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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还来不及把狼毫笔搁下,便听见——
    “你到底怎么了?”
    苏虞心里一跳,一转头便对上苏庭充满探究的眸光。
    “……什么怎么了?”
    苏庭拿起镇纸搁在一边,把苏虞适才写的那张宣纸拿起来细看,目光凝在那处败笔上,缓缓道:“自你前些时候病愈,我就觉得你不太对了。”
    他把宣纸一揉扔进了废纸篓,眸色沉沉地抬眼看向苏虞,道:“总是走神不说,对卫霄的态度转变也很奇怪。本以为问题出在卫霄身上,可今儿发现不是。”
    苏虞敛下眼睫,一时无言。
    她能说什么?说她亲眼看着至亲至爱一个接一个地死去,看着偌大一个苏家顷刻间走向覆灭,看着始作俑者得意洋洋地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看着自己忍辱负重虚与委蛇——最后举起了屠刀大杀四方?
    她不是没怀疑过这一切都是她臆想出来的一场梦,可这梦太真了,她连梦里宫墙脚下的野花努力伸长脖颈去沐浴阳光的样子都记得一清二楚。
    她该怎么说?说她凄凄戚戚地活了十八年死了,老天爷让她又活了一遭?如此荒唐之事连她自己都很难相信,说出来有谁会信?
    她该再谨慎些的,不该教人看出了端倪。
    苏庭叹了口气,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恳求:“你把夭夭还给阿兄好吗?”
    闻言,苏虞鼻子一酸,差点儿落下泪来。
    堂内静了半晌,忽而有人敲门。
    “世子,国公爷唤您去书房。”
    苏虞一愣,旋即起身,她瞥了眼案头整齐搁置的几卷净皮宣纸,随手抄了两卷,道:“阿兄送我两卷宣纸练练字吧。”
    说完,也不等苏庭应声,她便急急告了辞。
    像是落荒而逃。
    ***
    自寒食后,苏虞便一直闷在自己院子里,在书房里练练字,只偶尔到后院水榭里去喂喂鱼、晒晒太阳,小日子过得清闲又惬意,还在自己院子里栽起了花。
    清明之后,春意愈浓,她养养花、喂喂鱼倒也不负这明媚的春光。
    苏虞想起前世在宫里的时候也喜欢倒腾花花草草,养了一缸子鱼。
    秦淮登基,苏太后垂帘听政那会儿,宫里上上下下都挺怕她,还传言“苏太后冷酷无情、暴虐异常,小宫女不慎养死了一条她的金鱼儿就被杖责三十赶出宫去了,就连太妃无意间踩死了她种的花儿就被丢进冷宫里去了”。
    这些传言倒也不是子虚乌有,只不过添了点油加了点醋,她那会儿子根基未稳,整日里忙于和前朝大臣周旋,哪有闲工夫去管后宫里的杂事儿,全权交由总管太监李德全和掌事宫女蝉衣。
    听闻她的宝贝花儿、鱼儿惨遭毒手,她也只是给了个“杀鸡儆猴”的指示。
    宫女也就罢了,她可不信那太妃是“不小心”跑到她的花房里去的,阖宫都知道那是苏太后的宝贝花房,不喜人乱入,就差在门前挂个“闲人免进”的牌子了。
    她没把嘉元帝那一堆莺莺燕燕全赶去太庙守陵已是仁慈,再不安分欠收拾在她眼前蹦跶,她可不会再客气。
    这日一早,苏虞刚起身便听下人禀报她栽的花儿发芽了,梳完妆后便迫不及待跑去看,果真如此。一株嫩芽从泥地里冒出尖尖的脑袋,可爱极了。
    “娘子,这是什么花呀?”一旁的连翘问。
    苏虞眯着眼,答:“虞美人。”
    连翘还是第一次见虞美人这花,东瞅西看了半天,也没能把一株幼苗看出朵花来。
    苏虞兀自欣赏半天,回到屋内用过早膳后,打算进书房练练字。
    她刚进书房,蝉衣便抱着卷好的一摞纸进来了,原是苏庭知她在练字又给她送来些纸。
    上回庭筠阁内兄妹二人的对话被打断后就没有后续了,两人再见面时苏庭也不再提及。
    苏虞心中喟叹,阿兄永远都是尊重并信任她的,让她感到十分安心。
    妹妹不愿开口,苏庭也不会强求,只静静地等妹妹愿意自己主动对他敞开心扉。
    苏虞接过纸,打开来看,发现竟是与延圭墨齐名的澄心堂纸,相传为南唐李后主所用,滑如春冰密如玺,冷金笺中的极品。
    她暗自赞叹了一番,拿过镇纸把纸铺开,刚润完笔,就有仆妇过来传话——
    “三娘,世子礼部试日近,老夫人吩咐二夫人去大安国寺拜拜佛,您要一同去吗?”
    自上回苏庭被苏遒叫去书房谈话,苏庭坦言自己将来的志向之后,整个宁国公府上上下下都知道了世子要下场参加科举。
    祖母倒是十分赞成,父亲与苏庭长谈,只道“倘若你走上这条路,就无半点捷径,文武天堑,父亲这身份也无法再给你半分益处,既决定去做,便要用尽全力去做好”,尔后便由着阿兄折腾了。
    苏虞顿了会儿,搁下狼毫笔,对着老夫人派来的仆妇回了话:“去。”
    第19章 大安国寺
    大安国寺位于长乐坊,北临大明宫,东临十六王宅,西临翊善坊,南临大宁坊,与苏府所在的兴宁坊不过两坊之隔。
    苏虞对大安国寺有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崔画扇信佛,自苏虞记事起便总是带着她去大安国寺礼佛,隔些日子就去送些香火钱,苏遒去打仗的时候便去得更勤。
    苏虞记得大安国寺的深处有一个小池塘,大抵是僧人不杀生,池塘里的鱼尤其多。
    她委实耐不下性子、静不下心去听那枯燥无味的经文,便总是趁母亲不注意偷偷跑出来,坐在池塘边看鱼儿吐泡泡。
    苏虞十五岁那年的一个夜晚,她第一次一个人踏进了大安国寺,穿着一身自以为不起眼的男装,背着个包袱,带着对前路的惶恐不安和对母亲疯狂的思念。
    马车晃晃悠悠启程,苏虞叹了口气。如今想起来,大抵一切的转折都在那个没有月光的晚上。
    前世的回忆走马灯似的在眼前一幕幕闪过,热闹繁盛的宫宴,月色惨淡却灯火通明,着一身缃色石榴裙的自己拔剑舞了一支刚中带柔、柔中带刚的剑舞,一舞毕,圣旨下……
    苏虞万万没想到自己不过是跳了一支舞,便阴错阳差被纳入了后宫。
    后宫那是什么地儿?
    且不说它吃人吐不吐骨头,苏虞只要一想想她未来的后半生都要耗在那方寸之地,与一众莺莺燕燕争夺一个比她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的宠爱,她就难受得喘不上气。
    圣旨刚下的时候,她想,那大概是她的坟墓。可她才刚及笄,年华正好,有她的竹马,有明媚的未来。她不甘心。
    父亲痛心疾首,质问她为何那般不自重,舞姬似的当众献舞。
    苏虞眼泪一下子就溢出了眼眶,扭头就跑。她一路跑回自己的院子,把父亲阿兄祖母的声音通通丢在身后。
    她一面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面胡乱收拾了几样物件儿,把繁复的襦裙脱掉换成一件竹青色的圆领袍,熟门熟路地出院子找到一面矮墙,翻了出去。
    她要逃。逃到哪儿去呢?
    她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愣了许久,最终提步去了英国公府。她要去找卫霄。
    她想,卫霄总能给她出出主意,大不了她就和卫霄远走天涯,去到一个没有皇帝没有妃子的地方,过自己的日子。
    苏虞绕过英国公府的正门,去到她往日和卫霄见面的后门。可卫霄并没有如往日那般在听到她有节奏的敲门声后如约而至。
    那天,她敲了很久很久的门。太后大寿,普天同庆,街上喧嚣不止,她却只听到自己的敲门声,敲着敲着,有什么看似坚固实则脆弱的东西被敲碎了。
    她不知道的是,卫霄就站在门的另一边,任由敲门声一声一声地敲进他的心里。
    那门最后终究还是被她敲开了。
    英国公府的管家探头出来问:“谁呀?”
    起初从门缝里瞧,还以为是一玉面小公子,待打开门看清了她的脸,管家“哟”了声,道:“这不是苏三娘吗?贵客啊,在下立马进去通报一声。三娘怎么不从正门走?这门儿偏,老早就不用了。”
    苏虞木着一张脸,伸手紧了紧背上的包袱,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大街上喧嚣依旧,可热闹都是旁人的,她心里一片荒芜。
    她走着走着,再一抬头,隐约有经幢林立眼前,正是大安国寺。
    ***
    苏虞下了马车,跟在吴氏身后踏进大安国寺,她想起当初自己独自一人踏进此地时的心境,心里一阵唏嘘。
    一进门,有小僧上前行过礼后,引她们入殿。
    堂皇的大雄宝殿内,鎏金的四方大龛上烟雾袅袅,模糊了金澄澄的释迦牟尼佛像的轮廓。
    苏虞端正地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在心里默默念了一段经文。
    半晌,她缓缓睁开眼,抬头,目光穿过渐渐消散的烟雾,望见佛祖眼底的慈悲。
    苏虞怔了一会儿。
    少顷,她收回目光,瞥见跪在她右手边的吴氏仍闭着眼,嘴唇一翕一合,正无声地默念着什么。
    苏虞撇了撇嘴。
    也不知她是否真的听了祖母的吩咐在给苏庭祈愿。
    若今世的一切还是沿着前世的轨道,苏庭的礼部试中了探花,进士及第,一甲第三。
    阿兄的才华毋庸置疑,也用不着旁人去求神拜佛。
    阵阵木鱼声里,苏虞提起裙摆,悄无声息地起身离开了大殿。
    大安国寺香客如织,是一座饱尝岁月沧桑的百年古寺,可如今的大雄宝殿却只有十来个年头,委实年幼的很。而真正经历过百年春秋的大雄宝殿在大安国寺的深处,鲜有人知。
    苏虞一路往里走,往来的香客渐稀,她在一座略显破败的偏殿前驻了足。
    她仰头看,悬在殿门正中的匾额已经落满了灰。她走近了去看,大门紧闭,其上挂了一把生了锈的铜锁,只虚虚挂着,不曾锁上。
    苏虞抬手轻推了下门,纹丝不动,只落了一地的灰。她又添了几分劲儿,大门缓缓地开了。
    木门吱呀,阳光散乱,灰尘弥漫。
    回头望去,殿外依旧是云皎天湛,阳光明媚,诵经声隐隐入耳,恍如隔世。
    ***
    那个月色惨淡的夜晚,苏虞站在大安国寺的门前,穿着一身绣着青翠竹叶纹的圆领袍,背着一个布包袱,满心的荒凉。
    她想起幼时母亲在她身旁念经的模样,情不自禁地走进寺庙。
    天色很暗,寺庙静悄悄地,她顺着记忆穿过一棵又一棵罗汉松。不知穿过了多少棵,大雄宝殿近在眼前,她忽地停了步子,手指下意识地蜷了蜷。
    “那丫头打小看着就不是个安分的主,这不,自降身价,招摇过头,这一朝入宫,按她那脾性,十成十地祸多福少。”
    话音一落,脚步声渐渐逼近,苏虞三步并两步地避到大殿侧边的阴影里,在黑暗中屏住了呼吸。
    须臾,又有人出声,语气平和又不失恭敬:“奴原还以为那位不久就要是奴的主子了呢。”
    那头冷笑了一声:“人家都要进宫做美人了,还稀罕做什么世子妃?倒也好,早就想替霄儿物色世子妃了,碍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