙。”
等萧景铎走后,陈六郎的神态也轻慢下来。定勇侯府里要紧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定勇侯萧英,一个是员外郎萧景铎。萧英这些年在朝堂上没什么进展,官职不上不下,连着定勇侯府也没什么存在感,但是萧景铎却不一样,二十出头就官拜要职,虽然官职还不及其父,但是上升空间却要大得多,这件事所有人都看得分明。
萧英贵为侯爷,只有陈六郎去拜会他的份,他本人不会主动来陪侄女婿说话,只有陈六郎的大伯汝南侯世子来了,才值得萧英亲自出马。勋贵人家里辈分尊卑最是讲究,除了皇室,所有小辈到场,都是萧景铎出面作陪,所以现在萧景铎一走,陈六郎就没什么说话的欲望了。
萧三叔有些尴尬,女婿对萧景铎比对他这个岳父还上心,这可不是什么有面子的事情。萧二叔幸灾乐祸地朝萧三叔看了一眼,果然是天道轮回报应不爽,前几日萧二叔才被女婿区别对待,没想到这么快同样的事情就发生在萧三叔身上。萧二叔暗暗想着,让你再嘲笑我儿子不出息,你还不是一样被人怠慢。
萧景铎到了内院,才知道老夫人这样失礼地把他唤来,竟然是为了萧景虎的事情!
“铎儿,听说你管翊卫的事情,正好虎儿就在翊卫,你能不能和你的长官说一说,把虎儿调到其他地方,比如像你一样在六部担个职位?不用太高,随便一个小职位就行。”
简直荒唐,萧景铎都懒得和老夫人说话,但碍于孝道,只能耐着性子回道:“我刚刚到兵部,许多事情都说不上话。翊卫对勋贵子弟也是个好去处,先让他在里面磨练几年再说吧。”
“可是……”老夫人心疼孙子,“翊卫每日操练特别苦,既然你管这些,这不就是举手之劳的事情吗?”
这回萧景铎是彻底不想说话了,他面容冷淡,只放下一句话:“让他先在翊卫待满八年再说吧。”
“一定要八年吗?你不能替弟弟通融通融?”
萧二夫人也帮腔:“对啊,八年也太久了。总不能你自己升官,却让弟弟在底层吃苦罢!”
“既然祖母和二婶母这样能耐,不如去找刑部更改我大宣律令?这可是宣律里面说的。”
老夫人和萧二夫人都闭了嘴:“原来是律法里面的呀,为什么这么久,竟然当满八年才能调任呢……”
萧景铎不说话,低着头摆弄茶盏。看到萧景铎的脸色,其他人不敢再说这个话题,萧玉芒生怕惹恼了萧景铎,连忙转移话题道:“大兄,夫婿和我说起我才知道,原来双面绣,就是你外放的县里出来的?”
“嗯。”
“哇!”萧玉芒惊呼,“我都不知道……也太厉害了,嫂子们说起我都不敢相信……”
老夫人也被吸引过来:“竟然是从铎儿那个县里出来的?那铎儿是县令,岂不是要经手许多双面绣?”
“晋江县双面绣是官绣,所有绣品都从官府发出,民间是没有卖的。”涉及萧景铎公务,他忍不住解释了一两句。
老夫人捧住心肝,觉得自己这一天净受惊吓了:“竟然双面绣是经铎儿之手卖出来的……你这个孩子,怎么不早说,若是知道这是你的东西,我们哪用花钱到街上买!”
萧二夫人心思也活络起来:“你若是哪里的县令,岂不是说,你扣押下许多双面绣?”
不怪萧二夫人这样想,在她少数几次和官府的接触中,县衙、县太爷最是贪心不过,所有东西过了他们的手都要脱一层皮,更别说萧景铎手里掌握着这么大的生意,萧二夫人才不信萧景铎没有借机克扣。
萧二夫人看萧景铎的目光已经不同起来,这样看来,萧景铎的身家比她想象的还要丰厚啊,便宜给萧素的女儿实在可惜了。
老夫人和萧玉芒也是这样想的,老夫人蠢蠢欲动:“铎儿,你看你一个郎君,要这么多锦绣也没用,要不如拿出来,给你几个妹妹做嫁妆?不行,做嫁妆到最后还是别人家的,还是留给你弟弟做聘礼吧。”
萧景铎咣的一声把茶盏磕在案几上,把想得正美的女眷们吓了一跳。
“克扣财物往来是受贿,犯一百贯以上者,举主量削阶秩,一百贯以上者,削职流放。受财帛一尺杖一百,八匹徒一年,五十匹流两千里,而且,罪及同族。”萧景铎站起身,冷冷地看着屋内众人,“你们若还想安安稳稳地过太平日子,这种话就不要再说了。俸禄充入公中是我应做之事,若还奢望其他,别怪我不讲情面。”
萧景铎放下这句话,扭头便出去了,只留下若干女眷面面相觑,谁都不敢说话。
因为萧玉芒回门礼这一事,萧景铎又生了一肚子气。直到回到兵部供职,他才慢慢平复下来。
和萧家的女眷生气不值当,可是萧景铎对此却很头疼,父母在无私财,更别说独立门户。他现在没有办法搬离定勇侯府,时不时就被气上这么一回,可他偏偏不能说什么,只能忍着。
六部每日只办公半天,午后其他人便都散了,唯有值守之人在兵部当值,值下午和夜间,以免有急事上门。这个值守之人是轮替着来的,今日职方司便轮到萧景铎当值。
下午,闲人都走了,诺大的职方司只剩萧景铎一人。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候,萧景铎坐在窗前,安安静静地翻书。
没一会,天边有闷雷响起,随即雨至。漫天的雨丝敲在屋檐,打湿了深色瓦片,之后汇聚成一条银线,又滴滴答答地落在青石板上。
屋外雨声淅淅沥沥,伴着雨声读书,愈发心静。
宫城内,一阵湿润的凉风吹来,将许多雨丝吹入窗沿,穿着齐胸襦裙的宫女急急忙忙上前,用力推上高大的木窗。
“进了五月,天气越发无常,竟然说下雨就下起雨来。”
就这关窗的功夫,宫女身上已经被浇了个半湿,另一个宫女看到,连忙过来搭把手,帮忙放下窗栓。
“可不是么,殿下还在里面看奏折呢,赶紧把窗户都关起来,不要让雨水打湿了宰相们的折子。”
宫女们正在说话,突然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她们俩匆忙回身,扶着手行礼。“殿下。”
“起身吧。”容珂穿过这两个侍女,往殿门外看去。
两仪殿修得高大,配色也是黑白,极为庄重。容珂站到殿门门槛前,举目望向雨幕。
这场雨来得急,巍峨的宫殿被雨雾笼罩,只能看出模糊的轮廓。两仪殿地基高,站在大殿门口,容珂能看到大半内廷,还能看到台阶下许多宫女内侍没找好避雨的地方,正抱着头匆匆跑动。
“殿下,可是窗户没关严,打扰到您批复奏折了?”
容珂自嘲地笑笑:“那些折子批不批复,并没有差别。有这点功夫,还不如吹一吹凉风。”
永和宫的大宫女夏岚冒雨赶到两仪殿,刚走上侧面的台阶就看到自家公主站在大殿门口,细密的雨丝飘到公主裙裾上,竟然都没人提醒公主。
夏岚皱了皱眉,收了伞,接过小宫女手中的披风就朝容珂走去:“殿下,门口风大,你怎么能站在风口呢?”
说着,夏岚目光不善地朝后面的小宫女扫去,宫人都畏惧地低下头,连驳辩都不敢。最后还是容珂主动解围:“是我想在这里透透气,和她们无关。”
夏岚脸色缓和,将披风罩在容珂肩上,应和道:“也是呢,这几天长安一直燥热非常,能下一场雨最好不过。”
容珂没有接话,而是问:“容琅呢,现在怎么样?”
“由太傅盯着读书呢,我给陛下送雨具的时候,陛下还在上课呢。”
没有因为下雨偷懒就好,容珂放下心,又将视线投入雨幕。她看了半响,不知道想起来什么,低声问了一句:“今天,好像是萧景铎值守?”
容珂声音很小,夏岚没听到,问道:“殿下,你刚刚说什么?”
“没什么。”容珂从袖中拿出一块令牌,说道,“我想去雨中走走,到外面唤他过来吧。”
萧景铎正在屋内翻看往年卷宗,猛不防接到了公主的传唤。他立刻将卷宗放回书架,锁了门后就随着内侍往宫里走。
“殿下为什么突然唤我进宫?”
带路的太监袍角已经全湿了,听到萧景铎问话,太监回道:“回萧员外郎,奴也不清楚。主子的心思,奴不敢妄自揣测。”
萧景铎点了点头就不再多问,想一出是一出,这确实是容珂的行事风格。不过自从容珂担任摄政长公主,她就很少纵容自己任性了,她总是一丝不苟地穿着黑色朝服,不说不笑,尽量让自己显得稳重。难得见到她任性的一面,萧景铎竟然有些怀念。
到了两仪殿,很快就有宫女迎过来,她们对萧景铎盈盈施了一个礼,接过萧景铎手中的伞,轻声细语地说道:“殿下已经等着了,萧郎官随我来。”
萧景铎给宫女回了半礼,这些人可是容珂和容琅身边的近侍,马虎不得。宫女侧身避开,率先踏上台阶,带着萧景铎往宫殿走。
雨水将玉白石阶洗刷的极亮,萧景铎踏过浅浅的水涡,随着几位侍女,从侧栏台阶往上走。
两仪殿是帝王日常处理政务和接见朝臣的地方,修建的极高,仅次于太极殿。两仪殿四周修了台阶,最中间的台阶高大气派,但这是留给大人物们走的,宫女内侍寻常出入两仪殿,都是走东西两侧长长的绕栏。
萧景铎随着宫女绕过栏阶,走到宫殿檐下,雨势这才好了些。宫女们收起伞,一个领头模样的宫女迎上来,对萧景铎行了一个宫礼,说道:“这便是萧郎官吧,郎官随我来。”
旁边宫女内侍都低了头唤“夏姑姑”,萧景铎心知这是容珂身边的女官,不敢怠慢,说道:“有劳夏女官了。”
夏岚对他抿嘴一笑,就率先转身带路。萧景铎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不知是不是他错觉,他总觉得这位夏女官暗自打量了他好几眼。
穿过了长长的围栏,萧景铎在宫殿的东北角看到了容珂。许是听到身后的响动,容珂转过身,见了他就笑了:“你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两章一直在铺垫一件事,不知道大家看出来没有……
第91章 势单
夏岚心提的更高,这是谁?公主为什么独独唤他来陪驾?为什么见面后口气这样熟稔?
夏岚在东宫时就跟着容珂, 但是只限在宫内, 很少陪容珂出宫, 所以对萧景铎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外男非常警惕。
容珂对身后的宫女伸出手, 宫女一时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容珂眉梢动了动, 她才犹犹豫豫地将伞柄交到公主手上:“殿下……”
“我想到外面走走,你们不用跟上来了。”容珂接过伞, 转身就往外走, 萧景铎从宫女手中接过新伞, 对她们点了点头就快步追上容珂。
“殿下。”
容珂没有放慢脚步, 但萧景铎还是很快就追上她。“殿下, 外面风雨大……”
“你再废话就回去。”
……萧景铎只能将满肚子的话都憋回去。
果然,一个人的脾性并不会因为年龄增长就改变,就算容珂现在看起来稳重了很多,但她还是她。
“你怎么不说话了?”容珂语气中带了调侃的笑意, “今日下这么大雨还把你叫出来, 现在你是不是在暗暗腹诽?”
简直没良心, 萧景铎无奈地说:“殿下, 我是担心风大雨大, 你会受凉。”
不论真假,这话听在耳中还是很舒心的。心情转好, 容珂破天荒地解释了几句:“看着六部呈上来的折子生气,只好到外面吹吹风, 附近离得最近的只有你,所以就把你叫进来了。”
萧景铎简直受宠若惊:“殿下,你怎么知道今日轮我当值?”
“前几天六部送来了当值排表,我扫了一眼,就记住了。”
脑子好使就是这样子无所畏惧,萧景铎笑了一下,道:“殿下好记性,实在让人羡慕。”
“你外放这几年,别的不说,奉承这一套可没少学。”容珂笑道,“要不是你的考绩次次上佳,我都要怀疑你在外面有没有做正事了。”
“那臣提前谢过公主赏识。”
说笑几句后,两人的气氛好转了很多。这时候容珂踏入一条回廊,萧景铎接过容珂手中的伞,替她将雨水四淌的伞收起。
有回廊遮雨,伞便不需要了。萧景铎收好后就放在廊边,一会自有远远缀在他们身后的宫女收拾。虽然容珂放话不必跟着,但侍奉的人却不敢真的听从。
没了雨伞的阻隔,萧景铎和容珂说话更方便了。夹杂着雨水的风迎面扑来,掀起两人的衣角,天地中只能听到静静的雨声。
“听说你前几日在兵部,上交了一种可以快速产生烟雾的方子?”
“没错。我和六诏交手,这种烟雾功不可没,在军队中用处极大。说起来,我想到这个方子还多亏了晋江县的一帮贼人。”说着,萧景铎寥寥几语简述了太离教装神弄鬼的事情。
容珂听后点头:“确实,仅流落在民间太可惜了。不过,这种烟雾虽然出其不意,但是在西南那种丛林繁密的地方就罢了,若是放在西北,一是平原风大,二是周围没有隐蔽物,恐怕没多少掩护作用。”
“殿下所言极是。”萧景铎也承认,“这种烟雾奇袭尚可,若是大规模骑兵战,还是有许多掣肘之处。”
“这几年,西南战事如何?”
问起战事,萧景铎的神色也郑重起来。“南诏态度模糊,原来五诏的地方摩擦不断,五诏残部仗着吐蕃撑腰,屡次挑衅我朝,然而每次刺史发兵,他们就又逃回国内,难缠至极。”
容珂叹了口气,显然对此很是忧心。“西南尚有丛林荫蔽,若是平原骑兵交战,当如何?”
萧景铎这几年虽然参加甚至主导过几场战事,但是都发生在西南,他对平原作战委实没什么经验。但是定勇侯府以战功起家,萧景铎也熟读各家兵书,对于骑兵战虽无实际经验,但也能说得头头是道。
容珂突然问起战事,萧景铎暗暗留了心,容珂并不是一个无的放矢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