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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玉夏去铺了床,道:“天色不早了,居士,还不歇息吗?”
    “不急,”钟意将窗户推得大了些,便觉细碎雨水打在她手上,她道:“我见这场雨势头不小,明早怕也难以赶路。”
    “也是,”玉夏道:“往年的春天,少有这等大雨。”
    玉秋自外室进来,唏嘘道:“我方才上楼,见驿丞正吩咐人张贴通缉令呢。”
    钟意顺势问了句:“通缉谁?”
    “苏定方,前些日子居士还提过的。”玉秋道:“高昌兵败,他是主将,潜逃至今都没有找到呢。”
    她不提,钟意都有些忘记这事了,谁能想到曾经意气风发的少年将军,年少时也曾有过这种劫难呢。
    她叹口气,道:“罢了罢了,早些歇下吧。”
    ……
    这场雨来的声势浩大,渭水暴涨数十尺高,京兆府忧心忡忡,而临近黄河的华州、同州,更是胆战心惊,唯恐黄河因此决堤,生出一场浩劫来。
    皇帝传了几位宰辅入宫议事,道:“暴雨连绵,朕也恐堤坝不稳,正该令人前去勘察加固才是。”
    何玄道:“只怕天公不作美,暴雨不歇,人力不能及。”
    李政在侧,皱眉道:“这几日,是不是有些回暖了?”
    皇帝一怔,随即反应过来,神情愈发不好。
    天气回暖,江河冰融,黄河兴许马上就会迎来春汛,这对于时下情状而言,委实是雪上加霜。
    “堵不如疏,”李政自请道:“父皇,儿子想请缨,往黄河沿线诸州去。”
    “也好,”房玄龄颔首道:“秦王殿下素有声威,又有才干,足以号令黄河诸州,令他去处置此事,最为得当。”
    皇帝却有些犹疑。
    骤雨至今未停,谁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李政若去了,倘若黄河决堤,哪怕与人无尤,也会被言官抨击无能,这对他而言,绝不是一件好事。
    李政却已跪下身,坚决道:“儿子愿往,请父皇准允。”
    他这样坚持,几位宰辅也出言赞同,皇帝不好再反对,颔首应允此事,待众人散去,才沉了面色:“事关重大,你怎么敢主动请缨?倘若黄河决堤,又该如何?”
    “不然呢?”李政平静道:“骤雨未歇,天气回暖,黄河很可能会决堤,没人敢承担这个可能会到来的恶果,所以就坐视境况恶化,最终不可收拾吗?”
    “倘若如此,那才真是罪过。”他道:“父皇,你愿意见到一个这样没有担当的儿子吗?”
    皇帝默然,轻叹口气,忽然道:“我听说,怀安居士打算往绥州去,你不会是想借机去找她吧?”
    “当然不是,”李政不露窘迫,坦然道:“国事当先,私情为后,我若前往黄河诸州主事,便该亲自勘察水势,计量存粮,再令官吏各司其职,准备疏散庶民,届时只怕连合眼的功夫都没有,哪有余暇顾及儿女情长?”
    皇帝有些满意,颔首道:“总算没昏了头。”
    ……
    天降大雨,自然无法赶路,好在驿馆中条件不差,日子倒也过得顺心。
    第二日下午,雨势渐渐转小,自瓢泼大雨,转为淅淅沥沥,及至晚间,便彻底停了。
    雨后空气清新,钟意起了兴致,同玉夏玉秋一道往驿馆门外走动,身上道袍显眼,索性换了家常衣裙,也略微自在些。
    陈度带人出去探看回来,见她在门外,便道:“居士,明日便可赶路。”
    钟意笑着应了声好,又令人去收拾行囊,准备明早出发,话刚说完,便听马蹄达达,声如雷鸣,初入耳时相隔甚远,再细听,却似到了近前。
    陈度只听声音,便赞道:“好马,好骑术。”
    钟意微微一笑,退到驿馆门前,让开了道路,侧目去看,却见那行人已经到了近前,为首者缓带轻裘,腰佩长剑,英气袭人。
    正是李政。
    他也瞥见她了,却没有停下的意思,微微颔首,算是招呼,旋即与一众扈从飞马离去,消失在雨后的夕阳之中。
    第44章 定方
    玉夏眉头微动,小心觑眼钟意神情,道:“那不是秦王殿下吗?这是要往哪儿去?”
    “连绵骤雨,怕有洪涝,”钟意目送那一行人远去,道:“大概是去主持黄河诸州防汛事宜吧。”
    这种军国大事,离她们其实很远,玉夏见她神情平淡,却也猜不透她心中作何思量,便默默地停了口,没有再说。
    “回去用饭吧,”钟意转身,回了驿馆,道:“明日还要早起呢。”
    ……
    一连经了几场骤雨,路面有些黏湿,好在太阳也出来了,他们又不急着赶路,倒没有受到什么特别大的影响。
    绥州地远,没有十天半个月,决计到不了地方,这还是在所有人轻装上路,乘马前往的前提下。
    钟意原是打算往华州去,将马车留下,再乘船,经黄河前往绥州的,然而因骤雨连绵之故,黄河上已经停了行船,这条路怕是走不通了。
    “居士,怎么办?”玉秋愁眉苦脸道:“若是乘坐马车,不知要何年何月才能抵达。”
    “那便骑马吧,”钟意下了马车,摩挲朱骓的脖颈,笑道:“只是要辛苦你了。”
    朱骓温顺的蹭了蹭她,轻轻打个喷鼻。
    钟意此次出行,便将朱骓带上了,叫人牵着,双骑并行。
    这匹枣红马神骏非凡,若是留在青檀观里虚耗,便可惜了。
    越国公府原也是关陇门阀中的一员,子弟精于骑射,钟意虽是女郎,却也同样有所涉猎。
    时下风气开放,胡汉相融,女子地位也颇高,太上皇与皇帝的公主们甚至养有面首,有时还会堂而皇之的相携打猎,言官们虽看不惯,却也不会专门上疏弹劾。
    玉秋玉夏自幼跟随钟意,原就是会骑马的,赵媪这些年往来四方,自然也通骑术,一行人商议过后,便决定骑马往绥州去,至于马车等笨重东西,便就近找个庄园舍下。
    钟意的行囊中备了帷帽,此时正得用,自去换一身胡服,脚蹬短靴,明艳不可方物。
    “我们走吧,每隔三十里有一驿馆,”翻身坐到朱骓身上,她扬声道:“若是疲惫,也可到站便去歇息。”
    众人齐声应道:“是。”
    钟意骑术不凡,朱骓更是迅疾如风,其余人在后,几乎追不上,她却不愿同众人离得远了,略微紧了紧缰绳,朱骓便顺从的慢了下来,与众人齐头并进。
    就如同女郎爱珠玉华服一般,男子也很难不喜利剑骏马。
    陈度见朱骓神俊,又通灵性,实在是喜欢,自己喝完水后,又去摸它鬓毛,亲自喂它喝水,向钟意赞道:“当真好马!千金也换不得,女郎从何处得来?”
    钟意轻装简行,更不欲暴露身份,便叫人以女郎相称,掩人耳目,闻言笑道:“有人得罪了我,送它来向我赔罪。”
    “啊呀,那人真是诚心,”陈度歆羡,连连道:“若也有人能得罪我一回便好了。”
    朱骓喝了水,便有些翻脸不认人,马头一摆,叫他走远些。
    陈度不觉生气,反倒笑了,他道:“真是通灵,除去女郎,它都不怎么搭理人。”
    一行人歇息的差不多了,钟意便站起身,爱怜的抚摸朱骓,道:“它确实很聪明。”
    绥州距长安有千里之遥,众人骑马赶路,小半个月过去,终于赶到延州境内,绥州在望。
    路上难免辛苦,到了驿馆,总算能松口气,钟意将朱骓交给扈从,用过晚饭后,便叫人掌了灯,取了笔墨,将沿路见闻写下。
    夜色如同一片黑幕,无声的涌了出来,延州偏远,远不似长安繁华,驿馆也荒凉简陋,门前挂了两盏灯,径直发着幽微的光,聊胜于无而已。
    护卫换班的时候到了,一班人提着灯笼过来,替换掉原先那一般人,因这缘故,防卫出现了非常短暂的空隙,对于普通人而言,仍旧无隙可寻,但对于经验老道的人而言,这已经足够了。
    来人身手矫健的翻过院墙,悄无声息落地,见左右无人,方才轻手轻脚的往马厩去。
    一众马匹之中,朱骓无疑是最显眼的,高大雄健,威武不凡,即便低头吃草,也比寻常马匹要高。
    夜色深深,来人只能看个大概,放轻动作,上前去解缰绳,朱骓见状,一抬前蹄踢了过去,那人反应迅疾,闪身躲开了。
    一阵风吹过,挂在马厩旁的灯笼晃了下,那人借光一瞥,清癯憔悴的脸上忽然露出几分喜意:“朱骓?”
    被人叫出名字,朱骓也怔了,停下吃草的动作,眨巴着眼打量他。
    “你怎在此?”来人伸手摸它鬓毛,低声道:“可是秦王殿下来了?”
    朱骓朝他打个喷鼻,轻轻嘶叫一声。
    ……
    钟意提笔写了一半,堪堪翻过一页,便听门扉被人敲了一下,她以为是玉秋或者玉夏,便道:“进来吧。”
    门吱呀一声开了,随即又被关上,她头也没抬:“出什么事了?”
    没有人说话。
    钟意心中一动,抬头去看,却见桌案前立了位男子,身量笔挺,周身玄衣,头戴斗笠,不辩面容。
    她挺直腰身,平静道:“尊驾是?”
    “女郎,”来人语气低沉,听声音,似乎还很年轻:“你好像一点也不怕。”
    “怕又没有用,”钟意淡淡道:“倒不如谈谈你的来意。”
    那人赞道:“好气魄。”
    钟意轻轻道了声谢。
    “女郎,”他顿了一下,道:“你出自长安哪一家?到此意欲何为?”
    钟意则道:“这是我的私事,与你无关。”
    来人忽然笑了,语气中多了些压迫感:“你怕是没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求人可不该用这种态度,”钟意笑道:“苏烈苏定方,我也不曾问过你的名姓与来意啊。”
    “是我眼拙,”那人微怔,忽然顿悟,解了斗笠,道:“原是怀安居士当面。”
    他生有一张坚毅的面孔,因常年风吹日晒,较之京都郎君,更见风骨,即便只是孤身立于此地,仍有渊渟岳峙之感。
    钟意起身相迎,道:“将军请坐。”
    苏定方手扶椅背,忽然道:“我已经不是将军了。”
    他道:“现在的苏定方,只是潜逃罪人。”
    “我相信将军的为人,也相信内中另有冤屈。”钟意为他斟了茶,道:“清者自清,你若问心无愧,又何须妄自菲薄?”
    苏定方深深看她一眼:“居士居然敢相信我?”
    “同袍战死疆场,你却畏罪潜逃?”钟意摇头道:“将军不是那种人。”