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代的监狱以多著称,仅未央宫里就有掖庭狱、暴室狱、永巷囚室之分。这些狱室以关押宫里的犯人为主,掖庭狱也不例外。
严助、朱买臣是内朝官——虽然这时候内朝还只是一个雏形——天子不愿意让他们落入外朝大臣手中,自打耳光,所以把他们监禁在宫内的掖庭狱。
到现在为止,丞相田蚡还不知道这两人已经被天子关了起来。
严助、朱买臣大部分时间都在宫里,掖庭没少来,掖庭狱也不陌生。不过当他们自己被作为囚犯关在里面的时候,他们还是非常不适应,度日如年。
听到外面的脚步声,严助升起了一线希望。天子终于来看他们了。他早就在等这一天。天子没有直接杀他们,也没有将他们交给丞相田蚡,他就猜到了天子的用意,一直在考虑如何请罪才能让天子宽恕他们。现在,他已经想好了说辞,一定能打动天子。
严助翻身跪倒在狼藉的干草中,以额叩地,特别是当栅栏外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将他全部笼罩在其中的时候,他叩得更响了,呯呯有声,甚至带上了一些节奏。
美梦消散在韩嫣的笑声响起时。听到这熟悉的笑声,严助愕然,整个人都僵住了,随即血往上涌,脸涨得通红,几乎要怒发冲冠。
韩嫣居然敢笑我?严助慢慢抬起头。当韩嫣笑嘻嘻的脸出现在他面前,而天子的身影却遍寻不见时,他的心开始往下沉,涌上头的热血也慢慢变冷,冷得彻骨,冷得绝望。
严助一屁股坐在地上,眼神空洞。
韩嫣勾了勾手指。有人打开狱门,在狱室里摆上一只长案,又堆满了酒食,随即又将分别关押的朱买臣带了过来。看着那些堆积如山的食物,严助、朱买臣嘴里发苦,没有任何食欲。
“知道最近长安在传什么吗?”韩嫣嘴角微挑。“江都王刘建不仅强夺父姬,还和奸胞妹,败坏人伦,禽兽不如,简直是宗室的耻辱。”
“污蔑!”严助脸色惨白,嘶声反驳。“项庄舞剑,意在沛公。他们污蔑江都王是假,攻击天子是真。”
“污蔑?”韩嫣眉毛一挑。“你是说张汤污陷你?”
“张汤?这个刀笔吏,他一直是嫉妒我。”严助听到张汤的名字,顿时生起几分希望。张汤是丞相史,天子一直以来都压制丞相府,怎么可能让一个丞相史搞倒他。就算是真的,由张汤查出来的事,那也不能采信。“这是丞相田蚡……”
韩嫣哈哈大笑。“可是刘征臣已经认了。”
严助顿时哑口无言。刘征臣已经认了,那就是铁案。
“二位,别白费力气了。”韩嫣双手拢在袖子里,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严助、朱买臣,脸上挂着说不出的得意。“你们应该感谢圣恩,没有族诛,已经是对你们往日功劳的回报。”
他顿了顿,笑容散去,多了几分狠厉。“不过,你们如果不肯给陛下留一丝颜面,那陛下也只好狠下心来,施雷霆手段。”
严助和朱买臣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抱头痛哭。他们明白,他们最大的罪不是受贿,不是陷害梁啸,而是伤了天子的面子。说一千道一万,还是自己有眼无珠,居然和刘建这样的禽兽合作,结果把自己给坑了。
朱买臣哭了一阵,猛然惊醒。他推开严助,扑到栅栏边,双手伸出栅栏。“韩侍中,我冤枉啊。这些事与我无关,我一点也不知情,全是严助的阴谋。我……”
严助大惊失色,不敢置信地看着朱买臣。“你……”
“我怎么了?”朱买臣怒斥道:“你和刘建如何勾结,我又不清楚。你罪有应得,我却是被你蒙骗的,岂能同罪?韩侍中,我要上书天子,我要揭发刘建……”
严助勃然大怒,扑过来,揪住朱买臣就打。“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伧夫,竟敢如此。我今天就打杀了你!”
朱买臣毫不示弱,全力反击。两个昔日好友就在狱室里撕打起来,案几被撞翻,上面的酒食也撒了一地。狱卒们正准备冲进来,韩嫣拦住了他们,一脸轻蔑。
“让他们打吧,临死之前,发泄一下也好,黄泉路上不寂寞。”
——
椒房殿,陈皇后喜形于色,像穿花的蝴蝶,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
虽然已经深夜,可是天子驾临,总得小酌一杯,助助雅兴,增添一些情趣。虽说重亲不仅受孕难,而且痴呆儿的比例极高,陈皇后却依然没有断了念想。
难,并不是不可能。痴呆儿不好,也总比没有强吧?
唯一担心的就是天子不来。以前天子偶尔还来椒房殿转一转,刘陵发布那个调研报告之后,他来得更少了,美名其曰,不能让陈皇后白白受苦。
这是陈皇后唯一感到遗憾的地方。塞翁得马,焉知非祸啊。皇后之位是保住了,天子之心却远了。身在椒房殿,心却如同在北宫(汉代贬居皇后所住之地),这种形同活寡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就在她无望的时候,天子驾临,给了她一个意外惊喜,不免有些失态。
以前天子来,她觉得是应该的,多少还有些怄气。现在天子来,却是真正的恩赐,不由得她不着意奉承。
看着一反常态,满面谦卑的皇后,天子有些恍惚,总觉得眼前这个女人不是一向骄傲的陈阿娇,而是总觉得低人一等的卫子夫。
两人说了几句闲话,天子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移到了陈家兄弟最近的活动上。
他说得虽然隐蔽,奈何陈皇后却早就等着。对陈家兄弟来说,花重金聘请匠人门客研究冶金之术,赚钱只是幌子,讨天子欢心才是目的所在。这个计划能不能成功,最后还要看天子的反应。
是以天子一提,陈皇后立刻心花怒放。刘陵果然是女中良平,对天子的心思一清二楚。
“花了些钱,请了些人,还在做。”陈皇后故作淡然。“眼下还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不过让他们知道学问不易,也就值了。”
天子很好奇。“这话又是怎么说?”
陈皇后轻笑了一声,端起一杯酒,双手送到天子嘴边。“陛下,你还不知道我那两个兄长么,从小锦衣玉食,无所事是,学文止于识字,学武只会打架,快三十的人了,什么也不会,还自以为风流才俊。如今天天和铁匠们一起打铁,磨制刀剑,这才知道看似普通的一口刀剑都要花费如此心血,总算有些敬畏。”
天子频频点头。“那他们现在是不是后悔了?”
“后悔是早就后悔了。”陈皇后掩唇笑道:“不过,阿母说了,以一年为期,谁先打造出最锋利的刀剑,就重赏谁,输的那个人月钱减半。他们要想继续过得舒服,就必须坚持下去。”
天子也笑了起来。“这么说,姑母不仅要出钱请人、买原料,还要出赏钱,岂不是开销太大了?”
“钱是花了不少。可是话又说回来,真正的学问哪有轻易得来的?谁都看到淮南翁主日进斗金,谁能看到她之前的投入?”
“这倒也是。”天子想起往事,不由得笑出声来。“当初为了买到双面锦的技术,梁啸足足收了她一千金呢。现在倒好,梁啸不仅将双面锦收了回去,连人都拐跑了。淮南王亏大啦。”
“咯咯咯……”见天子说得有趣,陈皇后忍俊不禁,笑得花枝乱颤,眉眼生春。天子一时看得痴了。陈皇后心里高兴,轻推天子,嗔道:“陛下,为何这般看人。”
天子回过神来,掩饰的笑道:“哦,没什么。那个……我给你出个主意啊。打铁这种事,可以问问梁啸。他在西域得过一些宝刀,还找了一个善冶铁的匠人。你们问问他,也许能有所发明,可以少走一些弯路。”
“那可太好了,我明日便派人通知阿母。”陈皇后兴奋不已,凑了过来,在天子脸上亲了一下,红了脸,低了眉,瞥了天子一眼。“那我要怎么谢谢陛下才好?”
“等你阿兄打造出上等刀剑,献与朝廷,便是最大的感谢。现在么……”天子伸手将陈皇后拉了过来,搂在怀中,手跟着不规矩起来。“你帮我出个主意,整治一下梁啸。”
陈皇后拉着天子的手,面红耳热,奇道:“整治梁啸?为什么要整治他?”
天子眉毛一挑,露出几分不悦。“大概是富贵来得太容易了,他年纪轻轻就不思进取。你知道他现在在忙什么吗?他在忙种菜。你听听,这是什么事?小人哉,小人哉。”
陈皇后眼珠一转,转过身,坐在天子怀中。“陛下,樊迟问嫁,纵被圣人称为小人,亦是圣人弟子,七十二贤。除了问稼之外,他还问仁、辨惑,又颇有勇武之气,总比只会读书的小人儒强一些。陛下,梁啸要学樊迟种菜,你就让他种菜么?”
“不让他种菜还能怎么办?”天子有些气恼。“他要做官,我可以不让他做官。他不想做官,难道我还可以逼他做官?就算是高皇帝,也有请不动的商山四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