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燕尔,梁啸本打算赖在家里度个蜜月,甚至想就此辞掉骑都尉的官职。既然天子不打算让他再上战场,他也不需要靠骑都尉的俸禄生活,何不做个隐于市的中隐,也免得到宫里当值,不得自由。
离天子远些,说不定更能产生美。
可惜,他的美梦很快就破灭了。宫里传来诏书,他与窦婴同日拜为中大夫,升秩中二千石。
汉代官制中,二千石包括四个级别:中二千石,真二千石,二千石,比二千石,俸禄依次递减。中大夫的俸禄是比二千石,让他们享受中二千石的俸禄,相当于涨两级工资,是对他们的特别优待。
由骑都尉转为中大夫看是平迁,实质由武职转为文职,有贬抑的成份,如今提了两级工资,官职为大夫,待遇等同九卿,勉强算是给了点实惠。
虽然梁啸如今腰缠万贯,根本不在乎那点工资,不过礼貌起见,还是入宫见驾。
刘陵亲自帮他准备了官服。这些事,别人都处理不来,只有她比较熟悉。
“虽说你和魏其侯同级,不过他毕竟是前辈,你要礼让些。”刘陵将绶带掖进梁啸腰间的绶囊里,提醒道:“魏其侯一向自负,如今窦家被冷落,更在乎面子,你不要太随意了。”
“明白。”梁啸看着铜镜中模糊的身影,突然想起一件事。“你对琉璃研究了那么久,怎么没做个镜子试试?”
刘陵愣了一下,嗔道:“我跟你说正经事呢,你怎么又扯上镜子?琉璃能做镜子?”
“别人也许做不了,淮南王府却有这个条件。”梁啸说道:“在琉璃后面镀一层水银,纤毫毕现,绝对是贵妇淑女们受不释手的宝物。”
“那我转告父王,让他安排人试试。”
梁啸笑道:“别忘了跟他收钱,这个点子可值千金。”
“少不了你的。”刘陵白了他一眼。“走吧。希娅,希娅。”
希娅从外面走了进来,应了一声:“主人,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刘陵看了一眼英姿飒爽的希娅,满意地点点头。“你陪夫君入宫之后,找机会去一趟椒房殿,向皇后表示谢意,就说我会择日进宫致谢。”
“喏。”希娅点头应了,陪着梁啸出了门。荼牛儿带着几个骑士备好了马匹在门外候着,见梁啸出来,便一起上马。虽说离未央宫只有几百步远,可这是排场,身份的象征,省不得。
梁啸正准备上马,对面突然冲过来一个中年人。不用梁啸多说,两个骑士就拔出了腰间的长刀,“呛啷”一声,雪亮的刀光闪过,拦住了那人,大声喝道:“什么人?”
梁啸瞅了那人一眼,见他面容憔悴,身材单薄,又黑又瘦,身后还背着一个竹制的书囊,一看就不像孔武有力的刺客,便摆了摆手。“放开他,让他过来。”
骑士收回长刀,让开路,却仍然警惕的看着中年人。荼牛儿更是不动声色的拦在了梁啸马前。
中年人走到梁啸面前,拱手施礼。“临淄主父偃,拜见君侯。”
梁啸愣了片刻。“你是谁?”
“临淄主父偃。”
梁啸转了转眼珠,忍住了从心底泛起了笑意。主父偃啊,倒行逆施的那一位,他不应该是去卫青府中的么,怎么跑到我这儿来了。对了,卫青去雁门了。按照计划,秋季攻势已经是筹备之中,卫青是主力之一。
“看你这身打扮,是读书人?”
主父偃微微颌首。“偃学长短术,知百家之言,非儒生。”
梁啸笑了起来。看来他不喜欢儒生的名声天下皆知,主父偃一见面就声明自己不是儒生。他也没有点破,顺势下了马。“不是儒生好,我最不喜欢空谈的儒生了。主父君这是从哪儿来,刚到长安么?”
“刚到长安不久,闻知君侯大名,不揣妄陋,赶来自荐,愿为君侯出谋划策。”
梁啸想了想,有了主意,转身请主父偃入内。两人到堂上入座,攀谈了几句,主父偃正准备展示一下自己的口才,梁啸笑道:“不急,我看主父君模样,大概还没用午餐,不如先吃点东西再说。”
主父偃有些不好意思,连连点头。他岂止是没用午餐,他连早餐都没吃。到长安数日,投拜无门,他都快被齐邸的属吏赶出来了。
梁啸让人端来酒食,又陪着主父偃饮了几杯酒,这才看着主父偃狼吞虎咽的吃饭。他对主父偃并不陌生,除了倒行逆施这句成语之外,这货还有一句名言,足以体现他的禀性。
丈夫生不五鼎食,死即五鼎烹。
应该说,即使是在尚功好武,生性不羁的汉人中,主父偃也算是比较极端的那一位,他追求富贵甚至到了饥不择食的地步,让人难以接受。不过,严格说起来,他的手段虽然过于狠毒,被他整死的那些人却无一不是罪有应得。而他的推恩令比起晁错的削藩策也要高明很多,即使和贾谊相比,也不遑多让。
自己盗了他的推恩令,多少欠他一份人情。
主父偃吃得肚圆,接连打了几个饱嗝,这才放下筷子和汤勺,不好意思的笑了笑。
“君侯见笑了。”
“没什么可见笑的。”梁啸不以为然。“我在战场上的吃相比你现在还要难看十分。”
主父偃愣了片刻,不禁哈哈大笑,觉得梁啸顺眼了许多。他自恃是个读书人,而梁啸是个纯粹的武夫,又以军功出仕,从心底里,他是看不起梁啸的。如果不是迫于无奈,他绝不会主动到梁啸门上来自荐。刚才吃相难看,他生怕梁啸笑话他,多少有些伤自尊。现在听了梁啸这一句,担心没了,亲近感却多了几分。
“战场上,事急从权,自然顾不得太多。”
“是的,人都有窘迫的时候。”梁啸笑道:“主父君登门,不知有何指教?”
主父偃咳嗽一声,故作神秘的说道:“君侯精于射术,岂不知强弩之射,初能摧甲入石,末却不能入鲁缟之理?”
梁啸眨眨眼睛,有些好笑。“主父君要和我论射道?”
“非也。”主父偃直起身子,侃侃而谈。“君侯以射艺立身,功冠全军,我乃是一介书生,岂敢与君侯论射。不过,射以观德,进退周还必中礼,君侯岂不知哉?”
梁啸摆摆手,苦笑道:“主父君,我是武人,你这些文绉绉的话,我听不太懂,你还是直说吧。”
主父偃有些沮丧,他准备了那么多的说辞,都没派上用场啊。跟这些粗人说话就是不尽兴。
“君侯,祸福相依,你当未雨而绸缪,不能等到渴了再挖井。你是冠军侯,如今天子北讨匈奴,君侯却闲坐京城,难道还没有感觉到危险吗?”
梁啸“恍然大悟”,连连点头。“我明白主父君的意思了,是不是我功劳太高,名头太响,容易遭人忌恨,应该谨小慎微,以全身为上?”
主父偃得意的笑了起来。“君侯悟性奇高,果然一点就透。”
梁啸一拍大腿。“我与主父君一见如故,本当请你多盘桓几日。不过,主父君提醒了我,我如今身份敏感,恐怕不宜留主父君在府中,免得惹人猜忌,耽误了主父君的前途。这样吧,我以十金为谢,谢主父君今日良言相告,还望主父君不要推辞才好。”
说完,梁啸吩咐人去取黄金。
主父偃愣住了。这完全超出了他的计划。他说这些,可不是要钱,至少不是仅仅想要钱,而是想在梁啸府中为客,再请梁啸推荐他入仕。没想到梁啸被吓住了,直接拒绝了他。
这人号称勇武,却有点不经吓啊。
主父偃有些后悔,不过话已出口,他也不好再说。转念一想,有了这十金,至少可以在长安生活一年。有了这一年时间,还愁找不到门路,又何必吊在梁啸这根歪脖树上。
“君侯太客气了。”
“应该的,应该的。”梁啸起身,客气地拱拱手。“主父君见识过人,只可惜大器晚成。国家正是用人之际,主父君当努力加餐,耐心等待机会。”
“多谢君侯。”
说话间,侍者拿来了黄金。梁啸亲手接过,送到主父偃手中。主父偃接了,心满意足地扬长而去。
梁啸笑笑,再次出门,直奔未央宫而去。一进门,他就被吾丘寿王拦住了。
天子在天禄阁。
梁啸很意外,却没多问,跟着吾丘寿王来到天禄阁,进了门,就听到司马谈高亢的声音,不过梁啸几乎没听懂。
“干嘛呢?”
“大史令用千里眼看到了很多从来没见过的星。”吾丘寿王挑了挑眉,低声说道:“这件事有些麻烦,陛下请你和魏其侯来商议,看看如何处置。”
梁啸没吭声,跟着吾丘寿王上楼,心里却翻起了波澜。
这一天终于来了。在多年前,他刻意播下的那颗种子终于到了发芽的时候。对董仲舒天人感应的反击,这时候才算真正开始,以前那些不过是开胃小菜罢了。
董夫子,你准备好了吗?
想到董仲舒,梁啸不禁想笑。张汤正在江都国整治刘建,身为江都相,董仲舒此刻想必是焦头烂额,绝对想不到京城会出现可能动摇他理论根基的重大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